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九章 行客樓
劍中有斷,棋中也有斷。
這一斷,又是將棋枰上的某一塊白棋分成兩段。
蘇永年思緒翻飛,易先生落子極快,彷彿不需要經過任何思考,只依靠本能一般,也許是易先生棋下得太多了,譜看得也多,所以一起一落間早有成算,布勢之時,連續不斷,殺勁也從不減弱。
但蘇永年不行,他不是易先生,所下棋局少之又少,在來到西陵鎮之前甚至沒有看過任何一本簡單的棋譜書籍,他需要思考。
但,他思考的時間很短。
在易先生一整個月的強壓之下,蘇永年的殺力愈發強悍,思考速度也變得很快,滿腦子只剩一個念頭,那就是進攻,就是搏殺,就是斷。
狠厲,迅猛。
這就是易先生的棋道,但到現在為止,還不是蘇永年的。
而這一個月中蘇永年也異常清楚的感覺到阿伯與易先生的殺力差距,以往和阿伯下棋時可從來不會有這種心力不足的局促感。
「所謂一寸長,一寸強,殺力也是如此,你計算的比對手多,那可供你選擇的策略戰法和布局也隨之增多,甚至可以利用對方與你的差距將對方引入你所控制下的陷阱里,諸如此類,前後百年間頂尖之棋手中,沒有殺力弱的」
易先生頓了一會道:「嗯……倒也有一個,永嘉派的徐希聖,不以殺力見長,但其布局變化掌控全局之術無人能及,就是你程師兄也難以與他比較,可惜啊,死在了鮑景遠前頭。」
永嘉徐希聖,當世棋才,無與能出其右者。
一次對局中,易先生如此說過,徐希聖下棋的資質在前後百年中,沒有能和他相較的。
而蘇永年年幼之時也常從阿伯那聽些當今棋壇的軼事名聞,其中就提到過這個徐希聖。
作為永嘉派繼鮑一中之後堪以交付重任的後輩棋手,徐希聖游弈在外,闖下偌大名聲,為世人稱道,被默認為永嘉派的下一任領袖,卻不曾想年不過四十,嘉靖三十年客死於揚州,死得比鮑一中更早,為人唏噓悲慟。
徐希聖與鮑一中先後身死,永嘉弈派元氣大傷,但仍有周源、李沖等人坐鎮,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百多年間的國弈積累,江浙之地棋手實力強悍無比,且有更多的青年棋手冒出頭來,若是有人試圖趁著徐、鮑身死之際,去往江浙攪弄風雲的話,只怕要賭上自己畢生的聲名才行,誰知道會忽然從哪裡蹦出來個名不見經傳的青年棋手或少年棋手,然後將他們殺個片甲不留,這都是極有可能發生的,縱觀棋史,多少年輕棋手是踩著前輩的頭冒出尖來的,往江浙去邀戰,必得抱有身敗名裂之決心。
所以誰也不敢去趟這趟渾水,江浙水太深,沒點真才實學在淺水邊就會被淹死,哪裡能窺得到水深處之究竟。
蘇永年也想去江浙游弈一番,但是以他如今的實力似乎還不足以支撐他往江浙去,便是老一輩棋手極少,由坐隱先生汪曙獨立支撐的新安弈派,他也不一定能冒出頭來,新安弈派的後生棋手絕不算少,江浙之地的棋手具可算作是永嘉棋士,但新安弈派不同,之中的棋士儘是來自於弈棋之風盛行的徽州的一府六縣之中,儘管如此,新安弈派的後輩棋手仍是汗牛充棟,如過江之卿,數量絲毫不下與偌大的江浙,可謂是未來可期,
這自然與汪坐隱的勵精圖治和徽州青年棋會的創立有關,而下一屆青年棋會便是在三個月之後的徽州府城舉行,屆時蘇永年說不定可以一展身手。
