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無邊夜色
兩掌相對,手掌中傳來彼此的溫度。銀二急忙縮回手掌,看著身前這朝朝暮暮都想念卻又暮暮朝朝不敢見的人兒,終於期期艾艾地說出了話:「靈……師……師妹,你怎麼在這裡?」
卯先生戴著面具,讓人看不出情緒,話語中卻透著笑意:「我和三哥他們一同前來尋你,被你鬧出這麼大陣仗,還能找不到嗎?」
「大哥他們現在……在哪?」銀二愣了半晌,再次憋出了一句話。
「我讓他們都守在那小丫頭身邊。」卯先生話只說了半句,剩下沒說出口的半句便是「我才好一個人過來與你相見」。
銀二會意,老臉微紅,又支支吾吾了一陣,終於想起了那個正在一旁發光發亮的光頭,連忙轉移話題:「你別攔著我,先讓我殺了這個畜生。」
卯先生卻不肯讓身:「他已中了你的噬骨毒,活不過今晚。師哥你又何必一再出手,徒增殺心。」
銀二終是拗不過師妹,只好作罷:「且讓他再多活幾個時辰,倒是便宜了這畜生。」廖炎聞言如蒙大赦,哪敢再待在這裡,爬起身來便往山林里溜了。
見終於沒了第三者,卯先生說話也再無顧忌,直視著銀二的雙眼說道:「這麼多年沒見,師哥就沒什麼話想對我說?」
銀二看著面具后那雙清澈的雙眼,目光開始閃躲:「你戴著面具說話,我不習慣。」可話剛出口又後悔了,「還是算了。你們天地閣的規矩我也知道,這面具戴上后便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取下來……」正說著,卯先生已經素手摘下了面具,笑顏與銀二相對:「規矩是死的,師哥想看我這張老臉,靈兒豈有不依的道理?」一張絕世的容顏如千年冰雪后盛開的雪蓮,朝思暮想的人兒終於從畫中走了出來。
銀二呆住了,目光再也無法從這張熟悉的笑臉上移開,然而細看時,見她面目如昨,兩鬢青絲卻已染霜雪,眼角也有了歲月的痕迹。銀二錯愕,手忙腳亂取出乾坤袋翻找起來:「我這裡有駐顏丹……還有回春丹。」卯先生抬手攔住了他,輕笑一聲道:「師兄是嫌靈兒老了不好看嗎?」
「不是……沒有,靈兒還是和以前一般好看!」銀二一時情急,說話竟像愣頭愣腦的少年一般,惹得卯先生嗤嗤直笑。銀二這才醒悟過來,以師妹的醫道造化,又豈會煉製不出駐顏類的丹藥。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師哥有了可以為之捨生忘死的知己,而靈兒卻沒有可以展顏相對的伴侶,強留住青春的皮囊又有何意義?」卯先生淡淡地說著,聽不出悲喜,卻讓兩人之間的空氣中都瀰漫著濃濃的惆悵。雙目相望,久久無言,沉默鎖住了斜陽殘照,凝住了拂面晚風輕語。
……
銅老三用蒲扇一般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將黎夭抱上了飛舟,像是捧著一件易碎的藝術品,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等到將黎夭瘦小的身子放上床榻,這才鬆了口氣:「俺家小夭夭實在是太可憐了。都怪俺沒有一直跟著,才讓她受了這麼重的傷……」一邊責備著自己,一邊又在旁邊踱來踱去,「怎麼還沒醒過來?這可怎麼辦啊!」
