26.初露鋒芒
?喬納斯把岳一然送到賓館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二點多了。兩人站在大廳里,看岳一然沒有挽留的意思,喬納斯的眼神瞬間黯淡下來,指尖摩挲著衣服的下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的這點小心思岳一然當然看得透透的,這麼多年的米也不是白吃的。她握住喬納斯的手,微微一笑:「幹嘛又捏衣服?你沒覺得這塊比別的地兒薄很多?快跟著上來吧,我不是還沒送你生日禮物嗎?」
聽了這話,喬納斯整張臉都在發光,兩隻眼睛都在說著好開心,求撫摸。
「你不會以為我忘記了吧?」岳一然失笑,「比賽的時候解說員都提醒了好幾遍呢!我在你眼中對你的事兒就這麼不上心?」
喬納斯撓撓自己柔軟的頭髮,靦腆地笑了:「忘了也不要緊的。」神讓你來到我的身邊,就是最好的禮物了。
兩人上了電梯,光潔的金屬門照出他們的身影,一高一矮,卻又奇異地和諧。喬納斯伸手想摸摸他們的影子,卻被岳一然按住了:「傻瓜!臟不臟啊?」
明明岳一然沒有使多大力氣,這雙手也一直是柔弱無力的。喬納斯卻覺得壓著自己的重量很沉很沉,好像腿都被壓軟了,整個人更是沒有一絲力氣。而心裡卻又很興奮,每一個細胞都像跳起了桑巴一般熱舞著。
「叮咚」一聲,到了。
岳一然推推他:「發什麼呆呢?趕緊走,我可拉不動你。」喬納斯看著瘦,肉卻結實得很,這一把下去他紋絲未動。
喬納斯自覺地攬住她的腰,脫口而出:「我來拉著你。」
「我不要你拉,你也別碰那兒!」岳一然癢得直笑,她瑟縮了一下,卻沒有推開腰間那雙溫熱的手。他的體溫從腰間傳來,使得夜風中涼掉的身體也漸漸溫暖起來。
喬納斯就這麼摟著岳一然走進房間,周圍偶爾飄來一兩眼曖昧的目光,但在巴黎這個浪漫之都,這種黏黏糊糊的小情侶都是司空見慣的,大家連多看一眼的功夫都欠奉。
岳一然從行李箱里抱出一個十五寸多的大盒子,遞到喬納斯的手上。
還挺沉!喬納斯在手裡顛了顛,推測著裡面放著什麼。
「打開看看,」岳一然笑著說,「這大概是你這輩子從我手上收到的最用心的禮物了,以後你就不要抱什麼期望了。」
怎麼會?喬納斯暗暗地想,在他倆結婚之前,他都不算收到最好的禮物。每次一想到萊娜離法定婚齡還有那麼多年,他就心急如焚。為什麼c國的婚齡要定得那麼晚?
不過,只要是萊娜送的東西,他一向都視若珍寶。喬納斯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只見裡面放著一本相冊。封面極像一張老照片,邊角都有些發黃。
內容卻很溫馨,那是一個年輕的媽媽專註地看著手中的小嬰兒,而高大英俊的父親把嬌小的母子倆都摟在懷裡,雖然看不到三人的表情,但是那種幸福感好像要透過照片蔓延出來似的。
喬納斯伸手撫過那女人的金髮,只覺得越看越熟悉,他努力壓制著跳動不已的心臟,聲音都顫抖起來:「這是……我媽媽?」
岳一然柔聲道:「前段時間我幫爸爸整理校慶的資料,在校友名錄上偶然看見了你爸爸米卡的名字。趁著校慶的機會,我向他同系的老同學要了一些照片,大家都非常賠很。而且很幸運的是,你媽媽雖然不是斯圖加特大學的,但她曾經的朋友是這所大學的,她從澳大利亞趕回來參加的校慶,發現我在搜集照片,她恰好非常樂意給我提供一些。」
雖然岳一然說得輕描淡寫,但是喬納斯知道這過程肯定非常艱難。他母親早就和過去的朋友斷了聯繫,偶爾有一兩個知道她的境況的,也都不願意再聯繫她。
喬納斯的心裡酸脹極了,他很想笑著表示感謝,眼淚卻抑制不住地往下流。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岳一然嘆了一口氣,把他的大腦袋抱在懷裡,輕聲說:「哭吧,都哭出來就好了。」
喬納斯哽咽著說:「他們本來可以過最好的日子的,可是……一切都毀了。」米卡畢業於斯圖加特大學最好的專業機械工程系,本來已經順利簽了賓士公司,即將開啟嶄新的人生。他們家貧窮了這麼多年終於要翻身了,可是那一件事毀了全家的希望,他奶奶抑鬱而死,他媽媽從此走向墮落的深淵。
岳一然摟著他翻開相冊,她的動作像是摟著一個小朋友似的,可懷裡的人卻比她高大得多。這姿勢很滑稽,可他們兩人誰也沒注意到,他們認真地翻閱著照片,翻閱著他父母年輕的人生。
大多數是一些合照,他的父親或母親隱藏在一大堆人群中,和所有人一樣開心地大笑著,懷著期待看著眼前的一切,那清澈的目光好像透過照片遠遠向他們看來。
「我總覺得他們在看著我,」喬納斯忽然說,「他們從未離開。」