但前提是贏下當下這一盤與易先生的對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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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枰上的爭鬥還未停歇,雙方你來我往,其被斷得極其分散,仔細看下來竟沒有一塊棋超過十個子的,各自沒有關聯,又似乎有著極大的關聯。
以局部來看,被分割成一塊一塊的棋之間沒有任何聯繫,但若將目光放之全局,便是有數個關鍵且隱蔽之處有連接貫通之作用,重要無比,有些點是白棋的關鍵,有些點是黑棋的關鍵,而更有些點卻是雙方的關鍵,一旦展開了對這些關鍵點的爭奪,那便是一場場算計的開始了。
像官子,又不像官子。
官子有順序依照,一起一落都要經過仔細盤算是否亂了次序:雙方先手官子,單先官子,先手官子,後手官子,雙方後手官子,單官。
其價值由大到小,大多情況下都不可亂收,不然就是損己利人,得不償失。
其中單先官子只是一方的先手官子,之間還有逆收官子的收官法,需要判定對方單先官子的價值是否大於己方的單先官子,所謂「舍小就大」就是如此,整個官子過程也與圍棋十訣中的這一句密切相關。
這些關鍵點中至關重要的就是那些對黑棋白棋俱有作用的幾處,如同官子中的雙先官子,價值最大,既能損人又能利己,重中之重,而其他的關鍵點便是各自的「單先官子」,自然也存在逆收的可能,這是與官子相似之處。
而不相似的地方就在於,這是中盤,中盤就意味著搏殺,算計,所有的地方都可能存在陷阱,中盤有許多空餘地方還沒有行棋,而且這局面如此混亂,佔一個關鍵點后還得圍繞著關鍵點展開爭鬥,保不保得下還是兩說。
依靠的只有殺力和眼力。
易先生輕撫下頜的幾縷白須,窗邊微涼清風拂面而起,全然一副仙家作派,沒有皺紋不顯蒼老的臉龐上卻掛著幾分狡黠,與這作派格格不入。
白棋落子,黑棋也落子。
最後的一塊棋也被分斷,白棋投了他處,開始佔領對於雙方都十分關鍵的點。
易先生眼神中露出的挑釁意味明顯無比,毫無師長風範,可見他也沒打算掩飾,又或者是故意為之,也說不定。
蘇永年自然不敢回以同樣的表情,他畢竟是做人徒弟的,如果這樣肯定會被人罵作是忤逆師長,這可是大罪名,要知曉儒學道學俱要求敬重的「天地君親師」中,師長附名其上,雖在最末尾,但已然說明師長的地位是多麼尊崇。
蘇永年與易方平為了搶這「雙先官子」斗得不亦樂乎,幾乎眨眼間就是一子落下,圍繞著這些點的爭奪的戰鬥也是極其激烈,有時候為了佔得這點,就必須先佔附近的其它點,立刻將棋子放到關鍵點上去自然容易,但若想要保住這個點的占有權就必須在計算圍繞這個點會發生怎樣的爭奪,然後選擇利於這局部的爭奪戰中的另一個關鍵點。
如同安慶府之所以是兵家必爭之地,在於其地處長江中游,而其下游便是南京,所以安慶很大程度上是作為南京門戶的存在而變得極其重要的,如今的局勢亦然,想要爭搶下這個關鍵點,就必須贏下小範圍內的遭遇戰,而想要贏下這場遭遇戰,就得佔領另一處關鍵點。
或可將之稱為,門戶。
輕叩門扉,門戶即開!
