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雨夜
到了後半盤,精神難免會有些難以集中,程汝亮是因為一天下了多盤棋,還是和不同風格的棋手對弈,不管怎麼樣總是該有些疲倦了,更何況他又是個病弱的身子。
而老家公已有花甲年紀,前面那般激烈的中盤碰撞肯定是十分的耗費心神,後半盤能不能保持住之前的狀態仍是未知數。
雙方不可能再投入大量的時間仔細計算,因為中腹戰變化太多,很多計算都是空耗心神,遇到關鍵處長考尚可,若是沒下一步就要像之前那般思考的話,任誰也難以這樣保持下去,可以說到了這個階段雙方完全是憑靠感覺行棋,犯錯難以避免。
只看錯大錯小,又或者說這個錯誤是否是足以影響到輸贏的勝負手。
中腹戰之詭譎難斷,盡在此處。
一個是沉穩善守的青年棋手,一個是善於決斷的花甲棋手。
誰能力主中腹沉浮,一樓的老學究沉思了許久,然後向台下的眾人給出了他的看法。
「新安程生所執白棋握有優勢,不必再像之前那般需要靠小範圍的搏殺兼并地盤,他大可以縱覽全局,權衡利弊,守住已有之地盤,爭奪易得之空地,這也是這幾盤看下來他行棋到後半盤常用的棋路,可以預想到,接下來他仍會如此選擇。
而岳公所執之黑棋需要一直保持前半盤的廝殺力度,在穩穩地將程白水放出來的地盤收入囊中的同時,還要兼而擠壓、侵消白陣,如果能屠掉一條子數尚可的白棋大龍抑或是多多分斷白棋,仍有機會能夠一轉頹勢,將勝負易手。」
他所表達的意思很清楚,也是在提醒講棋台下眾多眼巴巴望著豎枰的嘉州棋手一件事情。
接下來,程汝亮可能不會再犯錯誤了,黑棋但凡想要勝出,需要殺棋。
因為想分斷足夠用還棋頭贏得子數的棋塊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程汝亮不可能接二連三的被分斷,所以黑棋需要殺棋。
殺棋,殺棋!
不成功,便成仁!
……
……
程汝亮果然放緩了殺棋的力度,轉攻為守,他不需要贏很多棋,他只需贏一子,甚至是半子。
而老家公的壓力就大了許多,不可避免的,老家公儘是褶皺的手有些微微的抖動,蒼老且深陷的眼眸閃過兩抹幽光。
不是懼怕,反而是興奮。
身旁的野雪小和尚替代了拐杖,緊緊地握住了老人放在桌下的左手,眼睛倒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棋盤上的千變萬化。
機會稍縱即逝,但那是對於老家公;對於程汝亮,他需要做的是扼殺機會。
白棋並,而後黑棋搭,而後白棋再接。
經過一番激烈的廝殺與防守,這一次不會再存在攻守交換,就算是有,也只是程汝亮為了防守而著的沒有殺意且有過渡性質的棋,在大局上仍是以善守為基本,這也是程汝亮的基本。
轉眼睛,程汝亮看似十分怯懦的讓出了一小部分可以通過力戰來爭取一下的地盤,不是他沒有信心贏下來,可以贏,但沒必要。
而老家公十分不客氣的佔住了這些地盤后仍不依不饒地壓縮白棋的行棋空間,意圖使他讓出更大的地盤抑或是在反擊中露出破綻來。
只可惜程汝亮應對得十分出色,沒有絲毫破綻,也許這才是真正的諸葛不破之法。
在白棋的一再忍讓下,黑棋吃去白棋三子而安全聯絡,但卻在上邊和下邊付出了相當的代價,總的看來,黑棋稍微便宜了些。
但這還不夠。
並且程汝亮並沒有放過黑棋為了吃棋而留下的漏洞,白棋先沖再斷,黑棋只能補,否則有一大塊棋不能做活。
以攻代守。
到了這一步,黑棋似乎大勢已去了,白棋過於嚴實,不要說殺他大龍,能殺下這三子已是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更不要說去分斷足夠多的白棋了。
