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劈面相逢
我們不幸或有幸生活在這樣的時代,絕望與希望,災難與抗爭,毀滅與重生,都在這片時空重重交織。上帝不經意打一個尿顫,便使得袍的億萬子民如螻蟻般倉皇——其中也升華出生命的壯美。如今驚濤已經退去,海灘上只餘下滿地貝殼。
那就隨一個百歲老嫗去撿幾枚貝殼吧,即使一瓣殘貝,也有它天生的虹彩。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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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夕陽已經接近山尖,魚樂水參觀完西峽縣恐龍蛋博物館,開著比亞迪混合動力車返回這幾天下榻的老界嶺迎賓館,準備趕寫稿子。魚樂水二十五歲,去年剛大學畢業,在《北京青年報》社會部當實習記者。她要寫的是一個系列遊記,實際是應地方**之邀所做的旅遊推介,幾篇應景文章而已,以她的資歷,還輪不上採訪熱點新聞重大事件。她絕對想不到,正是這趟豫西南的山中之行讓她「劈面」撞上那個歷史時刻。
雖說只是應景文章,但她在採訪這家博物館時倒是動了真情。這兒對她來說是舊地重遊,她十歲時就跟父母來過。十歲少女的心靈是最敏感的,那時的感悟一直留存在記憶深處,經過青春期的發酵,今天將轉化為筆下的醇酒。博物館的外觀不怎麼樣,十幾隻恐龍雕塑散落在院中,造型呆板,缺乏靈氣,但博物館的精髓在那些未經修飾的鑿洞中。進入洞中,就猶如穿越到七千萬年前。在這片貧瘠的砂岩地表下,重重疊疊埋著恐龍蛋,洞中隨處可見,觸手可及。這片區域中恐龍蛋的數量多達數萬枚,而在此前,全世界發現的也不過數百枚。其對應的地質時代是中生代白堊紀晚期或末期,正是雄霸地球的恐龍將要告別歷史舞台的時候。
資料介紹說,因為某種未知的災難性因素,其中很多蛋在變成化石前壓根兒就是不育蛋。那麼,恐龍家族是遭遇了什麼樣的彌天災難?久久孵育而盼不到孩子出生的恐龍母親是否會對著夕陽引頸悲嘯?為什麼恐龍蛋在這兒如此集中,莫非這裡是災變時代恐龍最後的避難所?
少女魚樂水天生一副悲憫情懷,說她當時曾為這些夭折的恐龍落淚有些誇張,但當她立在狹小的石洞中,仰面觀看一窩窩處於原始狀態的恐龍蛋時,確實愀然不已。當時,爸爸看出了小女兒的感情激蕩,還笑著解勸說,咱們根本不必為恐龍傷悲。不管怎麼說,恐龍在地球上雄霸一億七千萬年,沒哪個物種能比得上,可以說它們是雖亡猶榮。不妨比比人類,人類在地球步入「領導階層」才多長時間?不過十數萬年——即使從直立人時代算起,也不過四五百萬年,只相當於恐龍時代的五十分之一。雖說人類是萬物之靈,但能否像恐龍那樣延續一億七千萬年的輝煌盛世,還真沒人敢打包票。爸爸的黍離之嘆她當年不敢說理解了,但確實記住了,而且至今記憶猶新。她準備將它融到此次採訪稿中。
魚樂水一邊為這次採訪打著腹稿,一邊在盤山公路上左轉右拐。這兒屬於鄉村公路,但可能由於附近有個軍事大單位的緣故吧,道路質量異常高,雖然路面不寬,但平坦如鏡,開起車來十分平穩,只聽見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再加上車輛很少,又沒有監控攝像頭,飆起車來真是難得的享受。魚樂水打開車窗,讓強風吹著長發在身後飄拂,興緻飛揚時還要喊幾嗓子。
晚飯前她回到了位於深山區的老界嶺迎賓館,進門就覺得氣氛異常。門口的保安不見了,換了幾個穿便衣的人,氣質明顯不是山裡人,個個眼神機警,動作幹練,顯然是高層次的便衣保衛人員。她暗自揣摩著,看這勢頭,是不是有大人物來這兒下榻?她剛把比亞迪在院里停好,來到大廳,胖胖的賓館經理便馬上滿面堆笑地迎上來,滿口「河南味兒」普通話,問她是不是213房的客人,又連聲道歉說,賓館被**臨時徵用開一個緊急會議,原來的客人只能分散到附近的農家旅館,這兒將雙倍退還房費,「對不起對不起,**行為,俺們實在沒得法子。時間太緊,所以未經允許,已經把諸位的行李拿出來了,都在沙發上。」魚樂水猛然吃了這個閉門羹,有點被掃地出門的感覺,難免氣惱,但看經理的道歉如此真誠,只得一笑了之。她去櫃檯結了手續,在沙發上找到自己的行李,準備拎上出門。
一輛黑色長車型紅旗正好趕到門口,有位便衣上前拉開後座的車門,一個滿頭銀髮的小個子老頭兒下了車。老頭兒的相貌和衣著都很普通,魚樂水第一眼並沒認出他,但老頭兒身上那種毫不張揚又明顯與眾不同的氣度,讓魚樂水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她認出了他,不由得腎上腺素飆升——難道幸運之神要眷顧她這個實習記者啦?這是賀老,賀國基,十幾年前**的一位要員,已經退休多年,但退休后似乎更忙。都說他為人機警,能謀善斷,視野開闊,慮事周全,人脈極廣,再加上退休後身份不敏感,所以常常作為**特使,處理國內外某些緊急或機密事件。魚樂水之所以知道這些情況,是因為報社葛總編在一次酒宴上為社裡記者們吹過風。那位心寬體胖愛開玩笑但事業心很強的葛總說,日後你們哪位有幸在首都之外撞上此老,一定要緊盯不放,那多半會挖出一則爆炸性的特大新聞。葛總說著,還向大家分發了賀老的近照,否則今天魚樂水也認不出來。
一位秘書模樣的人迎上去,把老頭兒迎進門安置到大廳沙發上,低聲說著什麼。魚樂水在門口猶豫片刻,決定不能放過這送到手邊的機會。她打算住到附近的農家旅館,然後暫時停下原定的系列採訪,緊盯這兒不放。當然,看這兒的陣勢,保密措施肯定很嚴,自己不敢說一定能在雞蛋上叮出一條縫,那就賭賭運氣吧。她拎著包包剛出大廳,就聽見天上有轟鳴聲,一架直升機從山凹處冒出來,轉瞬來到頭頂,然後在院內降落,旋翼攪起漫天的落葉。這是六座型的軍用AC311,渾身塗著迷彩。艙門拉開,兩名武警分別攙扶著兩個人下來,被攙扶的兩位都是殘疾人。一個是位中年男子,五十多歲,方臉龐,頭髮略見花白,身體很強壯,但左腿應該是假肢,走路明顯地瘸拐;另一個是個大男孩,二十歲出頭的樣子,體形瘦削,身體的殘疾比中年人更嚴重,他雙肩鬆弛,走起路來帶有明顯的鴨步,一晃一晃的相當艱難。這兩人立刻勾起了魚樂水十幾年前的記憶,但一時又想不起他倆的名字。她正緊張地在腦海中搜索著,不料大男孩先認出她了,欣喜地大喊:
「魚姐姐!魚樂水姐姐!」
魚樂水一下子想起他的名字。「是你,楚天樂!那位是馬伯伯!」馬伯伯是父親的老友,隱居在附近一座山上,而天樂母子當年曾與她在附近偶遇。她急忙向兩人走去,但一個便衣像土行孫般突然冒出來,卡在前面,微笑著向她搖手。那邊的兩位武警也趕忙「攙」著兩人,實際是硬拽著兩人繞過魚樂水,向屋裡走去。魚樂水對這個場面感到不解,幾位兵哥竟然如此不近人情,不讓偶然邂逅的故人寒暄兩句?!這實在太異常了,也許兩人此時的身份是罪犯?那邊的楚天樂突然站住,從武警的攙扶中抽出左臂,先用左手指指天,然後兩手虛抱成球狀,用力向中心合了幾下。攙扶他的武警很生氣,低聲制止了他。楚天樂對這邊送來一個頑皮的笑容,笑嘻嘻地隨武警走了。
魚樂水沒有耽誤,立即開車離開賓館。就在楚天樂一笑的瞬間,她已確信這兩人絕不是罪犯,罪犯不會有如此明朗的笑容。他們看來是被攪到某個大秘密中了。楚天樂打的啞謎無疑是說:**正在努力封鎖某個秘密,而封鎖的命令來自最高層。
那又會是什麼驚天秘密呢?尤其是牽涉兩個隱居山中的殘疾人,加上一位神秘的賀老?但這會兒顧不上細細推敲,她要趕緊離開這裡,以防這裡的保衛人員醒悟過來,把她也圈進去——至少她已經看到了楚天樂打的啞謎,已經和那個秘密沾邊了。
她開著比亞迪匆匆出了大門,沒注意到賀老此刻正立在大廳門口注視著她。這位老者老眼不花,剛才看見了楚天樂對她打的啞謎。他向秘書使了一個眼色,秘書輕輕點頭,喚過一名便衣,讓他騎摩托尾隨魚樂水的汽車。秘書則走向櫃檯,去查詢這位女客人住時登記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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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找旅館並不難。這兒是有名的旅遊區,農家旅館遍地皆是,而且條件不錯,價錢也實惠。魚樂水很快找到一家,停好車,洗漱一下,吃了簡單可口的農家晚飯。她把隨身物品放到屋裡,脫了T恤短裙,換成運動裝,把高跟鞋換成登山鞋,又悄悄返回老界嶺迎賓館。她準備繞賓館院牆偵查一番,看有沒有守衛上的漏洞。從大門看進去,院內停車不多,只有十幾輛,看來將要召開的那個什麼「緊急會議」規模不算大。賓館傍著山體,有些地方很不好過去,魚樂水只得手腳並用。西牆外有一株大柿子樹,枝葉茂密,方位正對著賓館主樓。魚樂水對著它琢磨了一會兒,心想如果藏到樹上偷窺,也許能觀察到院內的一些情況,要是馬伯伯和楚天樂湊巧住在面向這邊的房間,說不定還能通過某種手段(比如用小鏡子反射陽光)同二人秘密聯絡上呢。她準備明天凌晨時分帶上望遠鏡早早來到這兒,趁夜靜無人藏到樹上,等待機會。柿樹頗高,樹榦有合抱粗,不太好攀爬,但魚樂水從小性子野,爹媽又一向縱容她,所以爬樹游泳都不在話下。雖然已有些年頭沒有重操舊業了,但當年的童子功想來不會丟。想到這兒,魚樂水不免喜滋滋的:俗話說技多不壓身,藝高人膽大,老輩人的話絕對是至理名言啊。
夜色已濃,她回到農家旅館,沖了澡,睡到床上,對明天即將開始的秘密行動充滿臨戰前的亢奮。只有一點她實在想不通:兩個隱居山中的殘疾人會攪到什麼樣的秘密中去呢?