易先生似乎與蘇永年俱作此想,關於這些點的爭奪變得極富算計,動輒便是著了對方的道,從而損失一處關鍵。
對方將自己的幾處小棋塊聯繫起來,順便還能斷開己方棋塊間的聯繫,「雙先」之關鍵盡在於此。
蘇永年再次適應易先生的兇狠戰法,努力將波瀾漸起的內心平靜下來,放在右腿上斷指的右手微微晃動,但極有規律,一晃一回之間,便有一顆棋子落在枰上。
這本是只握劍的手,但在此時卻派不上任何用場,只能借它來讓自己感應那一套棋三十二劍中交濃的棋意與劍意。
人心無算處,國手有輸時。
這一盤棋,可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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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社二樓,站立在棋桌五步開外的江用卿、楊文遠二人面色發白,心頭悸動,望向棋枰的眼眸一刻也不捨得離開。
蘇永年,真的很強,難以置信的強,雖然是易先生在序盤饒了他的幾回,但單論中盤的互殺局面的話,他一點也不落下風,這便是自己很難做到的,也許花上個幾年也不一定能窺得他與易先生中盤詭譎攻殺之妙。
關於「門戶」的爭奪之戰如火如荼,就看誰能臨門一腳,將門戶踢開。
類似於「雙先」的關鍵點有五六處,之所以不是一個準確是數字是因為上邊還有一處地方需要的計算過於龐大,又似乎很關鍵,只能說變數太多,所以一般棋手對弈是都會很自然地將它放到後面爭奪。
後面,卻不是最後,因為這一處的優先順序還是很高,戰場也較其他各處廣闊些,不能不管,其重要性極可能不下於當下棋枰上「雙先」中最價值最大的那一處,如果先在此處爭奪,難免會使全局的形勢產生變化,一般勢均力敵的局面下,大多棋手都不會選擇先手在此處行棋,風險太大。
但是,易老頭不是一般的棋手。
蘇永年,也不應該是。
白棋不由分說就投入了對上邊這塊戰場中,迅速而猛烈,伴隨著急促的棋子與棋枰的碰撞聲響,振聾發聵。
蘇永年心知肚明,這片戰場中疑似作為「雙先」的關鍵點雖有好幾處,但是由於範圍較大,只憑自己個人之力怕是很難完全計算它所有的變化可能。
但是易老頭能否完全算盡這塊戰場上未來將會發生的起伏紛亂,而他的殺力極限究竟在哪?蘇永年也不知道。
近一個月的「苦修」下來,蘇永年的殺力確實比以前提升了許許多多,甚至可以說是脫胎換骨般的變化,這是在承受殺力強悍的敵手的威壓時而不得不進步的,而那個敵手,就是眼前這個看起來為老不尊甚至有些神經兮兮的棋社老頭。
那個年少時說出「范元博死後,我便是天下第一」這樣狂悖之語的易先生。
而蘇永年不知道的是,這樣一個看似普通卻極有可能在若干年前與鮑一中角藝過的棋社老頭,竟還會有「鬼手」這麼個為許多人遺忘的稱呼。
鬼手,易叔言。
一個從來只知道攻殺,再無其他的怪癖棋手。
在如今「還棋頭」規則下,分斷敵方陣營變得極其有利,攻殺型的棋風成了主流,大多數棋手在攻殺手段上都會下點功夫,但即便在如此盛行攻殺流的當下,這種「沒頭沒腦沒防守」的極致於攻殺的棋風,仍然顯得鶴立雞群,獨樹一幟。
儘管易叔言曾用這種棋風在那一年的棋聖戰上惜敗於批亢搗虛極善於治孤的鮑景遠,然而近四十年來,還無人能夠模仿出這種怪異棋風,從某個層面上說,鬼手易叔言比棋聖鮑景遠更有特色。
這種極致以至於怪異的棋風,似乎是易老頭為什麼從來不規避這種變數較大的戰鬥的緣由,歸根結底,是老頭子從來不認為自己在這種遭遇戰中敗下陣來,是自信,更是自負。
如果他還是那個青澀懵懂的少年,這也可以被認為是狂妄。
以極其自負之心態去弈棋對於大多數棋手都是不可取的,盲目的自負會使之失去理性,而易老頭的怪癖無疑證明了一個道理,一個只知道攻殺的人從來不存在於什麼理性,甚至都不知道這個詞語為什麼會被那許多的棋手掛在嘴邊,一日也不肯放下來,似乎沒有理性就不能被稱作一個棋手。
這句話原也是對的,棋手本就應該是一個為理性而存在的一群人,每一顆棋子的落下都是一次有關於利益的決斷。
或大,或小。
或生,或死。
或留,或棄。
這都是每一位棋手在下棋之時應當要思考的問題,無一例外,包括易老頭。
但對於易老頭來說這些東西可能真的不需要理性去左右,棋子從棋奩里取出來開始,到在棋枰上落下來為止,都是下意識的落子。
相必對於易老頭來說,哪怕是一步隨便落下的棋子,但凡出自他手中,就沒理由不成為一著好棋。
是狂悖,是傲慢,或是對自身那獨佔鰲頭的無匹殺力和那詭譎難辨的殺伐手段極度自負,或是其他,反正不是理性。
手談破萬局,落子如有神。
既然落子都有神助,理性這種東西就可以扔到臭水池子里去了。
剩餘的,只剩殺意。
那是一種對進攻的急切渴望,或者稱之為慾望。
這便是易老頭的殺伐棋道。
如果非要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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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為狂客?
無非江南易某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