完全沒有破綻,費盡心機也攻不進去,其中或是侵消,或是打入,或是擠壓,所能用得上的辦法幾乎統統都有用上,但白棋就如同一塊龜殼一樣,是無論如何也敲不開,眼睜睜看著他慢慢將白棋連成一片,卻有心無力。
易叔言,你教出來的弟子,棋路可一點都不像你。
不,至少他和你一樣的厲害。
不,他也許比你更厲害。
……
黑棋因為四處攻擊白棋,形狀較散,白棋乘勢而出,一轉攻守,吃住黑棋四子。
黑棋吃白左下六子,白棋吃右下黑角,白棋稍稍虧損了一子,但已無關局勢。
收官,棋局結束。
「你贏了三子半。」老家公緩緩地蓋住了棋奩,蒼老的面容上沒有任何因輸棋而引發的不快和懊悔,和平常一般無二。
但野雪小和尚知道,今日的老頭,和這一段時間與自己日日相處的老頭是有些不同的,因為他以前在沒有收拾完棋枰上的棋子時,從來都不會去蓋上棋奩,就算將棋子收拾乾淨,也永遠不會去蓋上棋奩,而老頭那時候總是會隨意地跟他說道:
「待會兒又得下,沒必要蓋上。」
野雪小和尚怔了一會兒,裁判已經將棋枰上的得失數目數清,正是白棋贏黑棋三子半,分毫不差,可見老家公一直都將棋枰上的子數差距計算得很清楚。
換句話說,這也是為什麼老家公後半盤進攻如此頻繁的原因。
也許輸棋,他早有預料,難得還如此之坦然,似乎從未將自己的聲名放在眼裡,令人敬佩。
野雪小和尚看得了一盤好棋,本應該歡呼雀躍,卻不知怎地,小而清稚的眼眸里忽的落出兩滴淚來。
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野雪也許是懵懂的,但他也能注意到很多常人注意不到的東西。
或者這就是佛門所說的慧根吧。
新安程白水勝了,而且是大勝,把嘉州棋壇派遣出戰的五個棋手一一打敗,這五個棋手,年齡段直接從年不及志學的少年棋手跨越到歲已過花甲的老邁家公,嘉州棋壇可謂是能派得上的都派上了,結果仍是慘敗。
嗯,慘敗!至少對於很多啥也不知道的看客來說是這樣的,而那些知曉點其中門路的自然看得出來,嘉州棋手遠不像遠不想象中那樣的不堪一擊,洛安陽與許韶台那兩個後輩棋手都表現出難得的圍棋天賦和實力。
特別是那個據說是拾花館東家的許韶台,其實力堪與程白水爭先而弈,若是今日執白的是他,也許又是另一番場面,不過這也是后話,眾人心裡都能明白,今日之戰已成定局。
雪芽茶亭中,老家公杵著拐杖扶著石桌緩緩地站起身來,野雪小和尚也連忙懂事地搭了一把手將老家公扶了起來,老家公撫了撫摸野雪小和尚光滑的頭頂,又為他擦盡淚水,颳了刮他小小的鼻子,呵呵笑道:
「棋,好看嗎?」
小和尚重重點頭,「好看。」
「那你為甚麼還要哭,清了大和尚沒教過你出家人不為眾生苦嗎?」
小和尚搖頭,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哭泣,只是不自覺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也許他知道,只是他不願意說出來。
老家公又微微地抬起頭,對著站起身來的程汝亮,有些好奇地問道:「你沒有完全學會易叔言的殺伐棋道,棋風卻和汪坐隱有些相似,這是為何?」
小範圍的搏殺之中確實能見到些許易叔言的影子,但就全局來說,棋風與易叔言相差甚遠,甚至可以說是兩個極端,倒與自己看過的汪曙的幾局棋譜相似。
更有趣的是,程汝亮成名之戰的對手正是婺源汪曙。
程汝亮平靜淡然地說道:「年初與坐隱先生對弈時有所頓悟,至於家師的殺伐棋道,不適合我的性子,自然由其他的師弟學去。」
老家公讚歎地點了點頭,「棋手最難得的就是看清自己,這樣的棋手成就大多都不會低,只能說,你找到了自己的路,畢竟鬼手只有易叔言一個。」
