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明時節(求收藏,求推薦)
嘉靖四十年三月初三,徽州西陵鎮。
狹窄的石板拱橋橫跨在兩條青石街道上,雨水細細的拍打著西陵鎮里上的青石板路面和兩岸坐落分明的粉牆黛瓦,河水從拱橋下緩緩走過。
從天空落下大小雨珠跳躍著在水面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伴隨著悠揚的笛聲融入進河水中。
笛聲漸高亢漸低愁,雨水漸急漸緩。
江南的雨總比北方來得更綿柔且意味深長,西陵三月的雨尤是如此,通常是要斷斷續續下一整個月。這裡人家的小姑娘們出門時總將油紙傘隨身攜帶,而碼頭的船工漢子早已習慣這樣輕飄飄軟乎乎的雨點,打在膀子上一點都不覺得寒冷,反倒是沁人心脾。溫婉青澀的徽州女子羞澀地用雨傘遮住視線,生怕看一眼男人們光著的膀子就要把臉燒紅成胭脂似的。
兩岸成蔭的楊柳隨著輕風細細飄搖,水滴順著楊柳枝緩緩淌下,與其他雨水一同匯入城中河裡。
一生痴絕處,
無夢到徽州。
……
……
清凜冷冽的河水載著一艘小船從拱橋底下輕悄悄淌過。船尾艄公也不搖櫓,在那悠然自得地哼著小曲,任小船隨著水流飄搖。
船中央端坐著兩個少年,都是十三四歲模樣,稚氣未脫,剛有幾分成人模樣,穿著卻大有區別。
一個麻布衣衫,另一個錦繡華服。
仔細看就會發現,麻衣少年右手的食指是殘缺的,但這毫不影響他右手拿著一把小銼刀雕刻著左手上一塊拳頭大小的黃楊木料,已然初具形狀,似是只可愛俏皮的小鳥兒。少年眼神專註,不一會又從旁邊包裹里拾換了一把小的雕刀,開始仔細梳刻起來。周圍的雨聲和前方不遠處碼頭的號子聲絲毫不能影響他的專註,麻衣少年十分入神,儼然一副老匠人模樣。
而另一個少年錦衣飄帶,個頭比旁邊的麻衣少年也略略高上一些,眉眼間透著一股靈氣,模樣可人秀氣,長大了怕又是一個宋玉衛階一樣的俏人物。那少年將手中竹笛從嘴角緩緩拿開,一曲罷了而餘聲未絕,笛聲沿著水面飄搖於兩岸的街巷酒肆中,引來不少人駐足觀望。
剛才美妙的笛聲顯然就是從此發出的,一些豆蔻年華的少女都被這動聽的笛聲吸引,朝船頭望過來。
那俊美的錦衣少年對河岸上的女孩們抿嘴一笑,這一刻女孩們的整顆心彷彿都要被他融化似的。
女孩子們害羞地把臉轉到一邊去,想回頭再看一眼又不好意思,生怕別人看出自己春心萌動,急的搓著衣角踱著小步趕忙離開,跑著還不忘回頭再瞥一眼。
木船已是過了橋下,麻布衣衫的少年還拿著雕刀在刻著手裡的黃楊木。
而錦衣少年將竹笛收在腰間系著的長袋裡,看著旁邊麻衣少年盯著手裡木雕的那雙目不斜視的眼睛,覺著這世間再難有這樣清澈無比的眼睛,十分羨慕。
那少年的斷指與他清澈的眼睛同出一身,竟不會讓人突兀,只覺得正因有了那斷指和那眼,才讓人覺著這少年有著乾淨而神秘的氣質。
雕刻也快要完工,模樣已然分明,像極了一隻小黃鶯兒。
那錦衣少年愈發覺得這麻布衣衫的同船少年不同常人,生出了一番結交之意,揖了一禮,淡淡笑道:「早聽聞徽州府人少地多,民多技藝,徽建,徽畫,徽弈,徽刻更是獨樹一幟。沒想到兄台竟是個不世出的雕刻大家。」
「擔不起。」麻衣少年隨意應道,平靜的眼眸里露出一絲喜色,想來是對自己的作品極為滿意。
錦衣少年只覺他是自謙,爽朗道:「一路行船至此,你這鶯兒已經頗具幾分神氣。在下見過的木雕不多卻也不在少數,不論是蘇刻,徽刻還是劍川木,東陽木都曾見過一二,大都是手法各一,風格迥異,一眼便能瞧出來它的流派……那些木匠總是拘泥於流派。但是像小兄弟這樣能將浮、透、圓、鏤、凹凸等諸多手法融合貫通,做工又如此立體且細緻精美,我確實是沒見過,一般的老匠人浸淫木雕數十年也未見得有如此功底。」
錦衣少年一番誇讚,絲毫不吝讚美之語,但這話也確實不假,這黃鶯兒雕刻得極有神韻,雕工之細竟能看到鶯尾羽毛上的細絲,層次分明,儼然一個活物。
那麻衣少年也不看他,只自顧自勾畫黃鶯一雙碧眼,極為認真,雖然右手斷了一指,卻絲毫不影響他的雕工之精緻。
不多時,已雕刻完成,置於手中,栩栩如生,似乎要從掌心飛走一般。錦衣少年盯著這「活物」,心中極為歡喜,美好的事物總是讓人心情暢快。
兩位少年雖同行一日余,卻不曾有過多的言語,連姓名都未問過。只是一人雕刻一人吹笛,心有默契而互不打擾。
