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五章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新安江的水霧朦朧之中,一座古樓的身影若隱若現,細細濕花雨,疏疏開袖風,在這清風細雨,裊裊寒煙之中,多添了幾分空靈氣息。
漸漸地撥開水霧,一整座古樓映入眼帘,樓中不像想象中的那麼靜謐無人,反倒是人聲嘈雜,樓下又有小商販擺攤賣貨,好不熱鬧,要擱在平時這般情景倒也常有,畢竟古樓深巷多是讀書人愛去的地方,有了附庸風雅的人,自然不愁名氣,但今日這一大早就如此人聲鼎沸倒是極少見到。
要說這座古樓,也不需這些人來為它的名氣去添磚加瓦,樓門上的牌匾本是唐代劉長卿所題,因年久字跡模糊,牌匾也經不住風雨侵蝕,故不知在哪年哪月就被換了去,請了當地一個十分善仿劉長卿字跡的秀才,重題了此匾,才得以讓後人知曉它的名字。
此樓不是酒樓,而是休寧縣本地的一處名勝。
樓名,行客。
這場小雨從昨兒半夜下到如今大清早,等到山邊的第一縷晨光灑下,此時才將將歇住,但江上仍是霧氣連綿,看不及遠處。
等船靠了古樓不遠處的江岸邊,撐船的溫老翁系了船繩,楊文遠急急忙忙跳下船去,站在岸上瞪大了雙眼往新安江上望去,可惜朦朦朧朧,啥也看不清楚,他臉色憂愁地朝蘇永年道:「那船不會還跟在後頭吧?」
蘇永年從船艙走出,跟著下了船,安慰笑道:「在不在後邊又有什麼關係,咱們又不認識他,難不成他還要找咱們麻煩不成?」
楊文遠猛地打了個擺子,帶著哭腔急急忙忙地道:「那誰會知道,那人一看就不是什麼講道理的人,說不得就像昨晚一樣半句不合就拿刀和別人砍了起來,咱倆剛從西陵鎮出來,還沒在棋壇上混出個什麼名頭就被人砍死在半道上是不是太冤了?」
「要是實在倒霉遇著他,就把六哥的名頭報出來,先生不是說在現如今的江湖上六哥的名字好比求神拜佛還管用嗎?」蘇永年攤手道。
「那是。」楊文遠聽他一說恍然大悟,他六個兄長那都是江湖上年輕一輩的翹楚,後面又有新安鏢局撐腰,好像確實不用慌張。
溫老翁回頭朝蘇永年望了一眼,又面向楊文遠笑道:「還是蘇小哥心胸大,不急不躁,像個讀書人,更像個棋士,你嘛……不像。」溫老翁帶著調侃意味地擺了擺頭,解下腰間的酒葫蘆,悶了一口,搖頭晃腦地道:「你只像個鄉間的小潑皮無賴,悶頭巴腦的,還師兄,哈哈。」
「你……」楊文遠氣急敗壞,堂堂一個「西陵棋王」被人說是悶頭巴腦的不像個棋士,豈不是天大的羞辱,楊文遠雙手叉腰,正待反駁,沒想到那溫老翁早就提著葫蘆一拐一拐地往不遠處的麵攤去了,楊文遠只能對著面前的空氣冷哼一句,「這老頭真不識貨。」然後直跺腳。
蘇永年見狀,指著不遠處的麵攤笑道:「還是先去吃完面吧,你不是說這冷食吃的沒胃口?你瞧,溫大爺都已經落座了,你再在這裡憋氣,人家肚子都快填飽了。」
「這個糟老頭子,除了吃,就知道喝。」楊文遠埋汰道。
「誒,楊小哥這話就不對了,人生一世,吃喝二字,不吃不喝,那還叫人?」溫老翁呵呵一笑,麵攤的老闆捧來一大碗熱騰騰的陽春麵,上面還冒著熱氣,香味直飄進楊文遠的鼻子里。
蘇永年二人與溫老翁隔著攤子相對而坐,也叫了兩碗面,對面的老船夫對著葫蘆豪飲了一口酒,幾下就將面前的一大碗陽春麵納入腹中,然後又叫了一碗,此時麵攤老闆也將兩碗面送到桌上,樂呵呵笑道:「兩位小哥,咱家的陽春麵有滋味,沿途的船客聞著這香氣沒有不下船的。」