她想先給報社打個招呼,但不知何故,手機一直打不通。於是她給社會部主任發了條簡訊:
「何姐並轉總編:我在這兒撞上了賀老,還有一個『天大的』新聞,可能要耽誤幾天。詳細進展隨時電告。」
她枕著雙臂睡在床上,在隔壁的喝酒行令聲中想心事,剛才楚天樂明朗頑皮的笑容一直在眼前晃動。當年她在這一帶與楚家母子偶遇時,天樂可是個相當自閉的男孩啊。也難怪他自閉,命運對這位時年七歲的孩童確實太殘忍了。
十歲那年夏天,魚樂水隨父母駕車來到這兒,那是一次半公半私的旅遊,父親要來豫西南考察楚長城等文物,順便帶妻女出來玩玩兒。父親是個知識淵博的好導遊,在他的指點下,沿途普通的風光都顯示出蒼涼厚重的歷史底蘊。他說中原雖然在近代比較落後,但它卻是華夏民族最重要的發祥地之一,就省級範圍來說,在全國是名列前茅的。中國從夏到清的四千多年歷史,中原有三千二百年一直居於華夏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有二十多個朝代建都於此,包括中國最早的幾個朝代:夏朝、商朝和周朝(東周)。就整個世界級來說,中原也是人類古代文明最重要的中心之一。只是因為夏商文化的發現比較晚,所以它的名頭不太響。這兒是盤古神話的誕生之地,有炎帝黃帝的活動遺迹,是殷商甲骨的埋藏地,老子莊周的故居。還有南召猿人、裴李崗文化、仰韶文化遺迹等,此次要考察的楚長城也是中國最早的長城。華夏民族很多姓氏都起源於中原,著名的客家人正是從中原河洛之地遷徙出去的。爸爸當時還開玩笑說,正是因為對歷史的尊重,所以當社會上習慣於拿土氣的中原人開涮時,他從來不參與。十歲的魚樂水聽得津津有味,體悟到了歷史的厚重。
當然,那時她絕對想不到,在十五年後,這個古文明中心會因某個事件而一躍成為現代世界的中心。
那天他們在西峽縣參觀了恐龍蛋博物館,中午在一個山區小鎮停車,找家飯店吃了午飯。出了飯店,見街上有一片地方亂糟糟的,停著工商所和衛生局的車,擠滿了圍觀者。魚樂水正是好事的年齡,媽媽一把沒拉住,她已經鑽到人群最裡邊看熱鬧去了。原來是本地工商所和衛生局聯合查封一家診所。診所規模很小,一間門面房而已,屋裡擺設簡陋而雜亂。牆上倒是掛滿了「華佗再世」「妙手回春」「三代中醫世家」等匾額或錦旗。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乾瘦老頭兒,穿著皺巴巴的白大褂,此刻正向查封者苦苦哀求:「俺有正當手續呀,俺行醫從不為賺錢,是為了積德行善呀,是為人民服務啊。」查封者中一個年紀較大的人沒好氣地說:
「算了,胡老諞你就省點唾沫吧。不說別的,你單說這『三代中醫世家』是真是假?我可知道你家老根兒,三代都是打土坷垃的,你也是到四十多歲才不知從哪兒弄了個文憑。」那個醫生滿臉通紅,吭吭哧哧說不出話來。「這幾面錦旗恐怕也不是病人送的,是在同一家店裡定做的吧?做假太不專業,也不知道換換筆跡。胡老諞,不是接病人舉報,我們也不會來查封你。要說嘛我們來查封是救你,幸虧到眼下你還沒治死人,等你治死幾個人,你就得戴那不花錢的銀鐲子了。」
魚樂水沒興趣再看,擠出人群。她雖說天生同情弱者,但看眼前陣勢,那個瘦老頭篤定是個騙子,不值得同情的。這時,她看見一對顯然遠道而來的母子,母親背著頗大的廉價條紋包,拉著一個七歲左右的男孩,母子倆都風塵僕僕,神色疲憊,境況的困窘明白地寫在臉上。那就是楚天樂和他媽媽任冬梅。那時小天樂已經顯出病態,走起路來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還老是無緣無故打趔趄。當媽的看見了這邊的變故,忙把旅行包放地下,讓男孩坐上面等著,自己擠進人群。不一會兒就聽見她在裡邊哭求:「你們幹嗎要封胡醫生的診所?求求你們啦,俺家孩子還指著胡醫生救命呢。」
此後,在送這對母子去馬伯伯家的途中,魚樂水詳細了解了這個男孩的一切,可以說因為命運的安排,她徑直走進了這個自閉男孩的心靈。命運對小天樂太殘忍了。他患的是一種絕症,進行性肌營養不良,而且是其中預后最差的假肥大性,現代醫學至今無能為力。這種病是由於X染色體上的dy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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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結構異常所引起的,這種異常使得細胞不能製造抗萎縮肌肉蛋白,最終使患者失去行走和呼吸能力。它屬於性連鎖隱性遺傳病,只有男孩會得,在人群中的患病比例大約是三千分之一到兩萬分之一。病人一般在五歲左右發病,到十五歲左右就不能行走,二十五至三十歲時將因心力衰竭等原因而死亡。
小天樂跟著爸媽走遍了全國的著名醫院。小小年紀的他已經習慣了藏在媽媽身後,膽怯地仰視那些高大的白衣神靈,而神靈們俯看他時,總是帶著見慣不驚的漠然。每次醫生給出診斷結果前,媽媽總是找借口讓他出去,於是他就獨自蜷縮在走道里那種嵌在牆上的摺疊椅中,猜著屋裡在說些什麼,隱隱的恐懼在幼小的心靈逐漸紮下根……後來爸爸從他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他問媽媽,爸爸到哪兒去了,媽媽一聽這句話就嘩嘩地流淚,不說一個字。後來小天樂就再也不問了。
半年前他們才找到救星。雖然胡醫生的白大褂皺巴巴的,診所又臟又亂,但他很有把握地說:「這病我能治,保你除根兒!就是娃得受罪,要想除掉病根兒,只能以毒攻毒啊。葯價也不便宜。」以後的半年裡,他們一直用胡神醫的祖傳藥方治病,是把一種很毒的藥液塗滿全身,皮膚和關節都潰爛了,以至於一說塗藥小天樂就渾身打戰,塗藥前媽媽不得不把他的手腳捆到床上。媽媽哭著說:「樂樂你忍忍,樂樂你一定要忍住!這是為你治病啊。」小天樂是個很聽話很勇敢的孩子,真的咬牙忍著。苦難讓他早熟了,懂事了,他要努力把病治好,這既是為自己,也是為媽媽。那時天樂媽只有三十四五歲,但已經憔悴得像五六十歲的老婦。
半年的治療沒什麼效果,但胡神醫事先說過,這種頑症得治兩三年才能見效。這次,媽媽艱難地湊夠錢,專門帶孩子來複診。現在突然得知唯一的救星原來是個騙子,天樂媽剎那間心碎了,精神徹底崩潰了。她坐在診所前的石階上,兩眼失神,喃喃自語著:「該咋辦呢?咱娘兒倆該咋辦呀?!」魚樂水的爸爸魚子夫和媽媽章雋都是熱腸子人,見狀忙擠過去,蹲在她面前解勸。章雋說:「大姐(後來才知道天樂媽比她年輕)你別難過,知道了這醫生是騙子其實是好事,免得他耽誤了孩子,咱們趕緊去大醫院治啊。」
天樂媽慘然搖頭,「還能去哪兒?該去的地方都去了。再說俺娘兒倆已經山窮水盡了,除非我去賣眼珠賣腎。」她忽然拉著章雋的手,「大妹子,哪兒能賣器官你知道不?我真的想賣腎。大妹子你幫幫我,我一定得堅持下去,絕不能讓娃死到媽前頭。」
這幕場景在魚樂水的記憶中非常清晰,一直保持著令人痛楚的鋒利。十歲的她已經能敏銳地注意到這位母親的用詞:她說「絕不能讓娃死在媽前頭」,而不是說「我一定救活娃」,顯然她已經打心底絕望了,現在只是最後的掙扎。這句話中也隱含著不祥,也許這位母親已經做好打算,在徹底絕望時帶上兒子一塊兒自殺。
魚樂水的鼻子發酸,喉嚨里發哽。她瞄見爸媽的眼眶也紅了。
她把眼光轉向人群外的小病人。那個男孩獨自坐在破舊的藍色條紋行李包上,手中拿著一個小瓶,就是小孩兒們常玩的那種廉價泡泡水玩具。他在吹泡泡,吹得非常專註,人群中的喧囂,媽媽的哭訴,竟然絲毫沒有影響到他!這種鮮明的反差讓旁觀者感到心頭格外沉重。此後魚樂水才明白,小天樂的自閉實際是一種無奈的逃避。一座陰冷的災難之山高聳在他的人生之途中,他絕對無力攀越也根本沒辦法繞行,只好閉緊眼睛不看它,躲得一刻是一刻。魚樂水非常同情他,默默走過去,摸摸他腦袋,挨著他坐到行李上。男孩看她一眼,沒說話,仍在專心吹泡泡,只是把身子挪挪,給她騰出點位置。這個男孩眉目清秀,目光明亮,此刻因為是坐著,看不出什麼病態。但有一點與普通小男孩不同:他的神色非常冷漠,用一副冰冷的外殼把自己罩在裡面,讓心靈與現實隔離。
他小心地吹出一個大泡泡,泡泡懸在吹管前端,顫巍巍地膨脹,七彩陽光在薄膜上輕快地流動,變幻不定。泡泡原來是圓球形的,越變越大之後,由於重力的作用變成扁球形。男孩把吹管從嘴裡抽出來,對著大泡泡輕輕吹一口氣,大泡泡被吹散,分成十幾個小泡泡,大小不等但同樣七彩繽紛,冉冉飄升。他盯著泡泡,看著它們的鮮艷色彩慢慢變得平淡,直到迸然碎裂。然後他再吹出一個大泡泡,再把它吹成小泡泡。這樣重複幾次后,男孩說話了:
「姐姐你看,我對大泡泡吹一口氣,按說該把它吹破的,可它不僅沒破,還會自動分成幾個小泡泡。」
此後魚樂水從天樂媽口中得知,天樂那時已經相當自閉,即使和媽媽之間話也不多。他這會兒能主動對魚樂水說這麼多話是比較異常的,也許「是你倆天生有緣」(天樂媽的話)。
看著他宿命如此卻沉迷於童稚遊戲,魚樂水心中酸苦,柔聲說:
「這種現象是因為表面張力。泡泡水的表面張力比較大,能讓水膜自動聚成泡泡。小弟弟,等你長大,學會識字,看了《趣味物理》這些書,就明白了。」
小天樂搖搖頭,固執地重複著剛才的話:「我想不通。按說它該破的,可它沒破。」
