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章 績溪黃時雨

第二卷 第十章 績溪黃時雨

清明斷雪,穀雨斷霜。

三月連綿的雨水漸漸停歇,穀物生長之際,恍然間四月已至,西陵鎮周近的農家也漸漸忙碌起來。

才了蠶桑,又插田秧。

正是一派繁榮景象,擺脫足足一個月的陰沉雨水侵襲,天公也作起美來,艷陽天氣,煙細風暖,鎮里鎮外的人家都把家中快要潮得發霉的物什擺出來照曬,行商跑船也越發的勤了,鎮里鎮外幾條河上儘是貨船、商船、客船,舟楫如飛,連成一片,似魚龍舞。

要說這種艷陽當空的天氣令誰最為心情舒暢,那肯定非溪下承谷街末尾的孔、孟兩位老闆莫屬了。

在臨河的青石街道上擺起木架子,孔老闆和孟老闆各自將鋪子里三月前還沒曾賣出去的僅剩的一點茶葉煙草均勻晾曬進木架上的簸箕里,連曬了數日,才將其中吸滿的潮水晒乾。

煙草倒還沒什麼,這茶葉經此一難可就不復之前的清香了,若不是孔老闆已經儘力在鋪子尋出個乾燥地方,這茶葉怕早已發了霉。

不復清香也不算什麼,反正孔老闆進的茶葉也是劣質茶葉,本就沒什麼清香味道,僅僅能入得口有點茶味就是了,富貴人家或是尋常鎮里人家,哪個會跑到溪下來買茶葉?所以這茶葉專供溪下的貧苦人家,又賣的便宜,這已經足顯孔老闆的厚道了。

不夠這存貨確實是不夠了,三月前已經盡量減少了進貨,現今門口木架上的這些就是全部,等過幾天買茶葉的人多了起來,這些茶葉可撐不了多久。

孟老闆也如是。

於是兩人擺著竹椅又如平常一般坐在門口,商量起去哪裡收貨來。

「穀雨過去也有好幾日了,徽州各地應該都有許多地方都在炒茶,太平、屯溪、祁門等地都是茶鄉,安慶岳西也有許多種茶採茶的農家,我隨便往哪個方向去都行。」孔老闆一臉幸災樂禍地說道。

之所以幸災樂禍,是因為煙草乃是近些年才從南洋傳到中土來的,雖然受眾越來越多,孟老闆的生意也越來越好,但難就難在徽州府周近種植煙草的農家不多,產量也少而且極其分散,每次孟老闆收貨時都要往深山老林里跑,那山路叫一個難走……

其實南邊如兩廣、雲貴這些地方種植的稍多一些,氣候也更適宜,不像中原各地,分佈稀散。

孟老闆肯定是不能費路程往南邊跑的,他做的只是小本生意,雖然也漸漸紅火起來,但想要往做這種跨越大半中國的生意,絕不是他現在的財力能夠支撐的。

雖然他也做過如此偉大的夢想,成為煙草界的沈萬三。

西陵鎮倒是有一個叫沈萬的,沈萬三卻不是誰都能當得了。

「嘚瑟什麼呀,還太平、屯溪、祁門、岳西,那些地方的茶葉你買得起嗎?你怎地不到六安買瓜片去?」孟老闆毫不客氣地揭短道。

孔老闆:「……」

六安州之片茶,乃是茶之極品。

在前朝大學士李東陽多次詠嘆「七碗清風自六安,陸羽經中遺上品」后,愈發聞名天下,現在已不是孔老闆這種連茶商都稱不上的小茶鋪老闆能買得起的。不光如此,孔老闆所言中的那些地方無一不盛產價格頗貴的好茶,如祁門、屯溪兩地,都是徽州府屬下的縣鄉,一個盛產紅茶,一個盛產綠茶,有「祁紅屯綠」之說,都是一等一的好茶,就算孔老闆狠下心來購置一些,溪下這塊地方也沒人能喝得起。

「誰說我去那些地方就一定要買當地名茶了?是不是,小蘇老闆?」

孔老闆隔壁的那家名為溪上齋的店鋪中走出一個身穿長直舊青衫的少年,腰間還別著一卷破舊書籍,形似一個落寞書生。

少年用蝕銹銅鎖將鋪門鎖上,別過頭看著隔壁店鋪門口詢問他的茶葉鋪孔老闆。

「那些被稱作茶鄉的地方的普通茶葉沾了些名氣,怕也比其他地方的好茶價格相當,實際上品質還不如其他地方的好茶……」被稱作小蘇老闆的少年一邊將鑰匙收入懷中一邊隨口應道。