老闆好一頓自賣自誇,蘇永年抬頭一看,麵攤邊掛著的舊色旗幟上寫著「聞香下船」四字,倒不像是尋常手筆,比自己那一手爛字不知道要好多少,蘇永年疑問道:「大叔,這旗幟上四個字是你寫的?」
麵攤老闆大笑著擺手道:「哪能啊,咱一個山野人家,斗大的字不識一筐,哪裡能寫得這麼好的字。」
楊文遠捧起碗來就只顧吃面,聽著這話,忙不迭問道:「那這字是誰寫的?」
天色剛剛明了,麵攤尚沒什麼客人,老闆也樂得解悶,便指著江岸邊的那座古樓,「兩位小哥瞧見那座樓沒?」
蘇永年點了點頭:「將下船時就已注意到了,看著有些年頭,可又和這字有什麼關係?」
麵攤老闆解釋道:「豈止是有些年頭,這古樓已有好幾百年咯,名叫行客樓,樓門上的牌匾是唐時的一位詩人題的,叫甚麼我也給忘了,因年愈久,原本的牌匾不知道去了哪,不知道換了多少次,都是臨摹的,早就不是真跡,到了前年,鄉里的老人花錢請了一個途經此地的秀才再重新臨摹一副,那秀才寫得一手好字,性格也古怪,說是代代臨摹,這字跡早就沒了先人的韻味,不堪再掛,若是讓他寫,必定不會差似古人。」
「是這個理兒。」溫老翁突然出聲嚎叫,仍是那一臉醉意的模樣,按楊文遠的話說就是十足的酒鬼,和棋社裡那兩個老頭不相上下,溫老翁將酒葫蘆倒過來朝嘴裡倒了倒,又使勁拍了拍葫蘆,將最後幾滴酒倒進嘴裡,老頭舔了舔嘴唇,看了眼頭頂「聞香下船」的青旗,嚷嚷道:「店家,此地打酒的鋪子在何處?老頭子這酒葫蘆已經底兒朝天了。」
麵攤老闆笑著為老頭指了條路,「您朝這一直往北走,三四里有個酒家,那兒的杏花酒是咱這裡最好的,保證您聞著酒香就走不動道了。」
溫老翁仰起頭,聳動著鼻子嗅了嗅,一臉陶醉地說道:「泉香而酒洌,好酒!」
麵攤老闆訝異道:「老人家真是好見識,那酒家正坐落在山泉之下,山上開滿杏花,連帶著酒里都有一股清香味道,可是難得好酒咧,連那個秀才也在那直喝了有半月都捨不得離去。」
「真是狗鼻子。」楊文遠嘟嘟囔囔。
溫老翁把酒葫蘆掛在腰間,一步一顛兒地沿著酒香尋去,嘴裡哼著小曲。
人生豈能長少年。
莫惜床頭酤酒錢,諾!
麵攤老闆瞧著老人的背影呵呵一笑,說道:「這老人家倒是個洒脫性子,倒和那秀才是一類的人。」
楊文遠吞了一口面,沒好氣地道:「別提那老頭了,還是說說那個秀才吧,那秀才後來又怎麼給你題字了?」
蘇永年也抬起頭望向麵攤老闆。
「秀才?那秀才用自己的筆法重題了牌匾,鄉老們一概嘖嘖稱奇,我也不曉得那字到底好在哪,鄉老們稱是好的,那必然是好的,那秀才原也是和你們一樣在我這下的船,在我這吃的面,向我詢問酒家的去處,嘿嘿,等他離開時,我便求他幫我寫個旗幟,他也應允了。」
「原來還有這麼個故事。」蘇永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看來您家這面還真是香啊。」楊文遠誇讚道。
麵攤老闆嘿嘿道:「那是,要說我這面啊,十里八鄉哪個不誇。」
蘇永年笑而不語,瞥了眼江上逐漸散開的霧氣,心道難怪這岸邊可停船的地兒這麼多,溫老翁卻恰恰停在這兒,果真是和那秀才寫的一般,聞香下船,聞得卻不是面香,而是酒香。
等蘇永年和楊文遠吃完面時,行客樓附近已是人聲鼎沸,人越積越多,或停船或下馬,不一會兒就將樓門圍得水泄不通,蘇永年心中疑問,便向麵攤老闆請問道:「大叔,今日是有什麼盛會嗎?」
「哦,你說那啊,昨個下午有個叫什麼黃時雨的少年乘船到這,在行客樓上與一個來自京城的人下起圍棋來,引來許多人圍觀,說是勝負未分,今日還要再下一盤,所以一大早就有不少人來這候著了,你們要是有興趣的話也可以去看看。」
「黃時雨?很有名氣嗎?」楊文遠噘嘴問道,心道難道還有我西陵棋王厲害?