七歲的楚天樂還不能對外人說清他的思維脈絡,其實即使他說清了,十歲的魚樂水也不會理解。此後數十年中,魚樂水在充分認識了丈夫過人的才華和他對物理世界驚人的直覺之後,在同「樂之友科學院」諸位天才多年相處潛移默化之後,她才真正理解了七歲楚天樂的困惑,理解了他的思維光束到底聚焦在哪裡。沒錯,自己關於表面張力的解釋是對的,但那只是死的書本知識,不是心靈的感悟;只是較淺層面的解釋,不是深層次的機理。而楚天樂璞玉般的心靈卻直接同大自然相通。他那時尚不了解熵增定律和自組織定律,但他本能地覺得世界應該走向無序。所以在他橫吹一口氣之後,大肥皂泡如果迸然碎裂,應該是「最自然的」結局。但大肥皂泡沒破,而只是分成十幾個小一點但同樣精巧的球狀結構。這裡面有上帝之手在干涉,或者說有大自然深藏的精巧秩序在自動起作用。幾個小泡泡的分生,實際暗含了宇宙得以演變的最深刻的自組織機理。美國著名物理學家約翰·惠勒說過:我們只有先了解宇宙是多麼簡單,然後才能了解它是多麼奇妙。七歲的小天樂憑直覺已經感覺到了這兩點:簡單,奇妙。
那會兒魚樂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默默陪小天樂坐著,看他吹出一個個大泡泡,再把大泡泡吹散成眾多的小泡泡。看著泡泡在空中悠悠飄蕩,迸然碎裂。她看見爸媽離開人群,倆人商量了一會兒,然後爸爸拿出手機,同什麼人說了很久,最後滿面喜色地連連致謝,顯然是有了重要收穫。爸媽隨即興沖沖地走回來,蹲在天樂媽面前,爸爸柔聲說:「這位大嫂,我和愛人為你們娘兒倆做了一個安排,你看行不行。我有一個朋友,叫馬士奇,正好在附近一座山上隱居。他是個殘疾人,一個人住山裡太苦,我早就勸他找一個保姆,現在我想請你到他那裡去幫忙。至於孩子的病,你不用操心,馬士奇雖然隱居深山,但交往相當廣,也有很強的經濟實力。剛才我們通過話,他答應儘力在國內外聯繫,如果這病能治,所有費用都由他負責。你看怎麼樣?」
聽了這番話,天樂媽失神的眼中突然煥發出異樣的光彩。她震驚地看著面前的兩個恩人,不敢相信母子命運會有如此突然的轉折。她說不出話,哽咽著,只是連連點頭。然後她走到一旁,低聲把喜訊告訴兒子。這邊,樂水爸笑著對女兒說:
「幫人幫到底,咱們乾脆開車把這娘兒倆送到你馬伯伯那兒。水兒你說行不行?」
「當然行!爸,媽,你們是天下最好的人!」
「是嗎?有女兒這個評價爸媽太高興了!我也覺得咱們應該算是好人。不過,最好的好人是你馬伯伯,他為此花上幾十萬也說不定。」
「那馬伯伯也是天下最好的人,你們仨並列天下第一名!」
他們一家招呼母子倆上車,掉轉車頭向山中開去。魚樂水原是坐在前排的,這會兒非要與後排的媽媽換位置,與那娘兒倆擠在一塊兒。一路上她不住嘴地詢問著有關小天樂的事,問得非常詳細。對她的所有問題天樂媽都一一作答,小天樂一直默不作聲,但他的瞳仁中分明閃著異樣的光彩,那是喜悅的閃光。魚樂水欣慰地想,看來小天樂的自閉不算嚴重,只要看到前邊的希望,他就會從那個繭殼中掙出來。
夕陽將盡時,爸爸把車停在路邊,用手機同馬先生通了話,問清剩下的路徑,然後對娘兒倆說:
「汽車只能開到這兒了。你們順著這條小路向那個山尖爬,大概再有十幾里路就到了,馬先生會讓人在前邊等你們。大嫂,不,應該稱大妹子吧,你們走這段路有沒有問題?」天樂媽連說沒問題。「那好,我們也得趕著天黑前下山,就在這兒道別吧。祝你們好運。」
天樂媽把孩子抱下車,依依不捨地拉著章雋和魚樂水的手。她想說幾句真心的感謝話,但嗓子哽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她突然跪到地上,向三個恩人磕起頭來。魚氏夫婦吃了一驚,趕忙上前拉她,章雋小聲說:
「可別這樣……可別這樣……大妹子快起來……你看當著孩子面……」
那陣兒魚樂水的眼淚刷刷地往下流。看看楚天樂,他默默低著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到底忍住沒流出來。天樂媽被拉起來了,她擦擦眼淚,把行李綁在腰間,蹲下身,要小天樂趴到她背上。天樂執拗地甩脫媽媽的手,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天樂媽忙同三人告別,追著孩子去了。兩人在拐入山背之前,回身使勁向這邊招手,只聽小天樂放聲喊:
「叔叔阿姨再見!樂水姐姐再見!」
這邊三人一直看著那兩個背影在山林中消失。爸爸在狹窄的山路上艱難地掉過車頭,開車下山,一路上三個人都沒怎麼說話,默默品嘗著從心底汩汩湧出的甘甜。
這之後,他們一家一直同馬先生保持著聯繫。可惜的是,馬伯伯雖然四處打聽,但世界上沒有哪裡能治這種絕症。不過馬伯伯說母子兩人在山中住得很安逸,很幸福,後來他還認病殘的楚天樂為義子,這邊也就徹底放心了。其間,馬伯伯還曾打來一個電話,興高采烈地說:「老魚你知道嗎?你給我送來的是一個天才!別看這娃病歪歪的,腦瓜倍兒靈。我上學時一向自認腦瓜靈光,比起他來可差遠了!眼下我正在教他讀高一課程呢。」
那年楚天樂才十一歲,比他大三歲的魚樂水剛初中二年級。
此後魚樂水上高中,上大學,課業繁重,有了自己的朋友圈,與那邊聯繫少了。她只是偶爾從爸媽的閑談中知道,楚天樂一直在跟乾爹學知識。還有,好像馬伯伯和天樂媽戀上了——但在眼下,這兩個殘疾人會攪到什麼國家機密中去呢?她實實在在想不通。
3
第二天凌晨,魚樂水穿上運動裝和登山鞋,帶上望遠鏡和小鏡子,還有乾糧和飲水。飲水她只帶了一小瓶,因為今天要嚴格控制飲水量。她準備在樹上「蹲點」一整天,想要「方便」會很不方便。旅館老闆娘在開門時好心地說:「天還黑著,爬山要小心啊,一個姑娘家,咋不帶個伴兒哩?」魚樂水笑著說:「我這人膽大再加武功超群,大媽你甭操心。」她來到賓館外,在蒼茫晨色中找到那棵大柿子樹,手腳並用地爬上去。爬樹的童子功還在,但已經大不如前了。等她氣喘吁吁地坐在樹杈上時,自得地想,如果這次行動真的挖出一個超級新聞,「淑女爬樹」也是其中一則很有賣點的花絮吧。用望遠鏡向牆裡邊看,各個房間的燈還沒亮,於是她把自己在樹杈上安頓好,從容地吃了早飯。
霞光終於升起來了,各個房間里也有了動靜。她用望遠鏡仔細搜索各個房間,看能不能找到那兩人的身影。山神保佑,還真的找到了!那兩人住在主樓的二樓,是一個雙人間,此刻正在盥洗間進進出出。雖然從外面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但兩人的殘疾是明顯的特徵,所以絕不會認錯。她拿出小鏡子,但陽光離這兒還遠,無法用反光同二人聯繫。她只好捺著性子等著,祈禱陽光轉到這邊時那兩人不要離開屋子。就在這時,手機響了,響得太不是時候!昨天手機似乎出了毛病,一直打不通,偏偏這會兒響了。這裡離院子不遠,而且清晨時分周圍很靜,難保不被裡面的警衛聽見。她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屏幕上顯出一個陌生的號碼,她摁下通話鍵,壓低聲音問:
「喂,哪位?我這兒正有急事兒呢。」
手機里是一個男人平靜的聲音,標準的普通話:「魚樂水小姐,下來吧,我就在樹下。」她大吃一驚,朝樹下一看,果然有一個便衣正在仰著臉打手機。她一時驚慌失措,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聽手機里又說:「快下來吧!你不用躲在樹上偷看啦,賀老請你去呢。」
魚樂水唯有苦笑,知道這次輸慘了。既然對方知道自己的姓名和手機號,那就甭想花言巧語矇混過關了。她爬下樹,狼狽不堪地面對著那位帥氣的便衣,心想,如果這會兒有記者拍下自己的尊容發到網上,一定和偷雞賊差不多。便衣心平氣和地說:
「你一個姑娘家,爬樹蠻專業的,我挺佩服。就是反跟蹤水平太差。我從昨晚就跟定你了。」魚樂水更難堪了,想想自己頗不「淑女」地爬樹時一直被對方瞄著,真有被剝光衣服的感覺。「跟我走吧,你可以直接採訪賀老,好寫出你那則『天大的』新聞。」
「天大的」三個字加了重音,魚樂水機敏地猜到,這分明是指她昨天發的簡訊。魚樂水一愣,尷尬退去,怒氣頓時充塞胸臆。「你們……竟然侵犯公民的通信自由?」
便衣乾脆地說:「那要看你這個公民犯不犯法。」
怒火中燒的魚樂水豁出去了,氣勢洶洶地說:「我犯啥法了?我犯啥法了?我爬樹掏鳥蛋你管得著嗎?」她突然想起在胸前晃蕩的望遠鏡,掏鳥蛋是用不上這玩意兒的,她不等對方指出這個破綻,自己先把望遠鏡舉起來,「我帶望遠鏡是為了看清是什麼鳥兒,以免傷到國家保護鳥類。你管得著嗎?你是不是要拘留我?給我看拘留證!」
這一排亂炮倒把便衣給轟懵了。但對方也不是等閑之輩,馬上笑著說:「我說要拘留你了嗎?你當面造謠不臉紅嗎?我只說賀老請你去,幫你完成心愿,採訪這個天大的新聞。」
魚樂水冷笑道:「真要謝謝你的盛情啦,不過你是霸王請客,不去不行,對不?」
「哪裡哪裡。不過,如果魚小姐不去,請不要介意我跟在後邊,你權當沒發現我就行。然後,我一直跟到拘留證送來。」他微笑著,「不過我想用不著的,以魚小姐的脾性,絕不會因為賀老是個大人物就不敢見他。」
魚樂水知道自己該見好就收了,也換上笑容,「你甭激將,我巴不得去呢。再說是你這樣的帥哥請我,哪能拂了你的面子。喂帥哥,能不能留個姓名電話?噢,電話號碼已經有了,那就留個姓名吧,等回北京我請你喝咖啡。」
「這是不是意味著一次艷遇?我太榮幸啦。不過我的姓名就不用留了。請客也該男生主動啊,我有你的電話,又知道你的芳名,這就夠了。」
便衣很和氣地把她帶到老界嶺迎賓館大門口,交給另一個便衣。第二個便衣沉默寡言,只簡單說了一個字:「請。」就徑直把她帶到了二樓一個房間。這是一個總統套房,客廳很大,個子矮小的賀老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從沙發背後看去只能看到他的銀髮。對面的長沙發上坐著——楚天樂和馬伯伯!楚天樂看見她,高興地叫:
