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他縱然心底里再多要為皇后陳辯的話,可皇后斷髮的事實擺在眼前,任誰也無法去更改的。
皇后出身滿蒙貴族,滿洲的這個規矩,她不可能不知道。
乾隆帝頓了頓道
「她即便不是皇后,到底,也是與朕恩情多年的女子,一切尚未水落石出之前,朕自然不會寬恕她,可也不願錯殺了她。」
皇太后淡淡的開口道
「皇帝,你為了她,當年棄前程於不顧,為了立她為後,又險些得罪了滿洲重臣,如今,也要為了她,舍下你這天子的尊嚴不成么?」
乾隆帝面色沉靜,眼睛里卻已經翻湧著怒火,他緩緩道
「兒臣自然恨她,恨她欺騙了朕這麼多年。」
怎麼能夠不恨呢,由愛故生恨,自己這麼多年以來對待皇后的情愛,都被她棄之不顧,她的心中,若是從來都沒有放下過和親王弘晝,自己真是恨不得即刻就殺了她。
在杭州城的龍舟之上,自己看著她通紅的眼睛,也有一霎那的恍惚。
自己從前,那麼疼愛的一個人,怎麼會走到如今這樣的地步呢?
皇太后也是過來人,當年先帝那樣惱怒之極,卻還是沒有狠下心來去賜死郭氏的時候兒,自己就明白,男女之情,沒有說的那樣簡單。
她抿了抿嘴唇道
「哀家明白你念舊情,可皇后,一觸家規,二犯國法。你既然心底恨她,早早賜死了,也好了結了這段孽緣。」
崔嬤嬤在後頭站著,神色也有些焦急,她生怕,生怕乾隆帝被皇太后勸服,真的會下旨,讓皇后了斷。
「朕與皇后之間,這麼多年的情誼,絕非是皇額娘口中一句賜死就可了結的。」
三十餘年的夫妻情分,一路風風雨雨,不論是承歡侍宴,還是夭子殤女,夫妻二人,總是一體挺過來了的。
對待旁人,或許是皇帝與妃嬪,可是面對皇后的時候兒。
兩個人才是真切的夫妻一體。
乾隆帝不願意對待皇太後有一絲一毫的隱瞞,他捏了捏手指道
「她自從嫁與兒臣,便已經是兒臣性命之中的一部分,這麼多年,朕不能說她比江山社稷還要重要,但,皇后,是撐著兒臣在這宮中度過許多寂寂光陰的良藥。」
紫禁城裡宮闕深深,感到煎熬的並不僅僅是苦苦守著的後宮女子,乾隆帝縱然身在九五至尊,卻覺得身軀寒冷,孤寒高位,他雖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是心境卻不復從前了。
而皇后,是他生命中為數不多的光亮,這些年來,若是沒有她時時刻刻在身旁陪伴著,只怕乾隆帝,也會比如今煎熬的多。
皇太后自然看的出來,再深的夫妻情分,哪有經過這麼多年還始終如一的,自己的兒子,雖然薄情,但是也有重情的一面兒。
皇后是個幸運的女人,她得到了帝王唯一的厚愛。
可是,天子畢竟是天子,不能夠困守情愛。
世人會讚頌聖祖爺的豐功偉績,卻只會對為女子出家的順治帝嗤之以鼻。
皇太后擺了擺手道
「這些,我都明白。」
她眼睛里的光芒慢慢消散,冷聲道
「哀家如今,只問你一句話,是廢后,還是賜死?」
若是廢了皇后之位,那麼,那拉氏的榮耀,就蕩然無存。
而賜死皇后,念著乾隆帝對待她的情誼,到底還是可以以皇后之禮下葬的,對外也只是說皇后染疾身亡。
皇太后指了兩條路給他選擇。
然而這兩條路,乾隆帝都不願去。
他握了握拳頭道
「皇額娘,請恕兒子不孝。」
乾隆帝撩起來了衣袍,輕輕的在皇太後面前雙膝跪了下來。
天子之尊,也很少行這樣的大禮。
皇太后也有些吃驚,她拍了拍把手兒,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道
「那你要如何?」
乾隆帝只是低頭,凝視著自己龍袍上的層層花紋,他開口道
「皇后是兒子親自冊立,兒子不會廢她的位置,多年的恩情實難不顧,兒子也不能賜死她的性命,可皇額娘步步緊逼……」
皇太后看了看乾隆帝,眯起來眼睛
「你是在怪哀家?」
乾隆帝卻並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低下頭去,過了許久才開口道
「兒臣願收回景仁宮的一切恩典,將她終生幽禁冷宮,非死……」