孔老闆頓時語塞,自己作為一個賣了許多年茶葉的茶葉鋪老闆,他所說的自然明白,剛才只不過為了在老孟面前吹一吹牛,沒想到被人揭穿,還是一個看似不諳商道的少年。

畢竟這個小蘇老闆自搬到承谷街到現在一個月來還沒有接到過什麼生意,雖然孔、孟兩位老闆有時候還為他宣傳一番,但溪下這塊一直都是窮人們聚集的地方,木雕這種生意在這裡怕是無法安生,有生意倒是怪了。

雖說如此,這個小蘇老闆仍是一有空閑時間就坐在店鋪門口把玩雕琢,一點兒都不著急的樣子。

不過他那一身的匠氣倒是真的,從他手中雕刻出的木雕成品這兩位鄰居都是見過,不得不說還是很有些水平的,當然這也可能和他們粗淺的欣賞水平有關,畢竟不是誰都有那個閑情雅緻去關注這些,這年頭啥都不如活命重要。

青衫少年無奈地笑了笑,他可不是故意要在孟老闆面前揶揄孔老闆,實話實說而已。

青衫少年離開了承谷街,沿城中河往北去了。

……

……

那身著舊青衫,腰別舊書卷的少年自然就是來西陵鎮拜師已然一個月的蘇永年。

自那場在楊柳苑舉辦的競賣會到今天已過去十幾日,蘇永年多了一個新的身份,那就是楊柳苑的東家,不管事的便宜東家。

祝煙橋從西陵鎮離開后,王一誠將那兩千五百兩銀子與蘇永年瓜分,王一誠自然是分他的三成七百五十兩銀子,而蘇永年將自己所得中取出五百兩來打賞楊柳苑的姑娘、小廝、丫鬟、婆子等,自己只留下個零頭,將其餘整一千兩入了楊柳苑的賬房中,交由行首趙畫寒打理,便不再管事了,那些姑娘們一個勁兒的誇讚這位新東家,恨不得立馬將他拖入房中服侍於他,幸而蘇永年溜得早,這十幾日也不只偷偷回來過一次,還是趙行首多次派人去催他來對月賬,不得已回來的。

而收錢收得盆滿缽滿的蘇州望族的王一誠王公子昨日也離開了西陵鎮,畢竟在這也待了有一個月,再不回去怕是要荒廢學業,而且他還急著回去向母親回稟消息呢,這次來西陵巧遇表弟蘇永年,母親若是得知此事定然會心情大暢,眼淚也要少許多。

王一誠回蘇州自然有李家人去送別他,他也在離開前一日去了溪上齋找尋蘇永年,蘇永年送了他一隻木雕黃鶯兒,如船上初見時送他的那一隻一般無二,臨別時還看似無意地告訴他不要再隨便送給其他無關人等,使王一誠一臉悻悻模樣,畢竟之前那隻木雕黃鶯被自己當做壽禮送給了李家外祖母,沒想到蘇永年還記著呢。

看起來一個人畜無害的少年,在有關於西陵李家的任何事面前,就變得如同落地刺蝟一般,讓人親近不得。

不知道何時才能解開他心中的鬱結,王一誠想起之前自己信誓旦旦地答應外祖母,說一定會讓表弟蘇永年與李家相認,這些日子自己也時常有意無意提及李家,只是一提到此,蘇永年便立即拉下臉來,不再和自己說話,讓王一誠甚是哭笑不得,哭笑不得之餘還有一絲悲傷和惆悵,不知道在外祖母有生之前還能否看到表弟叫她一聲外祖母。

當王一誠帶著這份悲傷與惆悵離開西陵鎮后,蘇永年與西陵李家最後的一點微弱的聯繫也沒有了。

藕斷絲也斷。

李嘉言去了幾次棋社,但蘇永年從不搭理他,也許是知道這樣無濟於事,之後便再沒來過。

……

……

城中河西岸,知行棋社。

棋社大門緊閉,一上午都沒有開門,棋客們也不敢抱怨什麼,悻悻然都回了家去。

蘇永年與易先生在二樓臨窗的棋桌對坐,棋枰上黑白棋子連橫合縱,近乎將整張棋枰填滿。

蘇永年斷指的右手撐著棋桌下有些微微顫抖的右腿,努力地平息著這難以控制地心驚膽戰,左手手指緊夾著一顆黑色棋子,懸在胸前,額頭上冒出許多細汗,顧不得去擦拭,任由汗水沿著他稜角分明的臉龐滴到衣襟上,消失不見。