「樂水姐姐!」
他想起身迎接,但試了兩次都沒站起來。馬伯伯轉身扶他起來,不快地對賀老說:
「賀老,我理解你的謹慎,但把這姑娘也圈進來,做得有點過了。」他平和地說,「賀老,咱們可別重犯非典的錯誤。」
賀老沒有起身,指著另一張單人沙發說:「魚小姐請坐。」回頭又對馬先生說,「不是我,是小楚把她卷進來的,也是她自己硬跳進來的。再說,這件事和非典有可比性嗎?馬先生,如果你們發現的大塌陷是真的,且不說實在的後果了,單從心理上說,這也是人類從未經歷過的滅頂之災。作為政治家,即使不能挽救這架失事的飛機,至少要盡量穩定乘客的情緒,不致因恐慌造成偏載,使飛機提前墜落。」稍頓,他溫和地責備道,「馬先生,這樣重大的信息,你們該第一時間通知**,而不是通知天文台。」
馬士奇聽了這番話,赧然說:「賀老,你是對的。但我們想在上報**前先請天文台做出確認,那樣更穩妥一些,免得我們謊報軍情。」
「我理解你們的用心,但你們的做法很可能提前泄密。」
魚樂水此時聽得目瞪口呆:大塌陷!人類從未經歷過的滅頂之災!這些都是太恐怖的字眼兒。她脫口問:「你們在說什麼?馬伯伯,什麼大塌陷?」
賀老立即側過頭,銳利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我親眼看見小楚給你比手勢,你的簡訊上還說『天大的』新聞——當然,那時你的通信已經被屏蔽了。」
這當兒魚樂水完全忘了「侵犯公民通信自由」這檔子事,老老實實地說:「我可能猜錯了。我想小楚做這樣的手勢,」她用手虛握成球狀,用力向中心合了幾下,「是說**正在使勁封鎖某個大秘密。他這樣的手勢,」她用手指指天,「是說封鎖的命令是最高層發出的。至於封鎖的究竟是什麼新聞,我完全沒有概念。」
賀老久久盯著她,看得她有點兒狼狽。他的目光複雜,奇怪的是,其中似乎還含著深深的憐憫。「原來如此啊。」賀老嘆道,「是我草木皆兵了,不該把你也卷進來的。」眼前這個姑娘顯然是個陽光女孩,應該在緋紅色的霞光中展翅,而不應因沉重的災難而折翼。「既然已經卷進來,那隻好一塊兒往前走了。姑娘,恐怕你得做好心理準備。要面對一會兒聽到的消息,你恐怕太年輕了。」
魚樂水不服氣,側過頭看看楚天樂,「他比我還小三歲呢。」
賀老搖搖頭,沒有接這句話,只是諱莫如深地揮一下手。「進去吧,今天是一個小型的務虛會。與會人員已經到齊了。噢對了,姑娘你是否要把望遠鏡摘下來?」
魚樂水知道他是好意,帶著這玩意兒進會場未免太招搖,便紅著臉照辦了。
會議室在三樓,面積不大,橢圓桌前坐了十幾個人,大多是氣質清秀的知識分子模樣。後排有十幾個人,氣勢明顯要「軒昂」一些,應該是政界軍界的各路諸侯。正面牆上掛著一塊屏幕,投影儀打著幾個字:關於《楚一馬發現》的通報。服務人員正在拉窗帘,魚樂水在一瞥中看見了院外那棵大柿子樹,不由得笑了,悄悄對天樂說:
「呶,我就是藏在那棵樹上搞偵查被逮住的。」
天樂也笑了,表情分明是讚賞。前排兩個中年人看見楚馬二人,忙迎過來握手。前頭一位穿著西服,身材不高,圓臉龐,表情沉穩。他說:
「馬先生,楚先生,你們好。我是國家天文台的詹翔。這位是紫金山天文台的徐一凡,咱們神交已久,但見面還是第一次。我倆也是剛剛知道你們二位身體有些不便,所以——非常敬佩,非常敬佩啊。」他加大了握手的力度,然後回頭向與會人員介紹,「這兩位就是『楚馬發現』的發現者,楚天樂先生和馬士奇先生。」
眾人都向他倆微笑致意,他們剛剛閱讀了會議組織者發的資料,大略知道了「楚馬發現」是什麼。魚樂水心中又是一震,既然這兩位是天文學家,就意味著「那件事」可能是一場天文災變。天文史上冠以某某「發現」的情況好像不多,從這點看,這肯定是一個極為重大的發現——但結合賀老剛才的話,越是「重大」,越是不祥。
前排中間為楚馬二人留有兩個空位,工作人員此時又加了一張椅子,讓魚樂水坐在楚天樂旁邊。賀老開始講話,非常簡明扼要:
「請與會人員關閉手機,詹翔、徐一凡除外,他倆得保持同世界各天文台的聯繫。」與會人員立即都關了手機。「今天在這家山間賓館開會,一是為了保密,二是為了向楚馬二人表示敬意。二位行動不便,所以會場盡量離他們的家近一些,他們就住在附近的玉皇頂。現在開會。」
正在這時,響起一陣手機鈴聲,詹翔迅速掏出手機,向大家做一個抱歉的手勢。賀老停下來等著他。詹翔聽了電話,用英語簡單回復:「知道了,謝謝你在第一時間通知。」
摁斷手機后,他苦笑著對賀老說,「賀老,我說過這事兒瞞不住的。那個現象不難觀測,只要有人想到把望遠鏡和攝譜儀對準那兒,再來點簡單的計算就行。剛才是澳大利亞悉尼天文台通報,該國一個中學天文小組已經重複了楚馬發現,按照國際慣例,它得改名為楚一馬一格林發現了——格林是那個做出發現的學生。不過,」他回過頭向大家解釋,「好在此前賀老出過一個好主意,我們按照賀老的指示,在向世界所有天文台發出詢問通報的同時,也與對方做了約定:所有知情者都要嚴格保密,直到各家天文台全部做出驗證后同時發布。這是一個策略,把各天文台捆到一塊兒了,否則保不定某家天文台早就公布了這一消息。但當時還另有一條約定:保密時間至多不能超過一個月,」他算了一下,「從今天算就是二十一天後。到那時,我們就不得不——」他苦笑著,「對世人當一隻報禍的烏鴉了。」
賀老平靜地說:「知道了。現在開會。」
工作人員為新來的三人補發了文件。楚馬二人沒有看,魚樂水則埋下頭,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她的心隨之越沉越深。
4
「咱們開會吧。今天是個小型務虛會,是為即將召開的最高層會議做準備。」賀老說,「我先介紹一下與會人員。楚、馬、詹、徐四位剛才已經介紹過了。後排各位是旁聽的,今天只帶耳朵不帶嘴巴,也不用介紹了。我只介紹前排人員。」他按照一張名單介紹:天體物理學家李天翔,宇宙學家陳奇,量子物理學家洪力平,氣候學家朱天問,宇航專家張明先,古生物學家王清音,人類學家冀如海,數學家嚴博來,心理學家董月霞,危機處理專家吳正,科幻作家康不名。對最後這位作家,賀老特地多說了幾句,「在國內的類似重要會議上,科幻作家是第一次出席吧。其實不必驚奇,英國科幻作家克拉克一向是美國NASA重要會議的貴賓。」
康不名年過花甲,頭髮過早地白了,但精神矍鑠。他的相貌很有特點:耳垂奇大,眉毛比較長,使他看起來宛如長眉羅漢。他對賀老點點頭,笑著說:「科幻作家的職業優勢是可以胡說八道,所以一會兒如果我有建議或意見,請大家不要太當真。當然了,一百句胡說八道中也有那麼一兩句是對的。」
「噢對了,與會的還有一位記者,魚樂水小姐。我們原沒打算邀請新聞界,她是爬樹跳進來的。」賀老說這句話時面無表情,聽眾不知道這是玩笑還是事實,都沒有笑,只是好奇地把目光轉向魚樂水。楚天樂笑著悄悄觸觸魚的胳膊,魚樂水笑著回觸了一下。「既然跳進來了,就作為新聞界的唯一代表吧。當然,魚記者也必須遵守剛才說的保密約定,你的報道必須在官方公報后發表。」他看看魚樂水,後者略有點尷尬,連忙點頭允諾。
「今天與會的有不少科學的門外漢,包括我,所以希望各位專家發言時盡量淺顯一點。為了節省時間,我已經擬了幾個問題,請專家們先以此為基礎,給出扼要和可靠的回答。時間有限,今天盡量只給結論,不詳述中間過程。如果還有上述問題不能涵蓋的內容,在此後還有自由發言。」他的目光掃過眾人,落在詹翔身上。「第一個問題,這個楚馬發現到底是怎麼回事?確定度有多少?」
詹翔起身,走到投影屏幕前:「我和楚、馬、徐三位已經做過多次交流,所以我是代表四人發言。先介紹一點必要的背景知識。上世紀20年代,偉大的美國天文學家哈勃發現,遙遠天體的光譜都有紅移,紅移量與星體距我們的距離成正比,從而確認整個宇宙空間在均勻膨脹,這個假說已為科學界所公認。這種與空間膨脹有關的光譜紅移,被稱為宇宙學紅移。一般來說,我們只能在十億光年外的遙遠天體身上才能觀測到這種現象,因為近地天體的宇宙學紅移數值極小,被多普勒紅藍移和引力紅移覆蓋了。後來天文界還確認了宇宙膨脹至今仍在加速,可能是由暗能量所造成的斥力所引起的,因為加速很小,也與此刻的議題無關,我就不說它了。大家只需記住,我們所處的是一個溫和膨脹的宇宙。」他重複了一遍,「請記住這四個字:溫和膨脹。」
大家點點頭。他接著說:
「在哈勃公式中,紅移量與星體距離的正比關係中有一個比例常數,即哈勃常數,目前公認比較準確的數值是七十五,即兩個距離百萬秒差距,也就是三百二十六萬光年的星體,其相互退行速度為七十五千米每秒。如果換算成空間在一維尺度上的年膨脹率,則大致為千億分之七點六七。由這個膨脹速率倒推,並考慮到相對論效應,可計算出宇宙誕生於一百三十七億年前的一場大爆炸。」他扭頭看看後排的人,「這些知識大家都不陌生吧?」
大家都點頭。賀老說:「你提到了引力紅移和多普勒紅藍移,請再解釋一下。」
「噢,那我補充幾句。光譜紅移有三種。第一種,由引力的相對論效應引起的紅移稱為引力紅移,它的數值很小。第二種,因星體自身在空間運動所導致的紅移或藍移,稱為多普勒紅藍移,它與星體相對地球的視向速度有關。可以用一個直觀的說法,多普勒紅藍移是因為光源拖著光線後退或前行,把波長拉長或壓縮了;第三種,即我剛才說的因空間膨脹而導致的紅移,稱為宇宙學紅移,此時星體相對它所處的本域空間並無運動,但相對於遠空間有運動。所以直觀地說,是空間本身的膨脹把光的波長撐大了。這些知識大家都能理解吧?」
聽眾再次點頭。
