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厭聽深夜雨
豎枰上呈現著的正是新安程白水對陣嘉定許韶台的那一局棋,豎枰畢竟只能看的了棋局終局的勝負形勢,不似棋譜上清楚記載每一著棋的位置和順序,在此處品棋的都是之前逐步地看過棋局進程的人,豎枰上的每一處爭鬥大致是如何發生的也能記得大概。
但僅從終局之形勢也能看出棋局中的許多瑰麗精彩之處,令青年士子嘆為觀止,撫掌贊道:「此一局白棋運子如飛,妙手層出不窮,而黑棋的幾次勝負手放的也是恰到好處,真是精彩紛呈,妙手迭出之局。」
人群中立馬有人回應道:「小哥觀棋的本事真是厲害,只從這殘局之中就能看得出許多門道來,這一局確實是今日五盤棋中最勢均力敵的一局,其精彩程度比之老家公的最後一盤棋也不遑多讓。」
青年士子一聽此言,連忙驚訝問道:「岳老家公也與程白水弈棋了?」
那人面色立馬變得哀傷起來,道:「是啊,程白水連勝四局,家公無奈出手,終於還是憾負於程白水之手。」
嘶!青年士子頓感失措,想必是從未想到自己居然會錯過這麼一場精彩的棋枰會戰,真是懊悔不已。
由於平易近人的性格,又加上懂得該什麼時候拍馬屁的青年士子沒過一會兒就和觀棋的看客打成一片,順便還從他們身上知曉了很多事情,比如這盤棋是程白水與嘉州本地的俊彥許韶台許大公子下得,而這位許公子正是隱居嘉州的許榖老大人所收養的義子。
茶樓門口另一邊的豎枰上擺的是第一盤程白水對弈少年棋手洛安陽的棋局,凡四十四步,從中某一著開始,所有的棋盡在程汝亮的算計之中,硬生生地用後手行棋將王積薪四十三著一子解雙征的局面重現,其控局之恐怖,可見一斑。
梁園一樓大堂講棋台上的那張豎枰上毫無疑問就是最後一局老家公與程白水鏖戰一個多時辰的那盤棋,堪稱是程汝亮善守棋風的極致體現,雖然沒有像與許韶台的那一盤棋那麼多的中盤搏殺和頻繁的攻守轉換,但也可以間接看出程汝亮對於這局棋要更小心謹慎一些,畢竟他的對手是老家公。
而馬諸陵和盧孝直的兩盤棋也在大堂內的棋桌上擺放出來,大方的供人觀看,雖然這五盤棋嘉州棋手盡數負於程汝亮,但承認失敗的氣度他們並不缺失。
不能認負者,終不能勝。
青年士子帶著極不情願的遊俠兒在茶樓內外轉了個遍,也把這五盤棋看了個遍,慢悠悠地,可把遊俠兒氣惱得緊,恨不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催促他趕緊弄吃的,再轉悠一會自己這好歹威風凜凜的刀客,豈不是要活活被這個泥鰍牽連,然後餓死在這裡。
青年士子仍是不急不緩,滿臉掛著笑,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遊俠兒看著他這賤兮兮的笑臉確實不想伸手打,只想抬起腳來狠狠地踹幾下。
青年士子可不管他怎麼想,在大堂內仍留下的諸多看客面前徑直走到將其台側面的一方書案前,提筆蘸了一道濃墨,揮毫寫下一首詩來:
棋理還將道理通,爭饒先手卻由衷。
古今重到今人愛,萬局都無一局同。
凈算山川千里近,閑銷日月兩輪空。
誠知此道剛難進,莫嘆平生不著功。
詩畢,青年士子輕輕地吹乾紙上餘墨,舉到台前,朝著台下眾人朗聲道:「在下京師陸奕和,初到嘉州寶地,卻不曾想錯過如此盛事,嘆憾不已,余觀此五盤棋局,為之動然,對程白水頗有些相見恨晚之意,只可惜無緣得見,賦詩圍棋歌一首贈程白水,望大家相傳於程白水知曉。」
旋即又將此詩讀了出來,眾人皆圍而觀看,更有些文人模樣的看客一臉不敢相信的看著台上自稱為陸奕和的青年士子,猛然驚道:「閣下便是人稱『詩畫雙絕』的京城第一才子陸奕和?」
一石激起千層浪,那些本還沒注意到或是還沒將這個名字與京城第一才子聯繫起來的人,此時都瞪大眼眸,瞧著講棋台上這位穿著濺滿黃泥的袍衫,頗有些落魄模樣的青年士子,一個個的都難以置信。
再說京城的名頭放之四海並不都管用,反之亦然,當年楊一清在江淮間為鮑一中造足聲勢,然後入京城挑戰范洪,上至公卿貴胄下至京畿百姓,誰人知曉你鮑一中是誰,要不是鮑一中數日之間在棋枰上將京城除范洪外的其他名弈都虐殺了個遍,恐怕沒人會把他放在眼裡。
而此時的這位第一才子亦是如此,所知曉他名頭的,無非那數個文人模樣的看客,在其他人眼裡,這就是一個家境孤寒的讀書人,想要藉此博個名頭的,但看他所作之圍棋歌氣勢磅礴,絕非俗物。
便是那「凈算山川千里近,閑銷日月兩輪空」一句,是何等霸氣無匹,眾人都不免的沉吟起來,他,真的是陸奕和?