他似乎嘴唇也變得微微顫抖了起來。
「非死,不得出。」
皇太后看著乾隆帝眉目之間的一抹堅定,心底里也有些恍惚,想起來先帝爺當年將郭氏貶謫的時候,臉上,似乎也是一樣的表情。
只可惜,自己當初,分辨不出,他是太恨了,還是不捨得。
如今卻明白了。
自己走到了這一步,實在是有些難為皇帝了。
他若是真的能夠狠下心來,那留著那拉氏的性命,也不是什麼妨礙的事兒,左右,是冷宮裡又多了個瘋魔的女人罷了。
皇太后抿了抿嘴道
「那皇帝……」
乾隆帝神色堅定
「不論結果如何,朕與她,都不會再相見了。」
他緊緊握著的拳頭也輕輕的鬆散開來。
心底里想起來了皇后那一日在杭州城中,絕望無助的眼神。
腦海里想起樂天的詩詞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一旁站著的崔嬤嬤看著乾隆帝的背影,心底里也有一些心疼了。
自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兒,這個孩子,做很多事情,就不能完完全全的按照自己的想法兒了。
他一心登上君王的位置,卻不想,還是活的這樣受制肘。
崔嬤嬤緩緩的上前了一步,攙扶住了皇太后的手,輕輕的開口道
「萬歲爺已然是足夠恭順了,太后吃齋念佛,如今,也是該慈悲的時候兒了。」
皇太后看了看崔嬤嬤,想起來她說的話,自己與皇帝的母子情分,不能蕩然無存。
她點了點頭道
「也好。」
崔嬤嬤轉身,輕輕的扶起來了乾隆帝。
聽的皇太后開口道
「清漪,就按照皇帝的意思去辦罷,將皇后靜心苑的禮服,首飾,還有太監總管,一應收回,景仁宮,若是無人居住,也封住罷。」
太后淡淡的吩咐著,彷彿在說一件十分平淡的事情。
殊不知,每一句話,都深深的刺激著乾隆帝。
自己賜下的東西一一收回,就連二人居住多年的宮殿,如今也要人去樓空。
還剩下什麼呢?
沒有了情誼,這些東西就什麼也不是了。
皇太后看了看乾隆帝的神色,試探著開口詢問道
「那,十二阿哥,皇帝預備如何處置?」
後宮之中,總不能留下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孩子。
若然永基真的不是皇家血脈,總是要早早處置乾淨了才好。
乾隆帝剛剛站穩的身形一晃。
他嘆了口氣道
「永基,到底是皇家血脈,一切還未查清,皇額娘,當真就如此心急么?」
他已經很努力的萬般都按著皇太后的意思去做了,也很儘力的壓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可是皇太后,卻是一步一步的緊緊逼迫。甚至,連十二阿哥的事情都要過問了。
皇太后看了看乾隆帝發紅的眼眶兒,也覺得這些不該再說了,她擺了擺手道
「那,一切都暫緩罷。」
乾隆帝已然是十分的疲憊倦怠了,他什麼話都不想說,只想儘快離開這裡。
回去好好兒歇一歇。
一日的舟車勞頓,不,不只是一日。
卻聽到皇太后悠悠的開口道
「國不可一日無君,後宮,亦不可一日無主。」
她這麼一說,乾隆帝就能夠想得到接下來的話了,他只覺得頭痛的厲害,許多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默默的聽著皇太后說話
「皇后如今既然已經入冷宮,皇帝保留位分已然是恩典,六宮之權,也該尋個更好的人來接替。」
太后心底里的盤算打得極好。
皇后是個為情的女子,此番一進冷宮,即便是自己毫無動作,讓她自己,在那樣苦寒的地方兒,也是熬不過一年的,到時候皇后一死,後宮之中,總要找新的皇後來。
放眼六宮,哪裡有比令貴妃更為好掌握的人呢。
恨只恨,鈕祜祿氏一族毫不爭氣,堂堂一個大族,競然連一位適齡的女子都尋不到。
令貴妃即便是漢人出身,做不到皇后那一步,她的子嗣與寵愛,也足夠自己安心半生了。
皇太后看了看乾隆帝道
「皇帝心裡,可有什麼好的人選?」
她目光狐疑,有一下兒沒一下的掃著乾隆帝,似乎是在暗示什麼。