「但九天前,我們忽然接到楚馬二人的郵件,通報了一個驚人的發現:所有距離在三十五光年之內的近地恆星,其光譜在扣除原有紅藍移值之後都新增了大小不等的藍移,構成了一個明顯以太陽係為中心的異常區域。有異常的恆星包括距我們八點七光年的天狼星、十一點四光年的南河三、十六光年的牛郎星、二十六點五光年的織女星,還有很多民眾不大熟悉的暗星。其中,牛郎星即天鷹座α星的藍移增量最大。由於各星體藍移增量的普遍性和一致性——都是指向太陽——可以斷定,這不是緣於單個星體的視向速度的隨機變化,而是由於整片空間的收縮。但收縮空間肯定又是局部的,因為到了牛郎星之外藍移值逐漸減小,顯然只是受本區域收縮的波及,到三十五光年的北河三和三十六點七光年的大角星就測不到藍移了。」他略為停頓,「如果確如我們的推測,藍移是由該局域空間的收縮引起,並假定收縮率均勻,那麼在收縮區域內,它的大小應該與距離成正比。這與牛郎星之內的觀測值基本符合。」
宇航專家張明先問:「既然這些藍移是空間收縮所引起,那就應該屬於你剛才說的『宇宙學』的藍移,對不對?」
「是的,從本質上說是的。我一直謹慎地沒用這個名稱,是怕引起誤解,因為真正的宇宙學紅移涵括整個宇宙,而我剛才說的藍移只發生在很小的局域空間。所以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局域空間收縮而導致的光譜藍移』。」
張明先點點頭。詹翔繼續說:「我剛才說過,藍移最大值是在牛郎星,在光譜五千埃處的藍移達到零點一五埃。根據下述公式——」
他在投影屏幕上打出公式:
V=C△λ/λ1
[1]
「根據這個公式計算得出,牛郎星新增了一個朝向地球的九點二一千米每秒的速度。你們也許覺得這個數字不大,但如果拿它與宇宙學紅移相比就非常驚人。按哈勃公式計算的牛郎星的紅移速度僅零點零零零四千米每秒,只是上述速度的兩萬五千分之一!所以,」他加重了語氣,「這是一場暴烈的、可怕的局域空間塌陷,可以稱之為暴縮。」
會場里極度安靜。
「很難向大家描繪這幅圖景是什麼樣子,我只能用一個二維的比喻。」他在屏幕上打出一個緩緩膨脹的氣球,「假如這個氣球的球面是一個二維宇宙,氣球在三維的維度中緩慢膨脹,二維球面也隨之膨脹。但忽然伸來一隻巨手扣住一片球面並向內擠壓,」屏幕上,二維之外伸來的五個手指緊緊扣住一塊氣球的球面,五個手指向內收緊,「那就是我剛才說的圖景了。這片驚人的塌陷太匪夷所思,但這九天來,國家天文台、紫金山天文台全都予以證實,稍後還有世界各地的二百四十家天文台,全都如此。」
徐一凡插話道:「我補充一點。宇宙的各種觀測數據中,唯有星體視向速度的數據是最可靠的,不存在誤差。所以,對這次的局域收縮大家不必懷疑。」
在大家的震驚中,詹翔繼續說:「單是已經有的塌縮還不算太可怕,可怕的是其收縮率還是勻加速的。楚馬兩位對此已經觀測了五年,據他們的資料,牛郎星的藍移值每年提高約零點零一埃,對應的藍移速度值每年增加零點五八千米每秒,這個數值是不是也很小?但它其實相當大,是按哈勃常數所算出的牛郎星紅移速度的一千倍!請大家注意,這個零點五八千米每秒的速度只是牛郎星每年新增的!對這個增速,各天文台無法立即複核,但我仔細複核過楚馬二位的觀測紀錄,相信它是可靠的。從這些數據反算過去,可以得知,空間暴縮大致是自三十至三十二年前開始的。」
「這個局域空間塌陷,或者說暴縮,可能是什麼原因引起的?」賀老問。
詹翔苦笑了一下,「毫無頭緒啊。我們為此考慮了各種最瘋狂的假說,但毫無頭緒。最可能的原因是太陽附近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型黑洞,正把三十五光年以內的星體和空間拉向中心,造成局部塌陷。但這個假設肯定說不通。首先,如果有這個黑洞,那麼越接近黑洞的天體,其塌陷速度就應該越大,但據觀測數據,這片局域空間的收縮率大致是均勻的。再者,這麼大的黑洞應該有強烈的吸積效應,有強烈的X射線暴,甚至有可以感受到的重力異常。但實際上什麼都沒有,太陽系附近一直風平浪靜。還有,上面說的藍移增量都是以標準太陽[2]
為基點算出來的,而太陽繞銀河系中心有一個相當高的巡行速度,達二百二十千米每秒。如果有黑洞,那它也應該正好有太陽的巡行速度,才能得出現在的穩定測值。但這個突然出現的黑洞只可能是『外來者』,它闖入太陽系后就恰好獲得了和太陽一樣的巡行速度?這未免太巧了,基本不可能。」
徐一凡說:「賀老剛才說過盡量只給結論,不要中間過程,但對塌陷原因的研究,眼下還只能說中間過程,想得出結論,恐怕還是很遙遠的事情。」他困惑地搖搖頭,「確實,我們根本無法想象能有什麼原因造成如此劇烈的局部塌陷,塌縮的毫無來由總是給我一個強烈的感覺——除非原因是在三維之外的更高維度。我的意思是:可能是更高維度的自然因素,甚至……可能是更高維度的人為干涉。」他自嘲地說,「如果像詹翔那樣僅僅把不同維度作為比喻,大家都能接受。但如果把它解釋為災變的真正起因,恐怕就不大容易被人接受了,比如楚馬二位就堅決不同意。不過,福爾摩斯說過一句話:把所有可能的假設都排除后,我們不得不考慮那些看來根本不可能的假設。」
楚天樂看看乾爹,後者示意由他發言。楚平靜地說:「是誰來揪這個尺度為數十光年的三維球?四維智能生物?它是否類似於一個萬能的上帝?從本質上說,這是重犯牛頓把第一推動力歸於上帝的錯誤。我和乾爹都不認可宇宙中有一個愛玩氣球的上帝。」
他的病情已經影響到口齒,有些話咬字不清。馬士奇與他配合默契,凡是咬字不清的地方就及時加以重複修正。楚天樂說完了,與會的科學家們都沒有發表意見,但不少人下意識地點頭,顯然贊同他對徐的反駁。徐一凡微微搖頭,沒有再發言。
魚樂水聽他提到玩氣球,忽然想到十幾年前他專註於吹泡泡的場面,不由得側過臉注視著他。她想,今天的楚天樂遠不是那個自閉小男孩了,他的語氣中帶著上帝般的冷靜。賀老剛才說自己「過於年輕」而沒說楚天樂,應該是已經了解了他的成熟。賀老說:
「簡單地說,就是這個局部塌陷來得無緣無故,但塌陷本身無可懷疑。是不是這樣?」
詹翔點頭:「沒錯,正是這樣。」
「那麼,我就要問到最關鍵的問題了:它會造成人類文明的毀滅嗎?如果是,它給人類留出多長時間?」
所有與會人員,特別是後排的人員全都豎起了耳朵。如果說前面的介紹比較虛,比較理論化,普通人還只能看到一個虛浮的幽靈,那麼現在它就會「塌縮」成具象的惡魔,變成直接捅人心中的尖刀。詹翔,還有楚、馬、徐三人,顯然都非常清楚這個回答的分量。他們誰都不願當「報禍的烏鴉」,但卻無法躲避落到肩上的責任。詹翔沉默片刻,苦澀地說:
「負責地說,只有先把塌陷原因弄清,才能做出準確的預估。但事態過於緊急,我們又不能坐等那一天。此刻,我們只能以已有的觀測資料為依據來做出粗略的預測,所以預測有其不確定性,但我們想,大趨勢不會錯吧。」他看看賀老,後者示意他說下去。「剛才我已經說過,可怕的不是已經有的收縮速度,而是它的加速度。牛郎星每年新增的藍移速度為零點五八千米每秒,它對應的該空間一維收縮率△ψ為每年遞增億分之十二。如果這個趨勢保持不變,那麼,若干年後,這片空間的一維收縮將按屏幕上這個公式計算——」
他打出一個公式:
Lt
=(/L0
=(1-△Ψ)(1-2△Ψ)(1-3△Ψ)(1-4△Ψ)……[1-(
-1)△1Ψ]≈(1-
△Ψ)
/2
「先不說遠的,就算算幾百年後吧。按眼下的空間收縮加速度,兩百年後,該局部空間的一維尺度將收縮千分之三,也就是說,日地距離將拉近千分之三,它將導致地球日照增加千分之六。而且這些數字是以指數形式上漲的,五百年後,日照增幅就會達到千分之三十;一千年後,超過千分之一百。至於這將造成什麼後果,請氣候學家朱先生講講吧。」
朱天問考慮片刻,說:「這樣的光照變化,短時間不要緊,但要不了兩百年,其累積效應就會導致地球變成一個熱地獄,使現有的生態系統完全崩潰。至於熱地獄中能否進化出新的生態系統,這不大可能,因為變化太陡了。」
兩百年。這個數字讓會場眾人都下意識地搖頭。
詹翔接著說:「空間收縮后,地球所受的太陽引力也會像日照一樣同比例增加,但它並不會掉到太陽中。根據動量守恆定律,它將以更快的速度繞太陽旋轉,一年的長度將縮短,這也將在生物圈中引起不可預測的影響。而且這僅僅是兩百年後,如果是五百年後呢?一千年後呢?以天文尺度說這都是很短的時間,但那時塌縮區域肯定已經變成了熱和引力的地獄。且不說暴縮的最後結果可能是,」他頓了一下,「黑洞。」
屋裡一片靜默,空氣似乎變得極為黏滯,魚樂水覺得呼吸困難,心中就像壓了一塊千斤巨石。這場大塌陷將把太陽系抹去,把人類這個物種抹去。人類的命運甚至比不上滅絕的恐龍,連一堆不育蛋也留不下。而這一代人也將像當年的恐龍父母,對著越來越近的太陽引頸悲嘯。賀老把會議地點選在恐龍蛋的遺迹附近,莫非是冥冥中的安排?魚樂水生性豁達,從來不是那種見血暈厥的嬌弱女性,但突然撞上這樣一個「塌天災禍」(她惱火地想,今天說「塌天」這個詞兒,可不帶一點兒修辭色彩啊),無論如何,她的心靈還是過於柔嫩了。
這會兒她才真正理解了賀老在會前的話,理解了他對自己的憐憫目光。
側臉看看小楚和馬伯伯,他們的表情倒比較平靜。畢竟他們早就知道這些情況。但魚樂水想,這五年來,當他們獨自揣著這個秘密時,心靈上該承受著怎樣的壓力啊。
會場沉默很久,科幻作家康不名輕咳一聲,小心地說:「科學早就確認太陽系會滅亡,宇宙也會滅亡,但宇宙的天年是以百億年計的。現在你們說:人類所處的這片小宇宙得了無名絕症,活不到天年了,有可能在千年數量級就夭折,甚至在兩百年後就不適於人類生存,是不是這個意思?」
詹翔點點頭,「你把我的話文學化了,但你說得不錯,就是這個意思。」