遊俠兒滿臉奸笑,心道這小子又出來騙人了,不過管他呢,只要能有辦法弄點東西吃,騙誰不是騙,讓別人嘗一嘗自己上當的滋味才好。
這時從樓外尋聲進來湊熱鬧的人愈發多了起來,當中便有走出一穿著富貴的中年文士問道:「你單憑這一首詩如何證明得了你就是陸奕和?」
青年士子乾淨清澈的眼眸骨碌一轉,從中閃過一道光澤,然後從隨身帶著的行囊中胡亂翻找出個印章來,朝著面帶疑惑的眾人笑臉盈盈道:「我這私章算不算得證明?」
說完這話,旋即三步並兩步走書案前,將印章染了一道紅泥,用力的擠壓下去,壓出一塊白底朱印來,此章形狀頗有些特別,不似平常所見到的四四方方的那種印章,而是帶這些花絮輪廓,既精緻又好看。
那中年文士快步上了講棋台上來,走到書案前抄起那張寫著詩文印著紅印的宣紙,凝視半晌,旋即一臉驚訝地看向青年士子,眼眸里浮現出一抹灼熱之色,頗有些語無倫次地道:「這……這是飛花印?」
青年士子啞然一笑,將印章又隨便地收進行囊中,微微頷首道:「先生好眼力,這正是在下的飛花印。」
中年文士震驚不已,旋即又變得興奮了起來,沒想到遠在川蜀之地還能親眼見到前些年赴京趕考時以兩行詩句「雨下飛花花上淚,五更風雨斷遙岑」和一副飛花圖震絕京師,被稱為「詩畫雙絕」的陸奕和,這哪能不讓他驚喜呢?
原來這位便是才華橫溢令人艷羨的京城才子,中年文士眼神灼熱地看著手中的詩句,愣了半晌才揖了一禮道:「原來閣下便是大名鼎鼎的陸奕和陸公子,是在下眼拙了。」
青年士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定,而一旁的遊俠兒一臉輕蔑地看了中年文士一眼,還真有那腦殼子裝泥巴的憨貨相信他就是什麼京城才子,心中不由得感嘆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中年文士不僅相信了他就是陸奕和,而且更出乎遊俠兒預料的是,中年文士提出邀他們二人同去府中做客,還說願意為他將這首贈給程白水的圍棋歌不遺餘力的宣揚出去,並且慷慨贈銀二百兩送與他們作盤纏,而相對的,他想收藏這一副「陸奕和」親筆所書之字,還一個勁兒的感嘆道「陸奕和」應該被稱作三絕才對,引得遊俠兒心頭一陣不爽,這個泥鰍居然騙得別人對他敬若上賓,一副詩詞換得白銀二百兩,是銀子不值錢了?不值錢了給自己也行啊。
於是「陸奕和」和遊俠兒二人當著諸多看客的面被中年文士恭恭敬敬地請入府中,在中年文士眼裡,這位形似叫花子的遊俠兒一看就是陸奕和的跟班,大才子的跟班,自然也應當以禮相待。
就在二人跟著中年文士入府的途中,遊俠兒一臉不屑地戲謔這位不知真假的陸奕和,道:「你個泥鰍,畫沒騙著人,字倒是騙了一個,什麼飛花印的,傢伙什還真齊全,弄得跟真的似的。」
「陸奕和」尷尬一笑,想要再次反駁他表明自己真的沒有說假話,但轉念一想,他肯定也不得信,隨即也就懶得解釋了,只故作辛酸感慨地道:「哪裡哪裡,都是生活所迫,生活所迫。」
遊俠兒哪裡管他作的詩是好是壞,只當是陸奕和胡亂從什麼破落書籍裡面抄了幾句來唬人的,哪裡曉得這一首「隨手摘抄」的詩會在一夜之間傳遍嘉州城。
而在這一夜,嘉州城的各處也都發生了形形色色的故事,這些故事或悲愴,或喜極,或是故人相見,或是親人離去。
而這些故事,從來都不會是終點,而是另一些故事的起點,只不過故事的主人公換了人選,結局也終不會想同。
……
……