蘇永年眼神堅毅,像是在用著狠勁兒,這旋繞心頭的恐怖壓力和滿頭的細汗不能使他心神動搖,蘇永年手臂微抬,一顆黑棋砰然落在棋枰上。

易先生難得地陷入了思考,之前一百餘手棋都是不假思索就立馬落子,單是氣勢就足以令一般人難以生出與之抗衡的戰意來。

借著易先生這短暫思考的時間,蘇永年終於有空閑去擦拭滿頭汗水,別過頭去看著靜立在五步開外的楊文遠和江用卿。

江用卿今天難得的逃了學塾的課,覥著清稚的臉龐,從食過早飯開始就和楊文遠一起二樓一旁站著,直到現在。

楊文遠默不作聲,江用卿也默不作聲,兩人面容上都掛著濃郁的緊張和驚恐之色,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棋枰的局勢,不敢有片刻的眨眼,生怕在眨眼間棋枰上又會多了幾顆棋子。

而一向不離棋社的楊狠人卻不在二樓,更不在棋社的任何一處,實際上從早飯後就未曾見過他。

啪的一聲落子聲,蘇永年不得不回神將目光重新移到棋枰上來,楊狠人去了哪不應該是現在應當思考的問題。

易先生嗤冷一笑,帶著點猙獰意味,結束了短暫的思考,落完棋子的手指收合提起十分快速,又如同剛才一般。

也許剛才易先生只是為了讓他有時間擦一擦額頭上的汗,蘇永年不禁想道。

事實也應該如此。

這盤棋實在下得太快,在易先生接連不斷的激速進攻下,蘇永年似乎被帶進了白棋的節奏,落子經過不了太多的思考,只倏忽間就是棋子如飛,黑白棋子如刀似劍,綻發出無盡的凌冽光芒。

是白光更盛還是黑影更濃,難以分辨。

至少對於一旁比蘇永年更是緊張的江、楊二人來說,是這樣的。

但蘇永年心裡明白,為求進攻,兩邊的棋子都十分的分散,各自為戰,棋枰上到處都是戰場,現在看起來這些分成數塊乃至十數塊小棋之間似乎沒有任何關聯,優劣各兩且難以判斷,但一旦進入雙方進入連子成片的階段,這些互相分割的黑白棋子就會牽一髮而動全身,畢竟這些其中已然做活的一塊都沒有,不論是易先生的白棋,還是蘇永年的黑棋。

並不是因為兩人都沒有做活的機會,而是在這種接連不斷的進攻下,為了做活一小塊棋將會損失的是進攻權。

進攻權,而不是先手權。

因為此時師徒二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進攻,不惜代價地進攻,如若去做活不僅僅是落了後手,更丟了能夠與對方糾纏進攻的機會。

蘇永年這些日子見識了許多易先生的詭譎攻殺之法,也習會了許多,當然,他的序盤下得仍是很爛,只能說是堪堪看得過去。而這一盤易先生也仍是很通情達理地在序盤階段放了他一馬,直到中盤開始時才突然發力,和平時相同。

而不同的是,這一盤的攻殺實在是太過激烈,太過分散了,看起來沒有一點章法,甚至都看不出來這十數塊小棋中到底哪一塊更為重要,更需要爭奪一些。

亂斗,亂殺亂砍,除了敵我,再不分其他。

蘇永年慣於平常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異動,並帶著一絲狂熱。

贏了這盤棋就可以去參加三個月後徽州青年棋會,易先生是這麼說的。

新安弈派諸多優秀青年棋手聚集的盛會,真的很難讓人不生出期待來。

蘇永年思忖少許,旋即瞳孔微縮,左手伸入棋奩中,從中夾出一顆其色雅青的黑棋,手臂微抬,驀然間一聲脆響,黑子置於棋枰之上。

平九六,斷!

不知道是第幾手斷,因為從開局到現在不論黑棋白棋用得最多的就是斷!

斷,段也,段之而為二,曰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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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棋之大明棋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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