在長久沉默后,古生物學家王清音示意別人把話筒遞過來。這是一位身材嬌小的中年女性,穿著中式高領上衣,風度淡泊,笑容溫婉,發言時語氣平和——但她發言的內容卻絕對算不上平和。她說:
「生物進化史實際一直伴隨著天文地質災變。地球生物有六次大滅絕,基本可以肯定都與天地的災變有關。歷史上曾有人質疑『災變說』過於離奇,但考慮到天文或地質時間的漫長,『災變說』實際是『均變說』,災變才是宇宙中最正常的現象。比如,遍布月球的隕石坑就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凝固檔案,表明偶然的災變如何累加為正常的均變。如果再把視野放開一點,宇宙中頻繁出現的新星爆炸、超新星爆炸、伽瑪暴、X射線暴、雙星之間的吞食、星系之間的吞併、黑洞對周圍天體的吞食,等等,這類宇觀尺度的災變更是不可抗拒的。這些災變區域有沒有生命或文明?沒理由斷定沒有,那麼這些生命或文明都已悄然滅絕於災變。所以,人類遭遇到這場小型宇觀尺度的天文災變,其實是宇宙中的正常現象。咱們從感情上難以接受,只是因為,災變之間的和平期雖然相對天文地質時間來說比較短暫,但相對人類壽命來說卻足夠漫長,這就造成了虛幻的安全感。」
她在講述這些事實時語氣非常冷靜,唯其冷靜,讓聽眾心中寒透了。稍停她又補充道:「至於這場災變是不是人為的,我覺得不必為它浪費時間。外星人災難只適於科幻小說題材,而自然災變才是實實在在的,人類必須面對的。」她可能覺得這番話對科幻作家不太禮貌,遂歉意地向康不名點點頭,後者一笑了之。
會場中沉默良久,賀老長嘆一聲,「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一句成語:杞人憂天。兩千多年前的一位杞人總擔心天會塌下來,於是他成了兩千年以來的笑柄。實際上,他才是歷史上真正的清醒者。」他揮揮手,「不說這些閑話了。大家說一說,如果詹翔說的屬實,人類還有什麼可以做的事。」
康不名立即說:「光照增加這事兒容易解決。科學家已經有了成熟的方案,在距地球一百五十萬千米的太空,即日地引力系統的第一拉格朗日點,設置巨大的鏡子來聚攏陽光,當時的設想是給缺少光照的地區,如西伯利亞,增加光照,現在把它改為反射鏡就行了,它比聚光鏡更容易實現。這能為人類爭取幾百年時間。另一個方案是移民火星,它離太陽遠一點,同樣能為人類爭取幾百年時間。當然,這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權宜之計。」
停了停,他又補充道:「也能向天王星和海王星移民,那兒距太陽很遙遠,大致為20個天文單位。當空間收縮導致距離大大減少后,那裡的日照將大幅增加,也可能變得適宜人類居住。但我想了想,恐怕不行,這些冰巨星雖然被稱為『冰』,其地幔實際是水、氨、甲烷等在高壓下形成的過熱流體,一旦溫度劇升,會立即變成撒旦的地獄。而且說到底,這隻能爭取到有限的時間,從長遠看,人類還是得……」他頓了一下,「逃離。」
提到逃離,人們自然把目光轉向宇航專家張明先。這是一個瘦小的中年人,在會上表現得沉默拘謹。他意識到了大家的目光,為難地沉吟良久,才字斟句酌地說:
「對於逃離的辦法,我只能講講我唯一熟悉的化學火箭。火箭能達到的最高速度取決於兩點:一是噴出物質的速度Ve,化學火箭的Ve目前為四千米每秒,在可見將來不會超出十千米每秒;二是火箭初始質量與最終質量的比值,在可見的將來很難大於二十。依這兩個數據計算,化學火箭的最高速度不會超過三十千米每秒。這對於恆星際旅行肯定遠遠不夠,要差幾個數量級,更不用說星系際旅行了。還有一個成熟的方法是利用星體的重力場加速,人類早就在使用。不過,由於星際距離的遙遠,可用重力場太少,它只能作為輔助手段。其他一些比較超前的設想,比如以核裂變或核聚變為動力的有工質或無工質火箭、以恆星光照做持續能源的離子火箭或光帆驅動、激光動力站驅動、沿途收集太空氫原子的衝壓式驅動、以正反物質湮滅為能源的光子火箭等,目前尚屬於科幻範疇,最多屬於理論假說範疇,都難以在可預見的將來進入工程實施階段。」
大家正等他繼續講下去,但他已經結束了發言,自此沉默不語。會議有些冷場,也有隱隱的不滿,連會議的主持者賀老也有所表現——技術專家的謹慎持重是對的,但在眼下這樣的非常時刻,這位先生謹慎得過頭了吧。顯然他的視野過於狹窄,思維過於僵化,也許這就是「專家」和「大師」的區別。等到確認他已經結束了發言,康不名輕咳一聲,委婉地說:
「謹慎是技術專家的第一天性,尤其在如此重要的會議上。所以張先生不想討論任何一個不能保證實施的技術設想,這種謹慎可以理解。那就由我來越俎代庖吧,剛才我說過,科幻作家可以胡說八道的。」他笑著說,然後用二十分鐘時間,比較詳細地分析了以上幾種「屬於科幻範疇」的驅動方式,分析了它們的優劣和難易。從他的發言看,他對這個領域確實有廣泛的涉獵。最後他總結道:「以我的估計,核聚變技術在百年內應該能夠實現突破。這樣的話,如果想在百年內實現恆星際或星系際逃亡,可行的、也是唯一可行的方式,是以核聚變為動力的可變比沖磁等離子體火箭。它的噴射Ve可達一千千米每秒,火箭最高速度可達三千千米每秒,即光速的百分之一。」他轉向詹、徐、楚、馬四人,「不知這個速度能否逃離塌陷區域?」
楚天樂立即說:「我和乾爹計算過,這個數量級不夠。它若能保持這個速度,並且不考慮起航加速段耗費的時間,那麼它飛出三十五光年的災變區域需要三千五百年。這個時間已經夠漫長了,但還可以接受,問題是連這個速度也無法保持。由於空間在收縮,而且收縮率在勻加速地遞增,飛船就像逆水行舟,走的時間越長水流越急,而且越往外走水流越急,至少在收縮峰值之內的區域里是如此。所以飛船的飛行將是勻減速運動。想要知道飛船飛出三十五光年災變區域的時間,只需解一個一元二次方程。」他搖搖頭說,「我們解過了,可惜它沒有實數解,因為飛船還未到達邊界就已經是負速度了。那時在災變峰值區域,空間向內傾瀉的速度將超過百分之一光速。直觀地說,飛船沖不過比它更快的逆向急流。」
這個結論讓大家心頭一沉。
「詹、徐二位用不同方法做了計算,結果誤差不大。比較一致的估計是:人類要逃離塌陷區域,至少需達到十分之一光速這個數量級,而且必須在一百年內起航,否則,上面說的逆向急流的速度會越來越高。」楚天樂說。
那兩位點點頭,表示同意這個結論。對這個結論,不光張先生搖頭,連科幻作家康不名也大為搖頭,「十分之一光速,太高了,幾百年之內的人類科技肯定達不到這個程度。」不過,也許是他不想引起過度的悲觀,又立即改口說,「不,不,我說『肯定達不到』恐怕過頭了。科技史上很多發明是突發的、超常規的,比如,沒有一個科學家預言到電腦,但它突然出現了,而且其發展的迅猛超乎預料。所以,如果在這一百年內出現某種全新的飛船驅動技術,也不是沒有可能。」
楚天樂繼續著自己的思路,「而且,上述估算還沒有考慮其他負面因素,包括:災變區域是否會擴大?很可能要擴大的,但還沒有得到觀測證實。甚至——在原來的『溫和膨脹』和新出現的『急劇收縮』的交界處,會不會產生撕裂,撕出一個無法渡過的封閉的弱水河,把人類圈在裡面?可能大家以為真空無所謂撕裂。但真空不空,它肯定有深層結構,否則它就不可能因引力而彎曲,不可能產生量子起伏。」他加重語氣強調著,「請大家注意,這種從溫和膨脹轉為暴烈收縮的突變是宇宙一百三十七億年歷史中從未出現過的——可能這句話說得太大了,那就改為:至少人類從未經歷過。這種現象是全新的,我們不能只憑『想當然』就貿然做出臆測。」他照例停頓一會兒,讓乾爹對自己的模糊口音做出必要的翻譯,「總之一句話,這個突然出現的局域塌陷太邪門,在弄清其產生原因之前,無法預估它所造成的裂紋沿哪個方向擴展、擴展到什麼程度——但詹先生剛才說得對,事態非常緊急,我們不能坐著等死,只能邊走邊摸索。這是一個兩難的處境。」
這個結論幾乎斬斷了所有的希望。屋裡的氣氛更加令人窒息。沉默了很長時間后,看見沒人發言,楚天樂笑著說:
「剛才康先生說咱們這片宇宙得了絕症,實際上我從五歲起就得了絕症,是在恐懼的煎熬中度過的童年。後來多虧我乾爹,」他看看旁邊的馬士奇,「在我七歲時果斷地告訴了我實情,斬斷了我的後路,反倒讓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後生。當整個人類被置於絕境后能夠迸發出怎樣的勇氣?也許它能夠讓不可能變為可能。所以,我們幾個剛才的估計可能太悲觀了。」
會場氣氛略有鬆動,人們都笑著向楚天樂示意。他們並不信服楚的安慰,但至少這個勇敢的大男孩給大家的心靈送來了一股小小的暖流。旁邊的魚樂水欣喜地挽起他的胳臂,現在她對這個小自己三歲的大男孩確實刮目相看了。
此後的自由發言階段基本冷場。今天與會的都是一流科學家或技術專家,但他們都是謹慎的人,不會在心中無數的情況下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這場災變太突然,平靜的文明之河突然跌落為萬丈瀑布,常規的經驗現在都失效了,這讓睿智的科學家們心中一片茫然。人們一直說科學可以改造自然,但這兒的「大自然」其實是指「局域環境」。從沒人敢說科學可以改造整個宇宙。對於宇宙來說,人類仍然是、恐怕永遠是一群螻蟻。魚樂水注意到,賀老同樣是眉峰暗鎖。這位干臣在處理各種事件時一向遊刃有餘,但那些事件都是人類內部的角力,而現在是人類同上帝角力,兩者不具可比性。現在要想做出決策,並非依賴人生經驗,而是依賴科學上的直覺,賀老對此並不擅長。比較起來,會場上最有底氣的是楚馬二人,他們隱然成了會場的中心。這是因為一個特殊原因——他們是五年前做出的發現,所以比別人多了五年的思考時間,多了五年的心理準備。魚樂水特別驚異於楚天樂這個大男孩。從剛才的發言看,他的知識面、視野、個人修為、心態氣度、天文方面的專業造詣等無疑已達到很高的層次。俗話說「腹有詩書氣自華」,他的腹內一定裝滿了書,不是文學書而是科學書,這些內在知識是他外在氣度的支撐。在他病歪歪的身體內,天才之火熊熊燃燒,光是在旁邊都能感受到它的灼熱。
