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囚籠重重

第二章 囚籠重重

楚天樂生於霍金去世二十年後。一則黑色幽默說,霍金的靈魂在冥界整整漂泊了二十年,才選中這個理想的轉世靈童——高智商加上患絕症的肉體。因為這樣的肉體是堅固的囚籠,可以把天才之火圈閉其中,使其達到最完全的燃燒。

天樂在他的人生中的確燃盡了天才,甚至延燒至他拋棄肉體之後。這是后話了。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七歲那年,楚天樂隨媽媽來到馬先生住的寶天曼山區的玉皇頂。到這兒後母子倆才知道,原來馬先生已經有了保姆,是附近的一位山民大嬸,就是她在路口接上了娘兒倆。天樂媽沒想到自己頂了別人的工作,非常內疚,紅著臉,幾乎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那位大嬸是個爽快人,笑著勸慰:

「沒得事沒得事,你家娃兒病得可憐,老馬是積福行善哩。俺干不幹這個活兒都行,正打算回家抱孫子哩。」

她做了簡單的交接,介紹了廚房幾件電器如何使用,還有如何下山買日用品,匆匆走了。天樂媽放下包裹,讓兒子在保姆床上休息,自己馬上到廚房做晚飯。

馬先生是個和善的人,終日帶著微笑,他雖然是遭逢大難之後來山中隱居的,但心靈劇創已經在時間中修復了,至少在表面上看是修復了。他每天晚上要去山頂的天文台觀測星空,但這一晚沒去,他陪娘兒倆吃了飯,又指揮著天樂媽在保姆卧室添一張摺疊床。他說今天你們累了,早點休息吧。楚天樂跋涉了十幾里的山路確實累慘了,躺到床上很快入睡。等他一覺醒來已經是午夜之後,但媽媽還沒睡,她坐在摺疊床上,獃獃地看著窗外,嘴裡喃喃地禱告著:老天保佑吧,老天保佑吧。

七歲的楚天樂不可能完全體會到媽媽的心情,但他把這一幕牢牢記在心中。那時,媽是被突然而來的幸運耀花了眼睛,她非常怕失去它,生怕一覺醒來發現只是南柯一夢。

初到新家的頭幾天,楚天樂仍處在自閉狀態中,他基本不說話,白天默默看山景,夜晚悄悄看星星。馬先生沒有打擾他,但顯然在悄悄觀察他。第四天,馬先生說,今天我帶你們遊覽一下山景吧。天樂媽擔心地問:你的腿行嗎?馬先生說:「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再說咱們又不用急著趕路,累了就休息嘛。咱們帶上午飯的乾糧就行。」

馬先生領他們慢悠悠地逛了一天。這兒景色醉人,山路傍著水量充沛的山澗,千年古樹的樹榦上爬滿了藤蘿,藤蘿上掛著晶瑩的水珠。據說,這片原始林區有不少種動物,像金錢豹、金雕、丹頂鶴、穿山甲、林麝、豹貓、水獺等,但他們大都沒見到,只是偶爾有一隻金雕平展著翅膀在藍天上滑過,或者有一隻松鼠在枝葉間探頭探腦。山澗對面常常是斧劈般的懸崖,石縫中雜樹叢生。馬先生指點著那些橫生的樹木,感慨地說:「想想那些樹是咋活下來的?一顆種子因為難得的機緣落到懸崖石縫,很可能正趕上一場雨水,它發了芽,把根扎在薄薄的積土上。於是它活下來了,直到長得筋粗骨壯,用粗大的樹根撐裂了岩石。生命就是這樣堅韌。」

這兒還有一種獨特的風景:山上有細細的清泉流掛,碰到凹處積成一個水池;然後又變成細細的清流,再積出一個水池,如此重複,就像一根長藤上結了一串倭瓜。三個人自下而上,循著這串倭瓜觀賞。水池都是石頭為底,池水異常清冽,寒氣砭骨,水中幾乎沒有水草或藻類,卻總有二三十條小魚。這種魚身體半透明,形似小號的柳葉,它們懸在清澈的水中,如同在虛空中遊盪。楚天樂向水面撒幾粒饅頭屑,小魚兒立即閃電般衝過來吞食,看來是長期處於飢餓狀態。馬先生說:「這種小魚本地人叫柳葉魚,我沒查到它的學名。這樣清澈的水,幾乎沒有食物,溫度又低,它們是怎麼活下來的?但不管怎樣,它們千秋萬代地活下來了。」

再往上爬,幾乎到山頂時,仍有水流牽著水池,池中仍有活潑的小魚。但俯瞰各個水池之間連著的那根藤,很多地方是細長而湍急的瀑布,無論如何,山下的魚是無法用「鯉魚躍龍門」的辦法一階一階躍上來的。那麼,山頂水池中的柳葉魚是哪兒來的?自己飛上來?被鳥銜上來?還是上帝開天闢地時就撒在山頂了?馬先生說他也不知道,但反正這是自然界的現實。他再次感嘆道,生命就是這樣堅韌啊。

七歲的楚天樂雖然沉默自閉,其實心竅玲瓏,他知道馬先生今天一再稱讚「生命堅韌」,都是說給他聽的,這些所見也確實震動了他鏽蝕已久的心靈。那天晚飯後,馬先生把天樂媽喊到他的卧室里,掩上門,悄悄談了很久。然後他們出來,領著楚天樂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來。楚天樂意識到自己將面臨一次重要的談話,因為媽媽顯然非常緊張,目光躲閃著,不敢與兒子的視線接觸。事後楚天樂知道,經過馬先生的反覆勸說,媽勉強同意把病情坦白告訴兒子,又非常擔心兒子承受不住這樣重的打擊,會一下子垮掉。這會兒馬先生笑著,用目光再次鼓勵著這位母親,同時溫和地對天樂說:

「天樂,你已經七歲了,算得上小大人了,一定有勇氣聽我說出有關你病情的真相。對不對?」

那時楚天樂其實很矛盾,又怕知道病的真相,又盼著知道。他點點頭,只說了一個字:「嗯。」

但馬先生並沒馬上說起病情,反倒把話頭扯得很遠:「天樂,世上萬千生靈只要一生下來,都會陷入一個又一個逃不脫的監牢。魚兒離不開水,水就是它們的監牢;走獸飛禽離不開空氣,空氣就是它們的監牢;生靈們都無法逃離地球,重力是它們的監牢。世上還有一個最大最牢固的監牢,它管著所有生靈,一個都休想逃脫,連萬物之靈的人類也同樣逃不開。是啥?壽命的監牢,死亡的監牢。每個人都要死的,不管他是皇帝還是總統,是佛祖還是老子。任何方法,無論是古人的法術還是現代的科技,都無法使人們逃離它。人的壽命有長有短,幾年,幾十年,一百多年,也許明天的科學能讓人活一千歲,甚至一萬歲,但終歸要死的,有生必有死,這是老天爺定下的最硬的鐵律,世界上沒有一個例外。甚至不光是生靈會死,連咱們的太陽和地球,連銀河系,連整個宇宙,最終都會死亡。」

那是楚天樂第一次聽說宇宙也會死,他吃驚地問:「宇宙會死?」

媽也忍不住插問一句:「馬先生,你是不是說——天會塌下來?」

「沒錯。古人曾以為天地長存,連偉大的愛因斯坦也曾相信宇宙是靜態永存的,但自從美國天文學家哈勃發現宇宙膨脹后,永恆的宇宙就結束了。雖然對於天究竟如何『塌』,科學界還沒有定論,但它最終會塌,這一點已經確鑿無疑。」他嘆口氣,「知道了這一點真讓人喪氣。你們想想,既然每個人生下來註定會死,甚至連人類和宇宙也註定會滅亡,那人們再苦巴巴活一輩子有什麼意思?確實沒有意思,你多活一天,只不過是向墳墓多走一步。所以,世上有一個最聰明的民族就徹底看開了,不願在世上受難。這個民族的孩子只要一生下來,爹媽就親手把他掐死。這才是聰明的做法,我非常佩服他們。」

這幾句話太匪夷所思,楚天樂和媽媽都吃驚地瞪圓了眼睛。不過天樂馬上在馬伯伯唇邊發現了隱藏的笑意,得意地嚷起來:

「你騙人!世上沒有這樣傻的爹媽!再說,要是這樣做,那個民族早就絕種啦,最多也撐不過一百年!」

媽驚喜地看著兒子,因為兒子自從陷入自閉以來,從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更沒有過這樣的激動。馬先生笑著問:

「你確定是這樣?」

「當然是這樣!」

「哈哈,這就對了!」馬先生放聲大笑,笑聲在夜空中強勁地振蕩。以後楚天樂經常聽到馬伯伯這種極富感染力的大笑,聽著這樣的笑聲,不管有什麼憂傷都會被趕跑。天樂也在剛才那聲嚷叫中宣洩了心中鬱結的苦悶,不知不覺走出自閉狀態,恢復了開朗的天性。馬伯伯鄭重地說:「天樂呀,既然你明白這個理兒,幹嗎還要我費口舌哩?這個理兒就是:雖然人生難逃一死,但還是得活著,而活著就要活得高高興興,快快樂樂,有滋有味,不枉來這世上一遭,否則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你們說對不對?」

楚天樂用力點頭,「對。」

「現在該說到你了,楚天樂。你比一般人不幸,患了一種絕症,叫進行性肌營養不良。」他冷靜地介紹了有關這種病的所有知識,一點沒有隱瞞和淡化。天樂媽眼中盈出淚水,扶著兒子的胳臂微微發顫,馬伯伯瞄她一眼,仍冷靜地說下去,「這些天我一直在上網查詢,也請朋友在國內外打聽,非常遺憾,對這種病的治療至今沒有突破。研究最深的是一位美國的華裔科學家段同聲先生,他使用了一種基因療法,已有很大進展,但還不能用於臨床。孩子,現在我把所有真相明明白白告訴你了,你說該咋辦?是學那個聰明民族,讓媽媽立刻掐死你;還是繼續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滋有味?要活得像懸崖石縫的樹,山頂水潭的柳葉魚?」

對這個殘酷的真相,楚天樂其實早就猜出個八九分,但媽一直儘力瞞著掖著,他也抱著萬一的希望,在心底逃避著不願去面對。但是今天馬伯伯無情地粉碎了他的逃避,這就像是揭去傷疤上乾結的繃帶,越是小心越疼;乾脆一狠心撕下來,片刻的劇疼讓人眼前發黑,但疼過之後就心中清涼了。馬伯伯微笑地看著他,媽緊張地盯著他。楚天樂沒有立刻回答,回頭看看院外滿溢的綠色,心中忽然漾起一種清新的希望。這些年一直與奔波和恐懼為伴,其實他已經煩透了。他很想過一種新生活,一種明明白白、心平氣靜的生活,哪怕預先知道死神會在哪一天登門。支撐他的其實是一種很簡單的想法:既然所有人都難逃一死,那麼對於我來說只不過把那個日子提前一點,如此而已,又何必整天為它提心弔膽呢?想到這兒,他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於是楚天樂回過身,朝伯伯和媽用力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媽這才把高懸的心放下,高興地看看馬先生。馬先生同樣很欣慰。他觀察了這孩子幾天,覺得他是能面對真相的,而且只能用這種「疼痛休克療法」才能激醒他的生存慾望。現在,事情的進展證實了他的判斷。他笑著說:

「這就對了嘛,這就對了嘛。一定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不愧你爸媽給起的這個好名字——天樂,上天賦予每一個生靈以快樂。」

他為母子倆安排了今後,說既然暫時沒有發現有效的療法,就不要四處奔波了。他會隨時託人問詢和在網上查詢,一旦醫學上有了突破,就送天樂去治療,即使是去國外,費用全部由他籌措。在此之前,母子倆可以留在這兒,天樂媽做家務,天樂隨意玩耍。如果想學習,他可以教文化課,「咱們可是一對一的授課!而且我自信是一個好老師,學校的學生哪能享受這樣的奢侈待遇啊。」他笑著說,「當然,如果你不想學呢,也不必勉強。說句狠心話,其實能預知死期也是一種優勢,可以盡情順應心靈的呼喚,活得自在一點兒。至少說,不用到僵死的教育體制下去受煎熬。」

他還說,其實他給天樂準備了一個最誘人的玩兒法:觀察星星。那是一座琳琅滿目的大寶窟,只要一走進去就沒人想出來,十幾年根本不夠打發的。他自己打小就喜歡浩瀚的星空,但塵世碌碌,一直在商場中打拚,只有失去家人和左腿后才「豁然驚醒」,斷然告別塵世,來山中重拾心中所愛。當然,商場的打拚提供了建設私人天文台的資金,也算功不可沒啊。他笑著補充。

娘兒倆就這樣留下來,滿意地開始了新生活。媽盡心儘力地操持家務,伺候兩個殘疾人,開荒種菜,餵雞餵豬,到林中采野味,跟山民大嫂交朋友,也學會了到網上查醫學資料。她的生活安逸了,更重要的是心裡不「張皇」了,於是憔悴便以驚人的速度消退,嘴唇上很快有了血色,人變豐腴了,恢復了三十幾歲年輕女性的風采。

楚天樂在前幾年的磨難中已經很「滄桑」了,現在恢復了童心。儘管步履蹣跚,他還是興緻盎然地在山林中玩耍,早出晚歸,瘋得昏天黑地。哪天都少不了摔上幾跤,但毫不影響他的玩興。他並沒忘記橫亘在十幾年後的死期,但有了那次與死神的正面交鋒,他確實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時間一天天過去,馬伯伯也變成他的乾爹。乾爹說要教他觀察天文,不過沒有讓他立刻從事枯燥的觀測,而是先講各種有趣的天文知識和故事,培養一個孩子的興趣。此後,等楚天樂真的迷上天文學,才知道乾爹的做法太高明了。夜晚家裡經常不開燈,腳下那個景區的燈光也掩在濃濃霧靄之下,所以方圓百里都沉浸在絕對的黑暗中。天上的星月非常明亮,似乎可以伸手摘到,很有「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意境。三人坐在院里,乾爹給楚天樂指認天空中橫卧的銀河,指認幾顆行星——金、木、水、火、土,指認著名的冬季亮星大三角、黃道上的王星軒轅十四、肉眼剛能看到的M42獵戶座大星雲、M31仙女座大星系、M45昴星團(俗稱七姐妹星)、經常被用來檢驗望遠鏡能力的天鵝座β目視雙星等。就這樣似乎毫不經意地,把天文學的基礎知識澆灌到天樂的頭腦里。乾爹說:

「上次我說過,人生逃不脫壽命的囚籠,其實人類身上還罩有很多囚籠呢,像重力的囚籠,可怕的天文距離加光速極限的囚籠,等等。古時候的人類就像是關在荒島古堡里的囚犯,終生不能離開囚籠半步,不但不知道外邊的世界,甚至連自家古堡的外形也看不到。他們只能透過鐵窗,用可憐的肉眼視力,眼巴巴地窺探著浩瀚的星空。後來人們發明瞭望遠鏡,發明了火箭,通過一代代努力,總算窺見了宇宙的一些秘密,比如知道了我們的銀河系是渦旋星系,太陽位於銀河系的獵戶旋臂上,距銀心的人馬座α二點七萬光年;知道了太陽帶著太陽系在繞著銀心旋轉,二點五億年轉夠一圈;知道了從銀河繫到本星系群、本超星系團、總星系等各種層次的宇宙結構,等等。1825年,法國哲學家孔德曾斷言:人類絕不可能得到有關恆星化學組成的知識。他當時的想法也沒錯,人類怎麼能登上灼熱的恆星去取樣呢,就是乘飛船去,半路上也燒化啦。但僅僅三十多年後,人類就發明了天體分光術,將恆星光通過望遠鏡和分光鏡分解成連續光譜,把光譜拍照下來研究,比照各種元素譜線中就能得出恆星的化學成分。」

乾爹又說:「上世紀20年代發現的宇宙膨脹是天文學史上最偉大的發現,也是整個科學領域裡最偉大的發現之一,不亞於進化論、牛頓力學、相對論和量子力學。1914年,天文學家斯萊弗第一個發現了恆星光譜圖的紅移現象,即很多星雲的光譜線都移向光譜圖的紅色端,按照物理學中的多普勒效應,這意味著星體都在遠離我們。這一發現把斯萊弗弄得一頭霧水——要知道,雖然行星恆星有點兒小小的運動,宇宙從整體來說可一直是靜止的啊。非常可惜,他敏銳地發現了紅移現象,卻沒有達到理論上的突破。後來,哈勃經過對造父變星的研究,弄清了幾十個星系的大致距離,他把星系距離及斯萊弗的光譜紅移組合到一張坐標圖上,然後在雲霧般雜亂的幾十個圓點中劃出一條直線,就得到了那個偉大的定律——星系的紅移速度與距離成正比。這意味著宇宙就像一個不斷膨脹的蛋糕,其上嵌著的葡萄乾(星體)都在向遠處退行,互相飛速逃離,相對距離越遠,則相對退行速度越大。

