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一章 大言不慚
蘇永年和楊文遠隨著人群擠進樓里,看這樣子黃時雨今天的對手還沒有到場,幸好進來的早,兩人擠進了行客樓的三層,古樓三層西邊的古樸木窗邊桌椅擺放齊全,桌上放置一張棋枰,看來這就是待會要下棋的地方。
行客古樓雖然年年代代均有修繕,但畢竟是幾百年的古樓,樓梯廊檐包括樓頂的殘破不齊的烏黑瓦片,無一不在展現這古樓的歷史悠久,雖算不上恢弘大氣的碧瓦樓閣,卻有幾分獨特的雅緻,頗有些徽州獨特的風格,推開窗欞遠眺,新安江的清晨景色盡攬眼底。
早晨江上的微風令人心曠神怡,蘇永年想要轉過身來,卻好像撞到了擠在身後的楊文遠,只聽得楊文遠「哎呦」的一聲叫嚷,好像又把後面的什麼東西撞著了,發出木鐵相擊之聲,這三層樓不大,還得給下棋的人留點空間,所剩的地方人都已經站得極滿,實在擠得慌,樓底下的人再上來不得,只能嘆息後悔沒有來早點搶個看棋的好位置,眼巴巴的等在樓下,拜託樓上的人傳點消息下來。
蘇永年抬頭,望向楊文遠的身後,面色在一瞬間有些變幻,但又很快的回復於常態。
楊文遠自知是撞到了後面的人,他回頭一看,卻只看到個粗大魁梧的腰桿和握在寬大長滿厚繭的手掌中的一把收入鞘中的厚重的雁翎刀,剛才的聲音顯然就是因為楊文遠碰到了這把刀而發出的,楊文遠順著那高大魁梧的身軀往上望去,一個面色冷青的漢子的臉龐映入眼帘,正是那昨傍晚時分新安江上與人搏殺的刀客。
楊文遠猛然吸了一口冷氣,他年紀小,長得也不高,與這龐然大物比起來就像是剛出生的嬰兒一般,一剎那間彷彿有重若千斤的壓力直朝楊文遠身上撲來,以楊文遠的身高,只能瞧到刀客眼角的餘光,單單是這點餘光就讓他打了個哆嗦。
魁梧刀客淡然地看了腳下的兩個小個子,將自己的佩刀抱入懷裡,不讓他們碰到,旋即將目光轉移到正襟危坐在棋桌旁,手拿一卷棋譜觀看的黃時雨身上,淡漠的漆黑眸子中閃過一道耐人尋味的光芒。
蘇永年隨意地打量了刀客一眼,便不再瞧他,也將注意力放在了黃時雨的身上,那刀客似乎是覺察到了蘇永年的目光,但此刻又有多少人正在打量這位績溪少年棋手,蘇永年也並不顯得有多與眾不同,但那魁梧刀客仍是聊有意味地將目光瞥向了蘇永年這邊,與此同時,蘇永年一瞬間發現這道異樣的目光,驀然回首,與魁梧刀客四目相對。
兩人短暫的對視了一眼,又面無表情的將頭再次轉向棋桌。
但是魁梧刀客的眼眸里的神情卻有了些微細微的變化,多了分訝異的色彩,而這邊的蘇永年,神色仍是淡然沉穩,似乎剛才那一瞬的對視真的只是一次無意間的視線相對而已。
楊文遠瘋狂地朝蘇永年使眼色,見蘇永年一副看不懂的樣子,只好趴在他耳邊微聲私語道:「是昨晚那個。」
蘇永年輕輕點頭,「我知道。」
「下棋的人來了!」樓下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過沒多久,便從看客們肯讓出的過道間走上樓來。
卻不是蘇永年想象中的年紀大些的棋士,而是一個與黃時雨年紀大致相當的少年,據麵攤的老闆說是來自京城,看模樣約莫十五六歲,長相清秀,穿著也很是講究,但眉眼間的那股子洒脫氣概使他更像個嘴叼狗尾巴草的浪蕩少年,眼神乾淨而清澈,少年大搖大擺地走進棋桌,朝窗邊面色自若地看著棋譜的黃時雨笑眯眯地道:「今兒個你怕是又要輸給我了,哈哈。」
名叫黃時雨的少年沒有理會他,依然是正襟危坐,捧著他的書,但眼神卻看向少年的身後,那是一個用面紗遮掩著相貌的女子,比那少年長得還要高些,看那眼眸倒是與少年還有八九分相似,大概是姐弟二人,蘇永年也微微抬頭,望向那一對姐弟,只看到女孩雙目無神地凝視著眼前的眾人,面沉如水,十分的淡漠。