她不禁回想起十五年前那個冷漠自閉的絕症男孩。他是如何在十五年的深山生活中完成了這樣大幅度的轉型?魚樂水突然萌生出強烈的願望,想深入地、近距離地了解他,寫一篇訪談。至於這個「天大的」噩耗——管他的,即使它明早降臨,魚樂水也不會在今晚自殺,她會咬著牙挺到那個時刻來臨。既然如此,不妨敞開胸臆,遂著心愿干幾件事,反正其他塵世俗務,像工作啦、前途啦、婚姻啦甚至女人的美貌啦,都成了可有可無的事。大樹將傾,顧不上這些漂亮的鳥蛋了。對,就這樣決定。她從遐思中走出來,聽見賀老在說:
「喂,後排的諸位,今天你們是只帶耳朵不帶嘴巴的,但是否也選個代表說一兩句?」後排的人互相看看,沒人主動發言。賀老點名道,「小林,你說吧。」他向大家介紹,「他叫林秉章,國家發改委的首席智囊。」
四十歲出頭的林秉章從後排站起來。顯然這也是個為人謹慎的人,思考一會兒后,才字斟句酌地說:「一般民眾恐怕很難相信,攝譜儀上小小的藍移就意味著一場大災變。但虔誠信奉科學的人會相信的。」眾人默默點頭,但他隨即轉變了口氣,「不過——虔信者則容易迷失客觀性。」
這句話雖然委婉,實際是對災變預言的嚴重質疑。詹、徐、馬、楚四人互相看看,顯然不同意他最後這句話。詹翔嘆道:
「我們也希望這是一次謊報,只是,攝譜儀沒有信仰,不會失去客觀性的。」
雖然會場氣氛一直很滯重,這句話還是讓大家綻出微笑。林秉章本人也大度地付之一笑,坐下了。賀老做最後的總結:
「今天本來就是個務虛會,原本就沒想要明確的結果,就開到這兒吧。請各位專家認真思考,下次會議最高層要參加的,希望那時你們能給出一些實在的建議。剛才小林的簡短髮言很有價值,它包括兩點:1、這場局部宇宙塌陷的災變究竟是不是完全真實?2、如果真實,如何說服一般民眾包括決策者相信?這兩點要做過細的工作。還有,請小詹小徐繼續同世界各天文台協商,爭取把公布日期盡量推遲,哪怕多爭取一天也是可貴的。」詹翔想說什麼,賀老猜到了他的意思,搶先說,「當然,推遲過久也可能造成非官方的泄密,那樣更不利,這個時間點你們自己權衡吧。你們還要同各天文台協商,提前擬出一個發布消息的通稿,我的意見是,在通稿中儘可能把災變淡化。這不是瞞報,而是對社會負責。不妨把康先生和小楚剛才說的意思揉進去。這點上我和他倆看法一致,我就是不信,突然之間人類就走到絕路了,沒一點法子可想了,老天爺不會這樣操蛋!另外,在發布之前注意保密,尤其是你,半路闖進來的魚記者。」
魚樂水乾脆地說:「賀老放心,我會把嘴巴嚴嚴地貼上封條。」
「馬先生和小楚,散會後你們是否回家?我安排直升機送你們。」
馬士奇說:「我們在街上轉一轉,傍晚回吧。」
魚樂水立即說:「馬伯伯,天樂,我也要去你們家!」馬伯伯和小楚都欣喜地點頭,魚樂水高興地挽上兩人的胳膊。她的高興在眼下的氣氛中未免顯得「沒心沒肺」,賀老下意識地搖搖頭,沉悶地說:
「我要趕快回京向上頭彙報。唉,我真不願意把這個結果端給他們啊。散會!」
5
楚馬二人難得出山,下午辦了一些私事:理髮、逛街、採購。魚樂水把汽車託付給農家旅館保管,陪著兩人在集鎮上轉悠。傍晚他們帶著大包小包,包括賀老送的禮物,坐直升機去馬家。駕駛員是個娃娃臉的小兵,姓朱,機上還有兩名武警護送。夕陽已經與山頂齊平,霞光映著滿山的綠色。寶天曼的山勢有個特點,雖然懸崖陡峭百丈深淵,山頂卻是平的。直升機落在山頂,武警們扶兩位殘疾人下來。魚樂水跳下直升機,被夕照下的山景迷住了。清流飛瀑,松濤聲聲,空氣清冽,到處是合抱粗的巨樹。真沒想到,在中國的腹心之地,在被華夏民族開發數千年之後,這兒還保留著一片袖珍型的原始林區。武警送二人回住處,魚樂水跟在後面,撥撥道旁的箭竹,扯扯岩上的蔦蘿,伏到清泉上喝口水,與紅腹錦雞和虎鳳蝶相嬉,頗為自得其樂。大自然的勃勃生機滲入心中,讓她心中的陰鬱消散了大半。
小楚的病狀已經相當嚴重了,會場上魚樂水沒有覺察到,但在山路上行走一會兒,他已經明顯支撐不住。武警蹲下身要背他,他百般推辭,馬伯伯柔聲說:
「樂樂,就讓武警同志背你吧。」
楚天樂不再堅持,趴到武警的背上。魚樂水心頭一沉,不由想起十五年前小天樂執意不要媽媽背他的情景。以他的性格,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讓武警背的。看來他已經病入膏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快到馬家時,她看到不遠的山頂上有一幢白色建築,球形屋頂,頂部分成雙瓣,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座小型天文台。爸爸說過,馬伯伯過去是學天文的,後來干實業,資產過億。可惜正值人生高峰期時遭遇一場車禍,妻女都死了,自己則失去了左腿,心靈上受到重創。後來馬伯伯把公司交別人打理,自己來山中隱居,重拾青年時對天文的愛好。因為山中沒有燈光污染,便於觀察星星。但魚樂水一直不知道,原來馬伯伯還在這兒建了一座小型的私人天文台!難怪他們倆能有那個發現。
天樂媽任冬梅在院門口迎接。魚樂水老遠就看出她有孕在身,應在五個月以上。走近后她反倒認不出天樂媽了。十五年前邂逅這對母子時,天樂媽憔悴衰老,像是五十多歲的老婦;而現在她臉色黑紅,身體壯碩,倒像是不足四十歲。她步履輕快地跑過來,先握住魚樂水的雙手,匆匆問了她父母的安好;再從武警背上接過兒子,在躺椅上安頓好;又忙著為客人端茶倒水。兩位兵哥沒有多停,喝了幾口水就返回了。天樂媽連聲感謝著,出門送他們離開。
魚樂水也跟著出去了。她對天樂媽的懷孕,對她與馬伯伯的關係有一點兒隱秘的好奇,想避開倆男人側面打探一下。不過根本用不著她「側面」探聽。送走武警,天樂媽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多少有點難為情,但隨即很爽快地把話挑明了:
「樂水姑娘,你會不會笑話我?快五十歲了,還挺著個大肚子。再說我和馬先生之間也沒名分。我倆也想辦結婚證的,只是天樂他親爹沒消息,需要去法院解除婚姻關係,手續挺麻煩。我得照顧兩個殘疾人,難得下山,就這麼拖下來了……依我的想法,荒天野地的,有沒名分也沒啥。我這兩年像入了迷,非想為馬先生生個娃,你知道他沒兒沒女,那場車禍中他的獨生女跟媽一塊兒去了,我得給他在世上留條血脈。他今年已經六十,再不生育就晚了。你說自打盤古開天地,女媧娘娘造人,人活著不都是為了留後?」
魚樂水聽得止不住發笑。這位沒多少文化的女性如此看待人生,頭腦實在簡單得可以。不過細想想,她的話其實正好提煉了生命的精髓。生物學家說,生物的天性實際就是八個字:保存自己,延續後代。她剛才說的「活著」和「留後」正是這八字天條的口語化,而且是最簡化最精闢的表述。她又想起十五年前跟爸爸來這兒遊玩時,爸爸曾介紹過這一帶是盤古神話的發源地[3]
,這些華夏神話已經同華夏民族的血脈之河互相滲透在一起。它是在社會表象下流動的一條暗河,平時不為人們所察覺,但它無比強大,無比長久,凡間的法律、政治、時尚之類花哨東西根本撼動不了它的根基。天樂媽接著說:
「我說要給他生個娃,馬先生也打心眼裡樂意……樂水你笑啥?笑我不守禮數?」
魚樂水呵呵地笑了,「哪裡哪裡。我是聽你說話覺得痛快。阿姨你小瞧我了,我哪會這樣守舊僵化。我覺得能為所愛的男人生孩子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兒,名分什麼的根本不用理會。阿姨,我太佩服你啦。你接著說。」
天樂媽很高興,「天樂也一再勸我生一個,他說等他走了后,得有人陪我和他乾爹。他這麼說了,我才最後下定決心。」
魚樂水心中一震。迅速掃一眼天樂媽,那雙目光此刻非常平靜。這是她第一次聽天樂媽用平靜的語調談論天樂的死亡。這種平靜令她震驚,不過此後慢慢就習慣了。天樂媽是世上最好的媽媽,為兒子燃燒了一生的愛。但十幾年來她一直與「死神」耳鬢廝磨,已經把它當成了家中的普通成員,生與死就是這樣很「家常」地無縫對接。看著天樂媽,魚樂水不免生出一個聯想,她覺得這個女人就像山間一棵老橡樹,樹不高,樹冠不大,遠說不上清秀水靈,但它紮根在石縫中,生命力極為頑強。她剛剛提到了死亡,魚樂水不由想起楚馬發現,試探地問:
「阿姨,那爺兒倆出去開了一天會,你知道是啥內容嗎?」
天樂媽不在意地說:「知道。是啥子楚馬發現,直白說,就是天要塌了。」
「那你……」
「我可沒把這事兒放心上。不是說我不信服那爺兒倆,他倆都是文曲星下凡,聰明得沒法兒說,連國家都請他們去講課,這事兒一定不會假。古人說五百年有一劫,這就是一劫了,讓咱這輩人趕上了。不過劫數有起就有盡,就像女媧娘娘那時,天也塌了半邊不是?把天補補,人還要活下去,老天爺不會那樣沒良心,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再說,就是五百年後真的天塌了,也不耽誤我把肚裡的娃生下來。子生孫,孫生子,五百年還夠傳二十代呢……樂水你又在笑啥?」
魚樂水忍不住放聲大笑,胸臆中的陰鬱在笑聲中全都消散了,「沒啥,沒啥。阿姨,聽你說話我就是覺得痛快。阿姨,我得在這兒多住幾天,多聽你說說話。阿姨你歡迎不?」