「告訴你吧,別看我早過了哈星族的年齡,我可一直是哈勃的鐵杆哈星族!」雖然院子中僅有星光照射,楚天樂仍能看見乾爹眉飛色舞的樣子。「作為最偉大的天文學家,哈勃有一種對真理的超級直覺。他拍的光譜底片並非很好,也不是一個出色的觀察家,就當時的條件,他所掌握的資料也遠遠算不上豐富。但他總能穿過雜亂的觀測數據構成的迷宮,依照最短的捷徑,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簡約的真理。而那些善於『複雜推理』、執著於『客觀態度』的科學家卻常常與真理擦肩而過。哈勃甚至不單單是科學家,還是哲學家,是宗教先知。你想啊,從這個發現之後,靜止的、永生不死的宇宙,就連帶著上帝的寶座,被他顛覆了,以他一人之力,僅僅用一張粗糙雜亂的坐標圖,就給顛覆了!可以說,自打這一天起,人類才邁過童年期,長大成人了。」

乾爹講得很有激情,楚天樂和媽媽聽得很起勁兒,朦朧的星光中,楚天樂看見媽和乾爹親密地挨坐著。九歲的天樂高興地宣布:

「媽,乾爹,我要改名!我要把名字改成楚哈勃。知道是啥意思嗎?你倆肯定想不到。這個『哈』字是一字雙用,就是『哈』哈勃,是哈勃的哈星族!」

乾爹朗聲大笑,媽也笑。媽說這個名字太怪,乾爹說這個名字很好。以後這真的成了楚天樂非正式的名字。尤其是當乾爹對他的聰明腦瓜有了足夠了解后,常常親昵地摸摸他的腦袋,「小哈勃,又有啥古怪想法啦?」

進山後不久,乾爹把他領進自己的私人天文台。那些夜晚,乾爹大幅度地調整著望遠鏡的角度,讓楚天樂在「一夜之間」盡情飽覽星空中最「好看的」星體。在三十六英寸的鏡野中,他能清晰地看見遍布環形山的月球、雲層瀰漫的金星、有著狂野條形雲帶和大紅斑的木星、帶著漂亮光環的土星。乾爹為他指認了夏夜北天星座中著名的星星:天琴座的織女星和天鷹座的牛郎星,這兩顆星星是中國人最熟悉的;巨蛇星座和蛇夫星座就像一個巨人在捕獵一隻巨蟒;像蠍子一樣的天蠍座中有一顆著名的星星叫心宿二,又叫大火,古人用它來測定季節,《詩經》中說「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火就是指它了。再往東的人馬座里有六顆星組成「南斗」,人馬座里有很多大星雲,而銀河系的核心就在這個方向。當然也少不了讓他看最有名的大熊星座(用肉眼),夏天這柄勺子高懸在天頂,斗柄從頭頂指向南方,所謂「斗柄指南,天下皆夏」。北斗星區還有一個漂亮的「大風車」——渦旋星系MlOI,明亮的藍色旋臂圍繞著橙色的中心,它在天文學家測量星系距離中起過重要作用。

天樂從俯到目鏡前的那一刻就被迷住了。楚天樂後來總結說,他的一生中實際有三次「新生」,肉體的誕生是第一次,乾爹為他撕開自閉的繭殼是第二次,而與星空結緣則是第三次。自從第一次走進天文台,他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天趕快黑,還有,千萬不要天陰。

乾爹家中有滿牆的書,楚天樂如饑似渴地學習著。有乾爹引路,再加上他本人的高智商,他學得很輕鬆。十一歲那年,他在學習高中課程的同時,已經能閱讀天體物理學和宇宙學的專著了。他發現宇宙學家都是些大男孩,很多假說就是大男孩的狂想,像暴漲宇宙、多重宇宙、人擇宇宙等,以一顆十一歲的腦瓜來理解這些並不難,反倒很合拍,很共振,很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乾爹說得對,在所有宇宙學家中,不管哪個流派,「宇宙會死」已經是常識性概念了。所謂「宇宙學」這門學科,用最簡單的話來概括,就是研究宇宙如何生和如何死。而且這兒說的不光是「肉體(物質層面)的死亡」,而且是「靈魂(信息層面)的死亡」。大自然萬千生靈,甚至包括整個人類文明(科學、感情、信仰、智慧、意識……諸如此類),究其根底,不外是信息的建構、保持和傳遞,但在「咱們的宇宙」滅亡時,所有信息都會在混沌中消解,不會有一絲一毫留存於「另一個宇宙」。這麼說來,研究和認識宇宙還有什麼意義?人類艱難地一步步攀登,終於逼近了最終真理,但到宇宙塌陷的最後時刻,轟的一聲全部玩兒完!但宇宙學家可不管這些,還是在孜孜不倦地研究著,比如宇宙學家中有一個叫惠勒的美國怪老頭兒,就是那位說宇宙「簡單和奇妙」的宇宙學家,最關心的事就是宇宙有幾種死法,簡直是變態嘛。