錫老五在旁邊看得直搖頭:「三哥你也消停一會兒吧,既然二哥已經給她治療過了,想來已無大礙。你讓這丫頭好好睡一會,等她醒來時說不定便全好了。」此前,錫老五已從地戚星和地賊星口中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對黎夭已是刮目相看。
「別提老二那傢伙,提到他俺就來氣。要不是他攔著不讓俺來,說不定小夭夭就不會受傷了。」銅老三一想到之前的事又開始咋呼起來。錫老五卻不好拆穿他,想著若是以你那混亂的神識一個人來找黎夭,恐怕找到時,她的墳頭草都有三尺高了。
金老大對黎夭提不起太大興緻,之前懶得連船都沒下,此刻正躺在甲板的椅子上打盹。聽到上船的腳步聲,勉強抬起了眼皮,見是銀老二回來了,便開口問道:「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靈兒那丫頭呢?」
「她回去了。」銀二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徑直回了自己房間。夕陽落入了地平線,金老大幹嚎一嗓子:「老五,開船了!」
已是死氣沉沉的戰場上,飛舟騰雲而起,駛向了北方的夜色中。
……
守元派山內,掌門周建業獨坐在大殿上,燈火搖曳,忽明忽暗的燭影映照在他深沉如水的臉上。一個少年疾步從殿外進來:「師父,您這麼晚喚我過來,是有什麼急事嗎?」
見弟子到來,周掌門終於擠出了一絲慈祥的笑容,向少年招招手:「天兒,過來。」這少年正是剛入守元派的黎天,此時已換上了守元派弟子的衣衫,剛完成了一天的入門修行。
黎天乖巧地來到周建業身旁站定,恭謹地喊了一聲師父。
「這裡沒有外人,你還是叫我義父吧。」周建業和顏悅色地向著黎天說道。
「好的,師父。」黎天小臉微紅,顯然還處在第一天修行的興奮中。
周建業並未直入正題,關切地問起了黎天的情況:「入門修行可還順利?」
「授課的師長和師兄弟們待我都很好,入門的功課我也都學會了。師父叫我過來之前,我正在房間里打坐,鞏固今日的修行。」
「如此甚好。修行之道精於勤而荒於嬉,你要牢記住這一點,切不可因為成了我的親傳弟子便不思進取,荒廢了修行。」
黎天躬身抱拳:「弟子謹記師父教誨。」
「以後在義父面前不用這般拘謹。」周建業說完這話,話鋒隨之一轉,「天兒,義父有些話想問你,你可得如實告訴我。」
黎天「嗯」了一聲,便侍立一旁,等候師父發問。
「黎夭。」周建業提起這個名字后,頓了頓,直視著黎天的眼睛又說道,「是你的姐姐吧?」
「啊!」黎天一愣,想不到師父竟突然提起這事,「是……我們不是存心要騙師門。只是我姐從小喜歡男兒打扮,所以……」
「那你可知道你姐就是大鬧沿海各州的飛天夜叉?」周建業神情突然嚴肅,一股威壓釋放出來,黎天額上汗水涔涔而下;「不,不知道。」
「真不知道?你們朝夕相處,怎會不知道?」周建業站起身來,拍著黎天的肩膀說道,「天兒,義父無後,收你為親傳弟子又認了你為義子,就是想把衣缽傳於你。我與你既是師徒,更是父子,你可不要騙義父,寒了為父的心。」
「弟子真不知道。姐姐這些年帶著我四處尋醫,確實在沿海各州都待過,但我們從沒有做過壞事。我一直行動不便,不知道江湖上的事,也沒聽說過什麼飛天夜叉。」黎天穩住心神,侃侃而談,心裡卻罵起了自己:黎天啊黎天,你怎麼也開始學會說謊了!