嘉州城外有個籬笆庭院,庭院里種著些青菜蔬果,院子的盡頭處還有兩三間草廬,從草廬的簡陋窗欞中隱約露出的昏黃燭火,在半夜忽然變得急驟地風雨下屹立不滅,只是被灌進草廬中的冷風吹得搖擺不已。
草廬中靠著窗子的一張棋枰上遍布黑白棋子,黑白棋子各自交纏,似化作兩員黑白戰將,一手執著長戟,另一個持著堅盾,迎風而立,威風凜然。
執戟的自然是黑棋,而持盾的自然是白棋。
執戟者攻,持盾者守。
兩員戰將各自帶著上百或執戟或持盾的兵士殺作一處,棋枰上綻出黑白數道幽光,糾纏不休,只見一員白袍戰將率領著旗下持盾士擺出一道諸葛龍門陣來,怎一個嚴絲合縫了得,正是遇強則擋,遇弱則壓。而一身黑甲的老將不甘示弱,將手下執戟士分作數支乃至十數支小隊,分而襲之,這些小隊多則十數,少則孤兵,抱著必死之決心一一殺入白陣,試圖在白陣的嚴密防守中撕開一道口子來。
這正是棋枰如戰場,黑白亦爭雄。轉眼間執戟士死傷慘重,過於綿長的戰線使得黑軍將士後繼無援,被白軍幾個大陣以極大的厚勢擠壓上來,終不免罹難,雖在臨死關頭強行換掉等數甚至更多的敵軍,但終歸大勢已去,黑甲老將獨坐軍中,蒼髮凌亂,隨風亂舞,只有一執戟童子孤立身旁,
黑甲老將蒼老的眼眸中看到的戰場各處,儘是狼煙紛起,屍橫遍野,卻無有良計破白軍之大陣,勝負成定數,將軍已垂暮。
執戟童子悄立身旁,稚聲問道:「真的沒有辦法破陣?」
老將軍抬首眺望前方白軍中運籌帷幄的白袍小將,沉默了片刻,他想要搖頭告訴執戟童子,破陣難,話還未出口,執戟童子清稚的眼眸中浮現出一絲疑惑之色,隨意地指著混亂戰場中的一處,指引著老將軍逐漸昏沉的目光朝那看去。
只見那一處,數個黑軍執戟士接連向白軍衝擊,雙方勢均力敵,無優無劣,但此時白軍不遠處卻有一道隱秘的縫隙,只需要有一個執戟士衝殺過去,就可斷了白軍響應,而就在黑軍衝擊白陣之時,一名持盾士不露聲色地補了上去,看上去是那樣的平常甚至是多餘。
但,那並不是多餘的一步,所有的持盾士都在白袍小將的命令下有條不紊地連成大陣防守,不會單單多餘出這一個。
那便是龍門陣中的生門。
……
也是這一盤棋的勝負手。
老人借著昏黃的燭火看向小和尚手指棋枰上白子所佔領的那一處,深深凹陷的眼眸微微眯起,從中綻放出一道異樣的光彩,他緩緩地將乾枯的老手伸入棋奩之中,取出一顆黑子來,又吃力地舉起手來。
啪!
這並不是棋子落在棋枰上的聲音,而是黑色棋子與白色棋子碰撞的聲音,較木石相擊更為清脆悅耳,極有力道,極有氣勢。
老人抬起手來,只見黑子穩穩噹噹地壓在白子頭上,不偏不倚,氣勢驚人,似化作一員執戟之士一戟擊穿持盾士的堅盾,盾碎於地,白陣破之。
那便是足以顛覆勝敗的一手。
老人坐下身去,看著棋枰上的那一子,嘴角浮現一抹滿意的淺笑,眼瞼緩緩閉合,似是昏昏睡去。
……
打在廬頂茅草上的雨變得更急了,灌進草廬的風也微微大了些,燭影搖晃不已,卻遲遲不肯熄滅,小和尚獨自站在棋枰旁許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一個夜晚,直到風停雨霽,他嘴角帶著微微淺笑,和坐在窗邊的老人嘴角的笑容一般無二,而他稚嫩的臉頰上卻掛著淡淡的淚痕,不知所起。
那一晚師父也是坐在棋枰邊睡去的吧?小和尚不由得想道。
深夜的雨真的很難讓人喜歡得起來……
真的,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