天樂媽樂壞了,「那還用說?我早就盼著見到魚家人,你們可是俺娘兒倆的大恩人啊。」
馬伯伯的山居簡直是修仙之所。院子之外緊傍著參天古樹,鳥鳴啾啾,松鼠在枝間探著腦袋。後院的竹籬臨著百丈絕壁,山風從山谷里翻卷上來,送來陣陣松濤。院子東邊是石壁,石縫裡有一道山泉,從院中流過,在地上匯出一汪水池,那兒應該是居家的水源。天藍得透明,空氣非常清新。家中的擺設相當簡單,但書房裡是一圈滿牆式書櫃,堆滿了各種書籍,尤其是天文和物理領域的大部頭,這讓山居的「仙風」中又加上了科學的「道骨」。在這樣的仙境中,尤其是陪著任阿姨這樣開朗的人,那個陰暗的前景至少是暫時地遠離了。
楚天樂倚在躺椅上小憩,馬伯伯已經在操持晚飯。天樂媽忙推他去休息,自己接手做飯,魚樂水也去幫她。雖說這兒遠離塵世,但有自備電源,廚房中電器一應俱全。兩人很快做出一桌野味,有岩白菜、地曲連兒、野韭菜等,四個人熱熱鬧鬧吃起了晚飯。飯後,魚樂水的手機可能剛剛解除屏蔽,一下子顯示出很多簡訊和未接電話。她趕快做了簡短的回復。有兩條簡訊來自兩個與她有私情的男人,想約她過周末。她謝絕了,眼下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給爸媽的回復很含糊,因為她不好透露目前在馬伯伯這兒,所以只說她這兩天太忙,過幾天再回話。報社在問她的採訪進度,顯然沒有收到她上次發的簡訊,她的回復很乾脆:
「我正在山中採訪一個新的重大新聞,十天內不要聯繫我。」
然後乾脆地關了機。她想報社社會部的何姐,說不定還要加上總編,一定為這個先斬後奏的請假瞪圓了眼睛,也許會雷霆大怒吧。但以她現在的心境,塵世上的種種約束和規則真的看淡了。
這幢山居只有兩間卧室,熱心的任阿姨要為她騰出主卧,魚樂水堅決拒絕了。於是,他們在客廳里加了一張活動床。馬伯伯說:
「水兒你早點休息吧,我該進籠了。」他笑著解釋,「是指天文望遠鏡的主焦點籠。這些年來,只要是晴天,我和天樂從沒誤過觀測。」他看看義子,改口說,「不過這一年多來是我一個人去。我家三人有了新的分工,你阿姨主要用手,我主要用眼,天樂主要用腦。」
也就是說,楚天樂的身體已經不容許他「進籠」了。魚樂水立即說:
「伯伯,我也去!」
馬伯伯有點遲疑,「你也去?晚上路不好走啊。主要是那個籠里裝不下倆人,我得觀測一夜,沒人陪你。」
「沒事,我一個人在籠的下邊等。」魚樂水嬉笑著,「不好意思,我有點拜物教的狂熱。你們倆做出了天大的發現,我想親手摸摸你們占卜用的法器。」
楚天樂忽然說:「我也去吧,我在下邊陪魚姐。」見兩個老人都有些遲疑,他不在意地說,「沒關係,我能走上去,無非慢一點。乾爹你先去,不用等我。」
沒等倆老人說話,魚樂水立即說:「天樂你能去當然最好!走路不用愁的,我來背你。伯伯阿姨你們別吃驚,我能行的。在學校里我愛好體育,攀岩爬山都不在話下。今天凌晨還爬上賓館外一株大柿子樹搞偵查,不過被便衣逮住了,要不我也進不了那個會場。」
她這麼自曝家醜,把馬伯伯逗笑了,「是這樣啊,難怪賀老說你是爬樹跳進來的,原來確有此事啊。」
楚天樂不想讓一位姑娘背自己,使勁兒搖手,說他不去了。但魚樂水不管不顧,硬把他從躺椅上扯起來,背到身上。背上後有點心酸,她能感到背上的瘦骨支離。天樂個子不高,大約一米六五,體重更是輕於這個身高應有的分量。她開玩笑:
「咦,這麼輕!我背你就像是孫大聖背紅孩兒,不用費力的。走吧。」
馬伯伯不再勸阻,爽快地說:「好的,咱們走。冬梅,今晚你一個人在家吧。」
這段山路確實不好走,但好在不長,魚樂水在中途歇了一氣便到了。馬伯伯從她背上接過天樂,把他安置在椅子上,打開電燈開關。魚樂水喘著氣,環視著屋內的擺設。球形穹頂下主要是一架天文望遠鏡,是一件很有年頭的舊設備,傻大笨粗,黑不溜秋,甚至配著老式的銅製雙閘刀電氣開關,整一個上世紀的遺物。它的主焦點籠同樣破舊,上人時搖搖晃晃。馬伯伯打開屋頂,把鏡筒對著夜空,又轉動屋頂,調好方向。他讓天樂待在下面,領著魚樂水爬到觀察台上參觀了一遍。他介紹說,這是一架三十六英寸牛頓式反射望遠鏡,是美國一家天文台淘汰下來的。雖然舊,有點兒運轉不靈,但總的來說還算管用。「對業餘天文學家來說,能有這樣一架望遠鏡已經很奢侈啦。」牛頓式望遠鏡是用底部一個巨大的凹面鏡聚焦星光,反射到懸在頭上的一塊小鏡面上,小鏡面把聚焦的光線再從側面引出,引到目鏡、照相機、分光儀或攝譜儀上。觀測者必須置身於半空之中來調整焦距。
他又介紹了其他幾樣設備,像恆星攝譜儀、CCD光電耦合器、電腦等,這些設備倒都是最新型的。大致介紹完,他回到焦點籠,熄了燈,開始觀測。魚樂水摸索著走到楚天樂身邊,挨著他坐下。有一陣兒兩人都沒說話,透過屋頂的槽形觀察窗凝視著暗黑天穹上的群星。今天是無月之夜,視野中沒有一絲亮光,夜空幽暗而靜謐,靜得能聽見星光的振蕩、星星的私語。黑暗中兩雙眼睛灼灼發光。楚天樂怕影響觀測者,壓低聲音笑著說:
「魚姐,你已經親手摸了占卜用的法器,是不是有點失望?一台報廢的老設備,毫無神秘性可言。」
魚樂水也壓低聲音說:「恰恰相反,我感到非常敬畏。我總是難以相信,用這些人造的、硬邦邦的玩意兒,竟然能撬開宇宙的秘密。」
「宇宙的最終秘密一定是最簡單的。這些年的學習中我有一個強烈感受,科學家們都永葆童真,而宇宙學家又是其中最天真的,他們要乾的事,就是用孩子般單純直觀的想象去破解宇宙最終的秘密。」
「就像孩子吹泡泡?」
楚天樂敏銳地猜到她所指為何,笑著說:「對,就像我當年吹泡泡。」
離開那個氣氛陰鬱的會議室來到馬家,魚樂水的心境開朗多了,但那個魔鬼無論如何是躲不開的。她嘆息道:「天樂,那個災難真的不可避免?剛才我聽任阿姨說了一句話,正與賀老的話相合,她說:老天爺不會這麼沒良心。」
她想,楚天樂在會議上曾有過樂觀的發言,應該同意這番話吧。沒想到楚天樂搖搖頭,很乾脆地把這句話否定了,「不,這樣的樂觀毫無意義。老天爺並不特意作孽,也不特意不作孽,他只按自己的規則行事,並不考慮這些規則對生命的意義。縱觀整個生物史,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物種都絕滅了,所以從客觀效果來說,老天爺作孽的時候居多。」
魚樂水怕冷似地靠近他,埋怨道:「你真是冷麵無情啊,連一句寬心話都捨不得講。這麼說,你在會議結束時的樂觀是假的啦?」
「不,那不是樂觀,是達觀。不管局勢多麼無望,我也會努力活下去,盡人事而聽天命。畢竟,」他平靜地說,「這些年來,我就是這麼過來的。」
魚樂水此前已經知道,患肌營養不良的病人一般會在二十至三十歲死去。天樂今年二十二歲,那麼,他的餘生真的不多了。剛才天樂媽曾以平常的口吻提到兒子的死,但魚樂水做不到這一點。她也不想空話安慰,這對楚天樂沒有用。想了想,她由衷地說:
「不管怎樣,你的一生是充實的。」
楚天樂微笑著:「你說得不錯。這虧了我媽、乾爹,也虧了你們全家十五年前的幫助。我們母子的命運就是在那一天改變的。魚姐,我一直想有個機會,當面表達我的謝意。」
魚樂水揮揮手一那些事兒不值一提。她說:「談談你吧,談談你進山之後這十五年。不,從你生下來談起。這是多難得的機會——對明天的世界名人預先來一次深度採訪,等到楚馬發現發布那一天,這篇訪談將同時發表,我這個實習記者篤定一炮走紅。」她笑著自嘲,「天將塌矣,此時還關心塵世俗名是不是很可笑?不管可笑與否,你還是成全我吧。」
楚天樂也笑著打趣:「採訪我的一生是不是早了點兒?我原想活到一百歲再寫回憶錄,名字都起好了,《百年拾貝》。你把這個時間整整提前了七十八年。」
兩人都笑了,魚樂水收起戲謔,正容道:「天樂,我是認真的。我想向民眾展示一個絕症患者如何頑強地活著,如何度過一個充實的人生。等到宇宙得絕症的噩耗公開,社會難免陷入恐慌,到那時,這篇文章應該有一點兒正面激勵作用吧。」
楚天樂沒有立即回答。頭頂響起吱吱的響聲,那是馬伯伯在手控微調屋頂的轉動,這台望遠鏡配的轉儀鐘不大好用。然後頭頂上有輕微的聲音,那是馬伯伯在微調鏡筒,以校正基座運行的誤差。調整結束了,馬伯伯又變成一個黑色雕塑,一動不動地嵌在槽形的天幕上。
「好,那就談談吧。其實說實在的,我這會兒來梳理一生已經不算早了,也就提前那麼兩三年吧。」
他平靜地說出這句內蘊悲涼的話,卻讓魚樂水心中撕裂般地疼。她輕輕握住楚天樂的雙手,無言地安慰他。這是一次徹夜長談,為了不干擾馬伯伯,兩人都儘力壓低聲音。交談中她的雙手一直拉著天樂的手,所以沒有做筆錄和錄音,不過用不著記錄,所有話都深深刻印在她的記憶中。那晚她還有一個奇怪的感覺,似乎在兩人竊竊私語時,頭頂上空一直有某個冷靜漠然的傾聽者。當然,馬伯伯就懸在頭頂,但在那個高度他是聽不到的,何況他一直沉醉於天文觀測。那麼就是星空在傾聽,是上天在傾聽。那個「老天爺」在做了這麼多孽之後(讓一個男孩一生被病魔囚禁,讓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生物物種滅絕,讓萬物之靈突然面臨一場暴烈的空間塌陷),這會兒仍是心靜無波,無悲無喜,無疚無悔。這不奇怪,他老人家本來就是一個冷麵無情的傢伙。
[1]
式中,V為光源速度,C為光速,λ,為光源在靜止條件下所發光波的波長,△λ為接收時刻波長的紅移或藍移量。恆星光譜在Ηβ、οⅢ的三條吸收線附近取λ1=5000埃。
[2]
假設太陽的軌道為圓形,以平均半徑和平均速度繞銀河系旋轉,即為標準太陽。
[3]
具體是發源在桐柏山的淮瀆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