「那是,」麵攤老闆大聲道:「昨個我聽人說了,這個少年可是咱們新安弈派的後起之秀,績溪縣的黃時雨,在本縣全無敵手,才開始在徽州府四處找人下棋,可是個了不得少年人物。」
楊文遠一聽他說咱們新安弈派這種話便笑了出聲,打趣道:「難不成您也會下棋?」
麵攤老闆摸了摸後腦勺,憨笑著說道:「裝模作樣地擺擺棋子,算不得下棋,算不得。」
蘇永年則是從錢袋裡中排出幾個銅板,連帶著溫老翁的面錢,放到桌上,繼續問道:「績溪縣的黃時雨?那和他對弈的人是誰?」
蘇永年並不知曉這個黃時雨是個什麼人物,但能號稱本縣無敵手的,肯定也不是個一般的少年棋手,不知道和祝煙橋比起來誰更厲害些。
麵攤老闆搖了搖頭,說道:「那就不曉得了,好像不是徽州本地的,那績溪少年昨個執黑後手輸了半子,算是棋逢對手,約著今兒個巳時在行客樓再對局一盤,分出高下,那消息一傳十十傳百,過路的行商船客們一聽到下棋的是績溪縣的黃時雨,就都在附近住了客棧,撐著場子說是今兒一定要來瞧瞧,你看看,這不是……」
楊文遠朝蘇永年使個眼色,嘿嘿道:「今兒個就是咱師兄弟混出名堂的第一步,先把那個什麼績溪黃時雨給干咯。」
蘇永年沒好氣地笑了笑,然後突然手指著行客古樓樓頂廊檐,「快看,那有一隻麻雀。」
「啊?什麼?」楊文遠順著蘇永年指的方向一瞧抬頭一看,啥也沒有,納悶的低下頭,卻發現蘇永年已經起身離開了麵攤,朝行客古樓他趕緊抄起自己的包袱,急忙撒腿追趕,伸手大喊道:「喂,你等等我。」
蘇永年繼續沿著河岸而行,楊文遠緊隨其後,嘴裡不停說著待會要如何如何一鳴驚人,如何如何壓黃時雨一頭,在這短短的清晨片刻時間裡,沿岸已經停了不少船隻,大多是專門從附近趕來湊熱鬧的,此時剛有一個面黃肌瘦的瘦弱少年,獨自一人撐著船,從對岸而來,到了古樓岸邊,岸邊傳來一陣推攘中夾雜的嘈雜聲,人群中有人驚呼道:「他就是績溪縣的黃時雨。」
蘇永年眯眼望去,這位名叫黃時雨的瘦弱少年從船頭跳上岸來,只淡淡看了蘇永年一眼便自顧自地系了船繩,在眾人的目光中傲首昂揚地挺著單薄的身軀從看客們讓出來的過道中走進古樓,不時有人朝他搭話他也不理,少年雖然瘦弱,但這一身凜然傲氣,確實讓人覺得他定然有些自傲的資本。
績溪黃時雨究竟本事如何,蘇永年畢竟沒有和他對弈過,更沒有看過他的棋譜,深淺自然不知,不像楊文遠那樣沒來由的有信心力壓他一頭,這位績溪少年棋手無疑是新安弈派年輕棋手中有些名氣的,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多人來圍觀他的棋局,身後的楊文遠陰森森地撇嘴笑道:「等他和那個外地人下完棋,咱倆就和那贏棋的下去。」
「不若你下一個,我下一個。」蘇永年回頭淡淡道。
「有道理!這就怪不得咱師兄弟倆踩著他們出頭了,到時候西陵楊文遠的名頭揚了出去,哥們一定不會忘記你們的大恩大德了,嘿嘿。」楊文遠一臉奸詐的模樣,彷彿認定了贏下黃時雨和另一個不弱於黃時雨的棋手是件板上釘釘的事情。
蘇永年不懷好意的看著,輕聲道:「輸贏還言之尚早啊,等你輸了,你這西陵楊文遠的名頭還揚不揚?」
楊文遠嘿嘿一笑,原本就細小的眼縫眯成一條細線,拍了拍胸脯道:「嘿嘿,你師兄我早就想好了,到時候就說我是歙縣的祝煙橋……」
徽州府城便在歙縣,那兒楊文遠也就一個熟人——祝氏木雕行的少爺,祝煙橋,正好可以冒名頂替他。
「你還真是把後路都給留好了啊。」蘇永年幽幽地無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