誰也不可能成為易叔言,棋風鮮明的棋手往往令人難以模仿,正如誰也不可能完全像鮑一中那般習慣於將自己的棋打入敵方陣營的危險境地中,批亢搗虛,以少擊眾,更不會擁有他須臾亡者存,死者生的極大自信。
程汝亮沉默了片刻,向老家公作了一揖,「也許過不了多久之後,又會有一個。」
「誰?」
「剛才提到過,繼承家師殺伐棋道的那位師弟。」
老家公思忖了半晌,聲音沙啞地道:「不,沒有人能完全像易叔言那樣不顧一切的進攻,在我看來,他的棋風比鮑一中更令人印象深刻。」
剛才程汝亮說出有其他師弟去學易叔言的殺伐棋道時,就已被他忽略了過去,因為在他心裡,那完全不可能。
程汝亮苦笑著搖了搖頭,緩聲道:「這位師弟確實與家師不同,但我想在家師的調教下,他應該會成為一個殺伐更果斷的棋手,畢竟……他只會這個。」
「你沒有見過他?」
程汝亮搖頭,他對蘇永年所有的了解都僅來源於那一局簡簡單單的棋譜。
老家公白眉微蹙,旋即又舒緩開來,慈祥地笑道:「那我應該和他下棋才對。」
和他下棋或許更能有和易叔言下棋的感覺。
想到這,老家公頗有些自嘲的一笑,「真是人越老越不知滿足啊,呵呵。你下棋很有靈性,真的很難想象你無法成為國手的樣子,但國手之路,並不沒有那麼簡單,」
「再難我也要走下去!」程汝亮略帶些病態的面容仍是那樣的平靜淡然,而眼眸中卻透露出一絲堅定地味道,聲音也變得細不可聞,「畢竟,留給我的時候不多了。」
老家公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程汝亮,隨後帶著野雪離開了雪芽茶亭,而程汝亮停留半晌,坐在石桌棋枰前,也許是在想老家公的那一番話,也許是在想今後該何去何從,微微有些出神,等到楊文恭、楊文敬二人來亭中尋他,他仍一動不動。
「景明,該走了。」老大楊文恭說道。
程汝亮回過神來,漆黑如墨的眼眸中綻放出一抹期待的色彩,旋即對著楊家兄弟粲然一笑。
「大哥、二哥,回徽州去。」
……
……
雨歇了很有一會兒。
當遊俠兒跟著青年士子來到梁園茶樓時,天色已漸昏暗,兩人拖著滿是城外沾滿雜草和泥巴的鞋,踩在濕漉漉的路面上,留下一個接著一個的泥黃腳印。
梁園茶樓門口看棋的熱潮已經漸漸散去,主角們也都早已退場,只剩下一些對棋局十分感興趣的還圍在豎枰周圍,激烈的討論。
遊俠兒擠進人群裡面,看著面前豎枰上黑白交錯縱橫的棋子,一臉茫然,他不會下棋,但見過別人下棋,畢竟有些集市上還有人喜歡擺棋攤博彩,遊俠兒時常湊熱鬧看看,但也僅僅只是湊熱鬧而已,便是讓他看一看誰勝誰負都是夠嗆。
不過今天這個豎枰卻是沒見過,一般的擺棋攤的可不會有這麼好的家當,那磁石吸附在豎枰上面煞是好玩,於是遊俠兒愣直走向豎枰前,扣下一顆棋子,十分新奇的握在手中把玩。
這可激怒了眾多圍在此處觀棋論棋的看客,你說這門口豎枰有兩張,茶樓內還有一張更大的,偏要往這裡來打攪,眾人哪得不氣?便有些脾氣火爆的正要出口教訓他,卻被身旁的友人勒住,使勁的使了幾個眼色,才不至於有人出來喝阻他。
他有刀,你怕不怕?不是一個路子的,可不要惹。
眾人敢怒不敢言,正此時,從人群中又鑽出個青年士子來,趕緊叫那遊俠兒放下,遊俠兒哪裡還記得了自己是從哪裡拿的,滿豎枰的除了黑就是白,早就看的眼花了,要不是這磁石還有點玩頭,鬼願意碰這玩意兒。
這時有記得棋子位置的,弱弱地報了一遍,遊俠兒聽不懂,青年士子倒聽得懂,這平上去入的記譜法對於他來說可是再容易不過,當下便從遊俠兒手中將棋子拿過來,放在豎枰對應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