楚天樂的思想達到這個層面后,對自己的絕症更是看淡了。

在這些「精靈古怪的」理論中徜徉,他自己的「古怪問題」也是層出不窮,這些孩子氣的傻問題常常難倒乾爹,因為最簡單的問題常常是最難回答的。乾爹對天樂媽說:「這小東西的腦瓜就像萬花筒,隨便撥拉一下就冒出個新想法,我這個半瓶醋的天文學家已經應付不了啦。」

一個冬天的夜晚,他們在望遠鏡中看累了,就從屋頂的缺口探出身子,直接用肉眼觀察天空。冬夜的星空特別明亮,著名的亮星競相輝映,像獵戶座的參宿四和參宿七,大犬座的天狼星,金牛座的畢宿五,雙子座的北河二和北河三。這天晚上,楚天樂的「古怪問題」最多,彷彿它們是從暗藍色的星空深處冒出來的一串串泡泡。他問乾爹:

「宇宙膨脹時天體膨脹不?換句話說,天膨脹了,量天的尺子膨脹不?」

「不膨脹,被引力束縛著的天體不參與膨脹。」

「那氣態恆星呢?幾乎和真空一樣稀薄的星雲呢?這些稀薄粒子中間『夾著的』空間膨脹不?物質結構和空間本來就密不可分呀。」

乾爹想了想,坦率地說:「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上來。宇宙學本來就是一門非常年輕的學科,關於空間膨脹的問題還沒人考慮得這麼細。」

楚天樂跳到另一個問題:「乾爹,宇宙膨脹時,光速變化不?」

「光速不變,但光會被膨脹的空間『拖著走』。比如宇宙暴漲階段從10-36

秒開始,到10-34

秒為止,宇宙的大小膨脹了1043

倍,它發展到今天是各向同性的,可是,按照世界的定域性原理,不可能有超光速的因果關係。所以在這10-34

秒中,光信號必定能傳遞到小宇宙的所有區域,才能造就宇宙的各向同性。但這遠遠超過了『正常光速』所能達到的尺度。」

「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宇宙正膨脹時,光會變快;停止膨脹時,光就恢復正常,得按膨脹后的實際距離和光的『正常速度』來耗費它的時間了。對不對?」

乾爹笑著說:「這樣說也未嘗不可,就像我們習慣說太陽繞地球東升西落,但本質上還是地球的自轉。」

天樂又跳到另一個問題:「乾爹,大爆炸時的『粒子湯』會隨空間膨脹而變得稀薄,但空間本身呢?是不是空間本身也變『稀疏』了?」

「空間只是真空,真空無所謂稀疏與否……」

楚天樂馬上反駁:「乾爹,你說得不對!」

乾爹逗他:「咋不對了?說說。」

「真空不空。真空能夠因量子起伏而不停地產生虛粒子對,像電子一正電子對、夸克一反夸克對,並且它們有可能轉化為實粒子;真空在引力場中會彎曲,彎曲空間產生虛粒子對的幾率更大;狄拉克還說,宇宙膨脹時會產生更多的負能電子對;真空有真空能,即零點能,其密度不隨宇宙膨脹而改變,所以宇宙膨脹的最終結局,可能使宇宙由輻射主導轉化為物質主導再轉化為真空能主導。真空有阻抗,它與光速關係密切。真空中每單位空間存在數量有限、轉瞬即逝的粒子,而真空阻抗與粒子電荷數的平方有關,與粒子質量無關。」他引經據典地說了一大通,然後說,「乾爹,這些都是已被證實的事實或有力的假說,它們都暗指真空有深層結構。只要有深層結構,就應該在膨脹時變『稀疏』——當然,說它『稀疏』只是直觀的比喻。但不管怎樣,我認為有這麼三點:1、空間和物質一樣,同樣是一種物理實在;2、它有深層結構;3、空間的宏觀脹縮會在微觀結構上有所表現。有人說空間只是物質的性質,就像『鋒利』只是刀刃的屬性,我不贊成這種說法。我覺得它太虛無了。」

乾爹有點兒驚奇,天樂能脫口說出對真空的這三個觀點,其正誤姑且不論,至少說明這孩子曾認真思考過。他考慮了一會兒,最終搖搖頭道:

「我的小哈勃,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而且眼下恐怕沒有哪個科學家能給出確切回答。據我所知,人類對空間或者說真空的了解還只是蜻蜓點水,是對其外在狀態的淺顯描述,並沒有深入到本質。也許物理學的下一個重大突破就是對真空的真正認識。」

楚天樂安靜了片刻,星光在他的眸子中閃爍,兩人哈出的水汽在寒冷的夜空中凝成團團白霧。萬籟俱靜,塵世彷彿離得很遠。乾爹說:

「你問了這麼多問題,我發現你對真空最感興趣。」

「沒錯。看了這麼多書,我最弄不懂的就是真空的本質,雲里霧裡,越看越糊塗。我想這正說明它有待認識,因為乾爹你說過,宇宙的真相常常是最簡單的。」

「好!好好研究,將來提出個有關真空的楚哈勃定理,在未來的天文學專著中排在哈勃定理之後。」乾爹搓搓手,搓搓耳朵。「外邊太冷,咱們下去吧。」

這次冬夜閑聊中,乾爹對天樂的「鬼靈精」有了更深的認識。這小子的思維雖然還幼稚,但貴在不循常規,不像在學校里用填鴨方式喂出來的學生,後者常常被「經典答案」的框框給框住了。他還看到天樂的另一個思維特點,就是更關心那些整體性的問題——正如他崇敬的哈勃一樣。拿哈勃與同時代另一位偉大的天文學家巴德相比,巴德更關心對具體星系的解析,而哈勃則側重於對宇宙的整體認識。也許,假以時日,天樂也會成為哈勃那樣的科學巨擘,可惜——