此時麻衣少年將手中黃鶯兒遞到錦衣少年眼前淡然道:「我是說擔不起你一聲兄台。」
錦衣少年眉毛不自覺挑動了一下。要這麼說那句「雕刻大家」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
但那麻衣少年似乎是要將那黃鶯兒送給自己,一時有些茫然,也不知如何回應,錦衣少年愣了一下。
「兄台,這?」
「謝你昨日讓我乘船。」麻衣少年也不多言,平靜說道。
錦衣少年笑著說道:「客氣了,只是這點小恩惠可值不得這樣精美的木雕,不過既是兄台的謝禮,那我就厚著臉皮收下,兄台待會可別反悔!」
麻衣少年將雕刻的工具收入一旁的工具袋裡,不在乎道:「也不是什麼值錢的物什,談不上反悔。我阿伯說,欠人恩情就要還的。」
那錦衣少年朝麻衣少年笑了笑,頓了一會,拱手道:「卻之不恭。「又問道:「兄台方才那句『擔不起』是?」
「我年齡應比你小,自然是當不起。」
「好吧,在下王一誠,蘇州太倉人士,不知小兄弟姓名籍貫?」
「陸文機,安慶人。」
麻衣少年回答的很簡單,如同他一路上給王一誠的印象一樣。
……
……
前日,王一誠在安慶府徐橋碼頭上正準備租船往徽州西陵鎮去,幸得最後還有一隻客船。王一誠談好價錢正要乘船離開,見一個少年正在碼頭沿岸四處尋找船隻,便讓艄公多等了一會。此少年便是陸文機,待陸文機來時,問得去處竟是同地,兩人就此修得同船而行的緣分。
此刻王一誠正在仔細端詳掌心的小黃鶯兒,拳頭般大小,栩栩如生,眼珠靈動有活氣,似在煽動翅膀,要從掌心飛走一般,嚇得王一誠趕緊把雙手一握。幸好沒飛走,再一看手中,忽想起是只木黃鶯,心裡一咯噔。忙道:「魔怔了魔怔了!陸兄弟真是鬼斧神工啊!」
正這時候坐在船尾帶著斗笠,穿著蓑衣正感受這西陵煙雨的艄公也不再哼小曲了,轉過身子對著王一誠問道:「小哥,前面就是西陵鎮碼頭,可就在前面停船?」
王一誠向外遠看,此時船離碼頭已不甚遠。
王一誠心想著外祖母壽誕在即,父親雖已備好禮物,自己也想送一份不一樣的壽禮給外祖母聊表孝心,卻不知該送什麼好。剛好遇到了陸文機同船而渡,解決了他心中的一樁大事。過幾日便是清明節,隔天便是外祖母的壽辰。太倉王氏每至清明必定是要祭祖,父親需要在家中主持族中祭祀事宜。但外祖母六十壽辰也不能失禮,作為家中長子的王一誠自然要代父母前來徽州賀壽。
王一誠看著四下觀望的陸文機道:「陸兄弟來西陵是拜訪親友嗎?還是?」
陸文機應道:「是……也不是。」
王一誠聽得陸文機回答的耐人尋味,覺得這個年紀相仿的「雕刻大家」必定有些故事,一時間對陸文機更有興趣了。只是覺得貿然問人家事有失禮貌,便禁了聲。
陸文機望了望西陵鎮上並不熟悉的房屋瓦舍,亭台樓閣悵然道:「我父母原都是西陵人。」
王一誠想起西陵是自己母親的娘家,也算自己半個家,便生出些同感道:「原來陸兄弟祖籍在此地啊,此番是回家祭奠祖先?」
「是。」
陸文機想起以往每年清明這個時候都是阿伯代替他來祭拜母親,今次卻只能自己來了,不免傷心難過,悵然道:「不過也只是為先母清理一下墳頭雜草而已罷了,以往都是阿伯代我來,這是我第一次回到西……這真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地方。」
雨慢慢下的急促了些,之前依稀可見的西陵碼頭也變得蒙上一層雨霧,看不大清楚。
王一誠自小就在大家族生活,早已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聽他話語心知他父母親人都已過世,面露愧疚道:「抱歉,實在是無心之問。」
「沒什麼,習慣了,只是又變成了以前孤身一人的樣子而已。」
王一誠看他有點失落的樣子,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安慰道:「你先輩都知道你的孝心,肯定也希望你想開些」
「謝謝,這麼多年早已經看開了,只是偶然感懷罷。」
偶然感懷?不過是自欺欺人罷,陸文機如是想著。
這世上哪有人能在這故鄉的清明紛紛細雨中忍住對故去親人的思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