那少年望了眼身後的女子,然後便自覺地坐到黃時雨面前,三層此間只有一對桃木椅,被兩個棋手坐了去,而那個女子慢慢地站到了少年的身後。
黃時雨朝那女子微微欠身,頷首,而不是朝那個少年,那少年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是樂呵呵地道:「讓我休息一會,這破樓怎麼這麼高,累死了。」
「隨便。」黃時雨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然後繼續將心神投入手上的這卷棋譜之中。
清秀少年自顧自地抬手擦汗,瞥了黃時雨一眼,幸災樂禍地道:「臨時抱佛腳可沒用。」
黃時雨卻並未理會他,與他解釋什麼,少年嘴角微微抽搐,心想這傢伙怎麼這麼高冷,開玩笑都不成嗎?便又問道:「你看的什麼棋譜?」
這時清秀少年後面的那個女子的聲音冷冷地響起,「這是程白水與汪坐隱的覆新七局。」
程汝亮年初在婺源三清山挑戰徽州棋壇名宿,新安弈派的開代宗師汪曙所對弈的七局棋譜,被人記錄下來,因為這一次的對局所含的意義絕非僅和勝負有關,更象徵著新安弈派即將逐漸變成以程汝亮為代表的青年後輩棋手主導的局面,有革故鼎新之意,故被稱為「覆新圖」,此卷棋譜由新安弈派的一些即將隱退的宿老分析註釋,在短短的數月之間被廣泛傳播於新安弈派的諸多青年棋手間,可謂是人手一卷,而黃時雨便算是其中對這「覆新七局」最狂熱的擁躉,每日必翻閱數遍,愛不釋手。
黃時雨微微抬頭,捧著棋譜,望著蒙著面紗的女子,道:「這正是程白水的覆新圖,你們京城的人也看過?」
面紗遮掩著相貌的女子隨意地點了下頭,道了聲「知曉一二。」便不再說話。
知曉一二?
清秀少年看了眼自己的姐姐,露出一臉賤兮兮的笑容,別人不知道難道他還不知道?他非常想大聲的告訴黃時雨那個小子:我姐看這卷棋譜可不知道比你多了多少遍,知曉一二,那是騙你這種小孩玩兒呢。
少年被身後的女子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後悻悻地撇了撇嘴,眼睛四下張望,時而隔窗眺望江景和兩岸的一片韭綠,時而在行客古樓上的看客們身上打轉,視線由外而內,當他視線落到蘇永年身上時,神色有了些微的變化,蘇永年和楊文遠還有那個魁梧刀客都站立在黃時雨身後的人群中,正好是在清秀少年的對面,那個魁梧刀客的身影在這古樓中格外顯眼,真正的鶴立雞群,自然比較吸引別人注意,而那少年看到那魁梧刀客偉岸的身軀后,眼神中流露出欽佩和崇拜的神情,看著到懷中的那把雁翎刀,十分地嚮往。
又是一個如楊文遠般的憧憬江湖的懵懂少年。
而當這個少年將目光從魁梧刀客身旁毫不顯眼的蘇永年身上掠過之後,忽然愣了一下,隨後目光就在蘇永年身上停滯了許久,少年的異樣神情被他身後的女子瞧見,旋即那戴面紗的女子也朝蘇永年看來。
遮掩看不清容顏的女子轉頭看著身邊的少年,眼神中露出一抹詢問地意味,少年搖了搖頭,憨憨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忽然站起身來朝著這邊人群開口問道:「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少年的視線落在蘇永年身上,很顯然他這句話也是問蘇永年的,當所有人都注視著這人群中一點存在感都沒有的身穿舊青長衫,腰間別著一部舊書卷的少年的時候,不禁都露出了疑問的神情。
據說這對姐弟是從京城來的,難不成這書生模樣的少年也是從京城來的不成?