周建業一直專註地打量著他,見他言語誠懇,並不像說謊,便嘆了口氣:「哎,昨夜汪長老遇刺,大家都懷疑是飛天夜叉所為。現在傳出黎夭便是飛天夜叉,這可如何是好?」
黎天聞言頓時急了:「不可能!昨晚我姐一直和我在迎仙樓上喝酒,絕不可能是她!再說她的修為比我低一些,如何殺得了汪長老?」
「你們昨晚在一起的事,為師也是清楚的,可其他人信嗎?你說她修為比你低,但她分明是隱藏了修為,今日更是獨自一人殺了龔長老門下九名弟子,其中兩個更是玄境巔峰修為的教習。」
「啊?」黎天想不到剛分開一天就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地擔心起自己姐姐的安危來,急切問道:「那我姐現在何處,受傷沒有?不行!我得去找她!」周建業只是搖頭:「天兒,別說是你,就算是為師現在出去也無法找到她。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她應該沒事。」
周建業穩住了黎天,又才緩緩道來:「今日一早,龔守成、郭興師兄弟一行九人出門去給被你姐打傷的龔長青尋葯,不曾想卻在城外撞見了黎夭……」
黎天一聽這話又急了:「他們尋葯怎麼會這麼多人一起往城外跑?定是想謀害我姐!」
「天兒莫急,龔長老回來這般說,為師也是不信的,不過你姐把他們全殺光了也是事實。」周建業整理著思緒,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頭便是近段時間名聲大噪的飛天夜叉,反殺一眾高手還能全身而退,實在是匪夷所思,「龔長老見弟子們午後未歸便出門尋覓,卻只找到了九具屍身,等他一路追尋,卻碰巧黎夭正被地戚軍圍堵,這才合力將她擒住。」
黎天聽到自己姐姐被抓,不用自己親眼看見,也能想象當時情境的險惡,不覺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又聽周建業說道:「龔長老本欲將黎夭捉回來問個明白,哪知突然殺出了一位天境大能。也虧龔長老見機快,這才活著逃了回來。」
「後來呢?我姐後來去了哪?」黎天仍不放心,想問明白姐姐的下落。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連龔長老都不清楚。那位天境大能與你姐的關係非比尋常,想來他已經帶著你姐遠走高飛了吧。」周建業說完這些話后又向著黎天問道:「你可聽你姐說過她拜過什麼人為師沒有?」
黎天此刻知道姐姐無恙,終於放心了一些,可想到姐姐從此音訊全無,又不禁沮喪起來。聽到師父問話,只是恍恍惚惚地搖頭。
周建業見狀,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有用的信息,嘆了口氣又說道:「雖然人是你姐殺的,本與你無干,但你們畢竟是親姐弟,別人難免會將仇恨轉移到你身上來。特別是龔長老一門已是將你視作了眼中釘,剛才還逼著為師將你交給他們審問,為師仗著掌門的權威才將這事壓了下來。另外汪長老之死,你姐的嫌疑暫時還無法洗清,他門下眾多弟子知道你姐的身份后,定會處處為難你。還有被你姐殺了的郭興,他的兄弟郭盛是吳長老座下的大弟子,正在閉關突破地境,等他出關后,自然也會為他兄長報仇。」
「師父,弟子不想讓你為難。明日我便離開守元派……」黎天已打定主意去追尋姐姐,不曾想卻遭來周建業一陣怒斥:「孽徒!你既已入我守元派,又是我周建業的親傳弟子,哪有說走就走的道理?你若真想為你姐好,便安心待在山裡好好修鍊,等你以後強大了,才能護得住她。你現在本事低微,別說找到她,就算保全自己都做不到,現在出去,就只有死路一條!」
黎天心裡已是一團亂麻,著實想不出今後該怎麼辦,見師父怒急,不敢再提自棄山門之事。周建業神色稍緩,輕拍黎天後背:「天兒,放心吧,就算天大的事,為父都會替你扛下來。不過這消息明日傳開了,守元派上下都將視你姐為死敵,到時候定有不少人來針對你,為父也不能時時刻刻跟在你身邊護你周全。所以我決定從明日開始,便讓你住進為父的掌門院中來,所有修行之事,都由我親自指導。在你突破地境之前,切不可輕易外出,以防遭遇不測。」
從大殿出來時,黎天仍心事重重,望著一彎下弦月,輕輕念叨了一聲:「姐,你一定要好好的,等著我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