乾隆帝自然明白皇太后心底里的意思,他無力的閉了閉眼睛道
「一切,但憑皇額娘做主。」
他這樣乖覺,眼底里的疲憊與倦怠,卻是崔嬤嬤從來沒有見過的。
皇太后笑了笑道
「令貴妃,就很不錯,她為你誕育子女,這麼多年協力六宮,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在。」
乾隆帝聽著皇太后的話,卻不知怎的,腦海里突然想起來在杭州南巡的時候兒,皇后的千秋那一日,因為聽聞了一些要冊封皇貴妃的傳言,與自己耍小性子的模樣兒。
自己應允了她的話。
「只要有你在一日,朕絕不會讓任何人,威脅你的位置。」
這是自己說出去的話,如今聽來,覺得實在好笑。
言罷似乎是覺得乾隆帝還有話說,皇太后扶了扶桌子道
「雖然是出身不夠,可先冊立皇貴妃之位,若是皇帝日後想再立新后,也總算是不妨礙。」
乾隆帝捏了捏手腕兒,撐著讓自己站起來了身子,無奈的對皇太后開口道
「兒臣,不會再冊立任何人為後。」
孝賢皇后是自己的髮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天底下,最稱職的皇后。
而繼后,是自己求來的女子,是心愛之人,自己給了她無限的尊榮,是自己心甘情願。
天底下除了這兩個女子,再也沒有人配得上皇后的位置了。
乾隆帝緩緩的道
「皇額娘既然心底里有了主意,那一切,都聽皇額娘做主,兒臣身子乏累,先行告退。」
皇太后似乎也覺得自己今日說的有些多了,她看了看乾隆帝。
這才發現自己的兒子,面色蒼白,嘴唇上沒有一點兒血色。
皇太後有一些心疼,她擺了擺手道
「那皇帝快回去歇著罷,清漪。」
崔嬤嬤見此,便開口道
「是,奴婢送萬歲爺回養心殿去。」
孰料,乾隆帝搖了搖頭道
「不必,朕自己回去。」
言罷,就什麼也不說,轉過身子去,緩緩的離開了慈寧宮。
崔嬤嬤站在原地,看著乾隆帝的背脊似乎都變得佝僂下來了許多,實在是讓人看著心生難過。
皇太后卻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些變化,她還在思慮,處置皇后的旨意,與冊封皇貴妃的事情,到底要先去做哪一樁。
京都城—
宗人府—
昏暗逼仄的環境,因為天氣漸漸的熱了,甚至還有一些肉體腐爛的味道傳進鼻子里。
和親王弘晝,就在這樣的環境里,已經度過了將近六十個日日夜夜。
因為是王親國戚,加上傅恆大人親自派人前來囑咐過,宗人府的人,也不是睜眼瞎,自然明白,不該動手的地方萬萬不能動。
和親王到底也不算吃了許多苦頭。
但是他仍舊是一日日的蒼老下去,兩頰開始消瘦的凹陷下去,就連脖頸處,都出來了可怕的紋路。
只是,今日,卻似乎有所不同。
外頭把守著的兩個差役,往常嗓門兒極大,可是今日似乎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弘晝看了看自己面前這些發餿的飯菜,覺得飢腸轆轆,他拿起來了一個饅頭,還沒有送到嘴裡去,就被打掉了。
他好奇地抬起眼睛來看,卻見自己的面前,赫然站著一位黑衣人。
蒙著面紗,看不清面容,可是身形纖細,很明顯,這是一位女子。
女子之身,卻闖入了層層把守的宗人府,和親王也有些吃驚。
他還沒來得及問些什麼話,就聽到那女子憤懣的開口道
「他們就給你吃這些?」
弘晝疑惑的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道
「不知……」
還沒有來得及問出來,就見那女子摘下來了面紗,低著頭,似乎是面對和親王有一些難堪,她聲音空靈
「見過王爺,在下陳明臻。」
陳明臻,陳明臻,這個名字,總是覺得耳熟。
和親王皺著眉頭想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個陳明臻,不就是在乾隆帝那裡十分得寵的煙花女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