這個可憐孩子不會有太多的時日,這朵天才之花肯定等不到怒放就要凋謝。

乾爹看看他閃爍著星光的晶亮眸子,把苦楚壓在心底。從那以後,他教天樂更起勁了,可以說父子倆都上了癮。他不指望天樂在短暫的生命中真能提出什麼定理,做出什麼驚世成就,但他至少要讓孩子活得有滋有味。那時他(以及楚天樂)都不會想到,一個十一歲孩子的幼稚猜想,有一天會發展成一套革命性的「三態真空理論」。

山中日子一天天過去。楚天樂的少年時代沒怎麼認真上學,現在他像久旱乾裂的土地一樣狂熱地汲取著知識。山中的三人生活過得很充實,可惜病魔並沒放過他。他的病情一直在發展,行走越來越困難,說話開始發音不清,好在智力沒受影響。醫學資料中說,這種病人中有百分之三十會智力受損,那麼,天樂沒有在這百分之三十之中,實在是不幸中之大幸。

在乾爹為他打開智慧之門后,這種慶幸感越來越強烈。

這一年他發現了媽和乾爹的私情——其實如果追溯起因,這事多少是自己勾起來的。一個盛夏的滿月之夜,臨睡前,媽伺候兩個殘疾人洗了熱水澡,把他們安頓到院中乘涼。過一會兒,媽也洗完澡出來了,穿著布做的短褲和內衣,站在風口吹頭髮。這個年代恐怕沒人會穿這種自製的內衣褲了,但她在「山窮水盡」的那幾年裡苦慣了,儉省成癖,現在又住在深山,下山一趟不容易,所以一般都是自己做衣服。這些粗製的衣服遮不住一個四十歲女人的活力,那天月光如水,勾勒住一具豐腴健壯的身體,胸脯飽滿,脊背渾圓,一頭黑油油的長發在身後飄拂。楚天樂和乾爹都注意到了這幅頗具美感的剪影,天樂脫口說:

「媽,我真不知道你原來這麼漂亮!年輕時你一定是個大美人!」

月光下他看到(感覺到)媽的臉紅了,她飛快地看了乾爹一眼,兩人的目光在夜空中怦然相撞,然後都趕緊收回目光,顯得有些慌亂。媽羞澀地說:

「你個憨娃子,哪有當兒子的這樣說媽的。」

乾爹已經平靜下來,笑著打趣,「你媽說得對,你真是個憨娃子——說什麼你媽年輕時漂亮,她這會兒也不老哇。」

那天三人還說些什麼楚天樂已經忘記了,後來他回屋睡覺,那倆人卻遲遲未回。天樂從窗戶往外看,看到的是另一幅頗具美感的剪影:在一輪明月的映照下,乾爹立在媽的身後,兩手環抱在她的胸前,媽把頭向後斜靠在乾爹的肩膀上,身體好像癱軟了。兩人不說話,就那麼一動不動地貼在一起。

楚天樂偷偷地笑,心想看這架勢,肯定是乾爹主動吧。他躺回床上,舒心地睡了。

幾天後,他深夜醒來,聽見輕微的腳步聲。是媽從外邊進來,正檢查他的蚊帳,媽每晚都要來看幾次的。他閉上眼睛裝睡。媽看完后沒有回她床上睡覺,而是腳步輕輕地走了。少頃他聽到乾爹屋裡有細語聲,他豎起耳朵,聽到是媽在說話,自嘲中夾著苦惱:

「馬先生,過去聽人說男女之間是乾柴烈火,我算是有體會了。自打有了第一次,這些天我老想要你,忍都忍不住。」

乾爹笑著輕聲勸慰:「這不算罪過啊。人來到世上,活著是第一重要的事,男女之間的事就是第二重要的事,和吃飯喝水一樣重要。依我說,一個民族的平均**水平,和這個民族的生命力是成正比的!明朝有個冬烘老頭兒說『存天理,滅人慾』,那是害人的狗屁,不要信它。」

媽說,「可我總覺得有罪,樂樂娃病成這樣,當媽的卻……」

楚天樂覺得再聽下去肯定不合適,悄悄下床關好房門,把那邊的竊竊情話關到門外。他想這回得由自己挺身而出了,幫媽走出負罪的囚籠,正如乾爹幫自己走出恐懼的囚籠。第二天吃晚飯時,他當著兩人的面說:

「媽,我已經十四歲了,想單獨住一個房間。」

媽很窘迫,試探地問:「可這兒只有兩個卧室,你讓媽住哪兒?」

楚天樂笑嘻嘻地說:「當然住我乾爹那兒啊,省得你夜裡來回跑,還要瞞我,累不累呀。」

媽立時滿臉通紅,簡直無地自容,乾爹也頗為窘迫。天樂笑著安撫兩人:

「媽,乾爹,你們互相恩愛,快快樂樂,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以後不必再瞞我啦。」

媽眼睛濕潤了,乾爹高興地拍拍他的後腦勺。從那天起,媽就搬到乾爹屋裡去住了,只是每晚還會往這邊跑幾趟,她終究對病殘的兒子放不下心。愛情滋潤了兩人,媽的臉龐上光彩流動,明艷照人。那是愛之光輝,藏也藏不住的。

以後幾年,乾爹把大部分觀測時間讓給了天樂。本來乾爹觀察星星就屬於「票友」性質,純粹出於「心靈的呼喚」,沒有必須要乾的壓力,何況這會兒「愛情的呼喚」顯然更強勁一些。晚上總是由媽送天樂來天文台,然後媽就回去了,直到早上再來接他。