就在眾人抱有此疑問的時候,蘇永年淡淡地搖了搖頭,緩緩道:「不知道。」
清秀少年尷尬地朝蘇永年淺淺地作了一揖,不好意思地說道:「對不起,我應該是認錯人了。」旋即坐回自己的座位,朝身後的女子輕聲道:「二姐,我真的好像見過他,而且,應該就在最近一段時間。」
女子素手輕輕按在他肩膀上,面容不改道:「下棋,下完棋就立馬回京師去。」
清秀少年哦了一聲,朝對面的黃時雨伸出右手,將裝有白色棋子的棋奩緩緩推到黃時雨跟前,道:「可以開始了,今日輪到你執白了,一人一次,誰也不吃虧。」
黃時雨一言不發,安安靜靜地接過了藤編的棋奩,打開蓋子,從中取出一顆白子落在了左上星位,清秀少年笑著從藤編棋奩中夾出一顆黑子,執子地姿勢非常古怪,也不像平常新手拿拇指與食指鉗著,也是中指與食指相配合,卻是將食指置於上,中指置於下,與平常棋手執子完全相反。
少年將黑子落在右上星位,雙方輪流將四角的星位佔住,將座子布置好。
蘇永年的身旁響起看客們的議論,不斷地湧入他的耳中。
古樓內有人唾沫飛濺,「昨日那京城少年執白贏了黃時雨半子,今日怕又是一場鏖戰咯。」
有人附和道:「我看黃時雨的贏面要更大些,昨日後手執黑才輸半子,今日先手,恐怕要贏不少。」
「我看也是,」又一看客小聲說道:「我跟你們說,昨天我就在著看的棋,那京城來的少年差點就就執白輸了,好像是被那個女的指點了一下,才反敗為勝的。」
原先那人拍手叫道:「哦?真有此事?我也聽說了,我還以為是假的呢。」
「哪能有假啊,那女子棋力怕是不比這兩個少年弱,甚至要強很多!」
無數人點頭附和:「該當如此。」「這女娃不簡單啊,京城裡還有這等女棋士,京師弈派真不愧是底蘊雄厚的大弈派!」「難怪我看那黃時雨對那個女子禮貌有加,卻對那少年不冷不熱,原是這個來由。」
這些話自然也傳到了楊文遠的耳朵里,他偷偷湊到蘇永年耳邊道:「得,又多了一個。」
語氣里不見絲毫擔心,反倒很是興奮,楊文遠在西陵鎮整日都受易老頭在棋枰上的虐待,實在憋屈,就連比他小的江用卿也時不時要贏他幾局,更不用談只跟他見面時下過一盤棋,在船艙里下過一盤棋的蘇永年了,那才是最令他受打擊的一個,明明年紀和自己相差不大,棋卻下得狠地一塌糊塗,得勢不饒人,跟易老頭似的。如今碰到一個甚至幾個可以讓他找點「信心」的同輩棋手,有什麼道理不偷著樂呢?
古樓內突然間響起一聲急促的棋子與桃木棋枰相擊的落子聲,鏗鏘有力,所有人都停止了議論,樓內忽然變得一點聲音都沒有,都認真的看向窗邊的棋枰。
那是座子落定后黃時雨的第一手棋,落子左上。
由於昨天兩人的第一次對局以先手執白者勝白子而結束,故而可以認為兩人棋力大致相當,又或者黃時雨執白先手可以多勝一些,也未可知,所以兩人互相不服,相約定今日於行客古樓上再紋枰對弈一局。
這種便是兩人互先,雙方棋力相當,相互交替執黑執白,各自先行一局,不失公允,不然一個棋手因後手輸了人半子便認定不如前者,豈不是荒謬至極,故而便有這互先之法,當然,若是尋求更準確的確定對弈雙方的實力差距,或可採取十番棋的下法,較為妥當,先勝六局者為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