岳一然捧著他的臉,雙眼注視著他含著淚水的綠眼睛,語氣真摯:「因為他們愛你。」
喬納斯點點頭:「我知道的。」
岳一然露出一個微笑,用指腹擦掉他眼角的淚光,虔誠地說:「上帝要擦去他們所有的眼淚,從此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哀慟、呼號和痛苦,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喬納斯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低低地嗯了一聲。
岳一然憐惜地輕吻了下他冰涼的鼻尖,喬納斯淺淺地笑了,也啄吻了下她的鼻尖,不含任何情/欲,只想著要給對方力量。
「好了,鑒定過了,我倆的鼻子都是真的。」岳一然故作輕鬆地說。
歐洲整容很少有墊高鼻樑的,喬納斯沒有聽出笑點,不過看到岳一然笑,他也跟著無辜地笑了。這一笑,好像連空氣都沒那麼緊繃了。
岳一然從相冊的夾層里抽出一封信,有些猶豫:「我一直在想該不該把這個給你。不過,你現在也不是孩子了,這封信應該到他真正的繼承人手裡。」
喬納斯接過牛皮紙的信封,封面用潦草的字跡寫著「致漢娜·卡恩」
「這封信被寄到了你父母原來租住的房子里,房東聯繫不上你們,便一直代為保管它。我去找老照片的時候,房東請我轉交給你。」
喬納斯撕開信封,抽出厚厚的一沓信紙,便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
這是一封懺悔信。
當年的事情,岳一然也大概聽岳則安談過一些。那時候漢娜在賓士公司做客服,每天下班都很晚,有一天在公司門口等米卡來接的時候,便遇上了剛從酒吧出來喝的醉醺醺的小混混,對她欲行不軌。這時米卡及時趕到,看到愛妻的衣服都被人扒開了,自然氣憤得目眥欲裂,拿起手邊的棒球棒就是一個猛敲,兇手當場頭部出血、倒地不起。送到醫院后雖然搶救過來了,但是傷到了神經,從此手腳都不太靈便。
惡人得到了報應,這本來應該是皆大歡喜的事。可是兇手那邊突然指控米卡故意傷害,並且雇傭了龐大的律師團,最終讓法官相信他並無惡意,是米卡和漢娜勾結陷害於他,否認了米卡棒擊他頭部是出於阻止他犯罪的目的。米卡被判□□後於獄中自殺,漢娜在多年以後終於也追隨他而去。
這封信是兇手的父親寫的。
「柯卡斯是我和他母親年過四十的獨子,雖然有意讓他得到教訓,可老妻苦苦哀求,他那時也生活難以自理,我心中不忍讓這樣的他在獄中受盡折磨,這才昧著良心顛倒黑白,指鹿為馬。」所以就讓別人的兒子受盡折磨嗎?看到這裡,岳一然冷笑一聲。
喬納斯右手暗暗地握緊了拳頭,怒火從兩肋間噴涌而出。
「可我沒有想到,卡恩先生竟會自殺!得知以後,心中慚愧後悔不已,有意在經濟上彌補一番,不想您不願見我,也不願接受我的幫助。這麼多年,我一直難以忘記此事,在離開人世之前,還是想像您致以最誠摯的歉意,請您體諒一個父親的心。」
錢能買得到人命嗎?喬納斯抬起頭:「他以為寫下這樣一封信就能無愧無悔的上天堂了嗎?任他有再多的理由,他都害了人命,還是為了一個人渣!」
後面的字越來越潦草,筆跡也越來越淡。喬納斯問道:「他是不是死了?」這樣的人總不會因為筆沒水了才寫不出字來的吧?
岳一然點點頭:「這信是執行遺囑的律師送來的。」
喬納斯三兩下把信撕了,冷靜得讓人心驚:「他永遠不會得到我的原諒,正如我母親也永遠不能原諒他一樣。」
「他們不會再見面的,」岳一然摸摸他的腦袋,「這樣的人上不了天堂。」那兇手之於米卡,好似砂礫於珍珠,而這個蚌卻因為這砂礫是自己肚子里的,就碾碎了別人家的珍珠,還要把這一切賴給自己的慈父之心,愛妻之心,來顯示自己有多麼仁慈寬厚似的。說一句對不起就能表示他是一個善良的人嗎?不,他的靈魂里已經刻上了罔顧人命的自私烙印。
「那個兇手呢?」喬納斯問。
「他多年前就已經死了,」岳一然說,「多行不義必自斃,他感染了艾滋病,在恐懼與痛苦中死去。」
聽了這話,喬納斯也不覺開心,依舊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指甲卻深深地嵌入掌心,留下好幾道血印。漢娜臨終前不希望他再糾結此事,他應該挺她的。這件事已經毀了兩個人的人生,他不能再做第三個。
喬納斯這麼告訴自己,心臟的某處持續地傳來綿長的痛感,心底卻又有些釋然。愛也好,恨也好,隨著上輩人的塵歸塵,土歸土,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