那幾年的夜晚他就這麼獨自待在天文台,同星空對話。觀星是一件苦差使,這兒沒有暖氣[1]

,寒夜中眼淚會把目鏡和眼睛凍在一起,長時間的觀測讓背部和脖子又酸又疼。當鏡筒跟隨星星移過天空時,底座常有吱吱嘎嘎的響聲和不規則的跳動。楚天樂首先學會的技巧,就是在物鏡跳動之後迅速重新調好焦點,追上目標,這樣才能在CCD上曝光出邊界清晰的斑點或光譜。

乾爹開玩笑說,想當一個好的天文學家,首先得有一個鐵打的膀胱,可以省去爬下觀察台撒尿的時間——說不定那幾分鐘就會錯過一次千載難逢的觀測,讓人抱憾終生啊。這樣的鐵膀胱對兩個病殘者尤為重要吧。楚天樂很快練出了可以和乾爹相媲美的鐵膀胱,只要一走上觀察台就整夜不下來,為此他甚至改變了飲食習慣,晚飯時不再喝稀飯。

不知不覺楚天樂已經十六歲了。生日這天,吃完媽煮的代替生日蛋糕的紅蛋,媽去廚房洗碗,他對於爹說:

「乾爹,我想天上的星星我大體上已經熟悉了,以後我想學一點兒具體的測量技能,像測量恆星的光度啦、自行啦、視向速度啦、距離啦等等。這麼說吧,我不光想『看』星星,還想『摸摸』它們。」

乾爹笑著道:「行啊,我就教你怎樣來摸它們。你說得對,當一名天文學家,不光要動腦動眼,也要會動手。」

此後,乾爹恢復了夜間的值班,為天樂介紹了各種相關儀器。重點是那台平面光柵式恆星攝譜儀,因為按乾爹的話,那是「天文學家最銳利的武器,是他們的湛盧和巨闕劍」。與物理學家相比,天文學家能夠動用的測量手段少得可憐,以至於很難得到「乾淨」的觀測數據。比如,確定星體絕對亮度時常常無法排除星際介質的影響;想確定星體的切向速度除了要測周年視差,同時還要測星際距離,而星際距離的測定是最不靠譜的,要依賴諸多假定。這麼著,上述絕對亮度和切向速度的準確度都要依靠一個不可靠的中間值。唯有依據星體光譜測得的參數,像恆星化學組成和星體的視向速度,是「乾淨」的,可信的。當然,實際測量中也有很多需要排除的因素,比如測遙遠星體的宇宙學紅移速度需要扣除它的本動;測較近星體相對「標準太陽」的多普勒速度,要扣除地球的公轉,扣除太陽本身相對「標準太陽」的速度浮動。乾爹介紹說,咱們這台恆星攝譜儀是低色散度的,主要用於遙遠星體的觀測[2]

。這種低色散攝譜儀比較輕巧,可以放在主焦點籠中。當然用它來觀測近星也是可以的,只是精度低一些。

等天樂熟悉了這些儀器,乾爹又暫時退出了,留下他一人在星空中徜徉。天樂對宇宙大爆炸的圖景最感興趣,出於對哈勃的敬意,他想沿著哈勃走過的路再走一遍。此後幾個月,他測量了很多遙遠星系和類星體的紅移值,這些星系太暗了,在鏡野中擁擠得像窗戶上的蒼蠅,想把它們的光譜清晰地留在天文底片或CCD上並非易事。經歷了幾次失敗后,天樂終於熟練地掌握了攝譜儀,測得的幾十個紅移值都與資料值相差不大了。

他對遙遠星體的宇宙學紅移太痴迷,直到幾個月後,第一場薄雪飄落在天文台的圓頂,他才把目光轉向冬夜星空中的亮星。大致說來,亮星大都離太陽較近。他測量了很多亮星的光譜紅藍移(視向速度),像御夫座的五車二和柱六,金牛座的畢宿五,雙子座的北河二和北河三,獵戶座的參宿四和參宿七,船底座的老人星,等等,這些測值與資料值也很接近。只有在大犬座的天狼星,這顆夜空中最亮的-1.4等星上,他第一次遇到了麻煩。

他為此整整忙了兩個月。快到元旦時,乾爹問他:

「小哈勃,這倆月在幹什麼?我看你相當亢奮。」

「乾爹,我正打算告訴你呢。我在測幾顆亮星的光譜紅藍移時遇到了麻煩,無論如何校正,它們的視向速度都和資料值有偏差。這些天我又回過頭去檢查了一下夏天以來拍的光譜片,找出了和資料值有誤差的所有星星。你看。」

他遞給乾爹一張紙,上面列著一張表:

乾爹看了一遍,問:「出誤差的都是近地恆星?」

「對,誤差最大的是十幾光年遠的恆星,很近的和較遠的恆星誤差較小,三十五光年之外的恆星就完全沒有誤差了。」

「所有誤差都是單向的,都是增加了朝向地球的視向速度?」

「對,但增加的值不同,離太陽十五六光年處最大。」

乾爹對著這個表格久久沉吟。他知道天樂這孩子做事可靠,既然在兩個月的亢奮觀測后才拿出這個表格,說明上面的數據已經反覆校正過。也不會是天樂的觀測計算中出了什麼系統誤差,因為天樂說過,三十五光年以外的星體的測量值都與資料值很接近。他自語著:

「但……怎麼可能出現這麼系統性的誤差?就好像這片空間在向太陽塌陷。」

「乾爹,這正是我的懷疑啊。」

「這根本不可能,太陽附近並沒出現一個巨型黑洞,而且即使有黑洞,也不會造成這樣的塌陷。」他想了想,「巡天星表上,三十五光年以內還有幾十顆暗星,它們的光譜你測過沒有?」

「還沒有全測。」

「那咱們全部測量一遍。我也去。」他回頭對天樂媽說,「從今天起,我得上夜班啦。」

天樂媽稍一愣一說實話,這一兩年她已經習慣睡在這個男人的懷抱中了,那種安心的感覺真的是一種享受。但她馬上說:「去吧去吧,這樣你們倆互相也有個照應。」

這之後,爺兒倆又亢奮地忙了七八個月,直到來年初秋。他們對三十五光年內的所有恆星全都測了光譜,後來又擴大到五十光年之內。天樂的那個表格基本沒錯,這些近地恆星都增加了一個朝向地球的藍移。藍移增量大小不等,以牛郎星最大。異常區域限制在三十五光年內,到三十六點五光年的大角星就截止了。與那個表格不同的是,兩人後來測得的藍移增量比天樂的測值稍大,最大的大了0.2千米/秒。天樂檢查了一下記錄,對於爹說:

「我發現一個規律,凡是和我的測值誤差較大的數據,兩者的觀測時間都相差較遠。比如對南河三,上次測是去年初冬,到現在已經大半年了。所以,也許這是因為——這個收縮是逐年遞增的。」

「這不奇怪。既然它們都有了藍移增量,那這個增加不可能是突變,只能是一個逐漸加速的過程。」

此後秋雨連綿,無法觀測,父子倆就待在家裡反覆討論,探討造成這個現象的深層原因。天樂媽聽的時間長了,也約略聽出他們的意思,一天,她小心地問:

「你們這些天一直在唧咕啥?是不是說天要塌?」

天樂老老實實地說:「從觀測值看是這樣的,不是全部的天要塌,只是一小塊。當然,這一小塊空間也足以把地球捂進去了。」

天樂媽愣了,乾爹忙安慰她,說這只是觀測到的表面現象,一定有別的解釋。老天既然已經存在了一百多億年,哪能說塌就塌呢。天樂媽一聽這話,就放心地回廚房做飯去了。乾爹回頭對天樂說,他這段話並非全是虛言安慰,因為他不相信「天塌」確實有一個理由,雖然不能算嚴格的反證,但也不能忽略——科學啟蒙之前,自戀的人類總把地球當成宇宙的中心。科學後來破除了這種迷信,現在我們知道,地球或太陽只是極普通的星體,上帝無論在施福還是降禍時,都不會對人類另眼相看。可是現在呢,恰恰人類區域是一個局部塌縮的中心!這就像是「地球中心論」的變相復活。

話雖這麼說,但父子倆並不能排除心中的不安。不管怎麼說,這個古怪的「藍移區域」是確實存在的,它給人一種難言的感覺:陰森、虛浮、模糊,就像童年時期天樂潛意識中的病魔形象。但它究竟是什麼機理造成的?隨後的四年裡,父子倆用大量觀測確認了以下的結論:

半徑十六光年之內的空間正發生著暴縮,收縮率大致是均勻的,因為觀測值基本符合「藍移量與距離成正比」的哈勃公式。該局域收縮已向外波及半徑三十五光年的區域,在受波及區域中,藍移量隨距離遞減。

從時間軸上說,收縮是勻加速的。

暴縮原因未明。

兩人搜索枯腸,提出了很多假說,討論后又把它們一個個淘汰。他倆完全沉迷於此,想得頭腦發木,嘴裡發苦,天樂媽說這爺兒倆都痴了,連吃飯也不知道饑飽了。可惜他們一直沒能找到任何一個說得通的假說。雖然災變原因找不到,但後果是可以預測的,非常可怕。他倆不敢再耽誤了,於是在一個月前,他們把這個發現向國家天文台和紫金山天文台做了通報。後來,該發現被國家天文台命名為「楚一馬發現」。

以後的情況就是魚樂水親歷的了。

2

魚樂水完成了採訪,寫好稿子后又修改了兩遍,存在筆記本電腦里備用。訪談的結尾是這樣一段對話:

「楚先生,讓咱們來個最後結語吧。你作為一個余日無多的絕症患者,卻悲劇性地發現了宇宙的絕症。以這種特殊身份,你最想對世人說一句什麼話?」

「只一句話?讓我想想。乾脆我只說兩個字吧,這倆字,一位著名作家,余華,幾十年前已經說過了,那是他一篇小說的題目……」

「等等。余華老先生的作品我大多拜讀過,讓我猜一下。你是說——《活著》?」

「對,這就是我想說給世人的話:活著。」

活著。

活著!

魚樂水讀過余華的這本書,還記得書中一個細節,那是一個小人物的荒誕台詞。當時他站在國軍的死屍堆里向老天叫陣,說,老子一定要活著,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活著!

第二天,也就是魚樂水來馬伯伯家三天後,那架AC311又來了,要接楚馬二人到北京去。不用說,這就是賀老說的那個「最高層會議」了。魚樂水朝兩個兵哥發牢騷,埋怨賀老沒一點紳士風度,不知道「憐香惜玉」,既然上次她陰差陽錯地參加了會議,這次怎麼著也該給她發個邀請函啊。兵哥笑著沒接她的話茬,只是說:「如果你想回北京,我們可以把你捎過去,這一點兒我們能做主的。」但魚樂水說:「我不去,我就待在這山裡等他們父子兩人回來。」

她和任阿姨目送著直升機在藍天中消失。她此刻絕不能回北京——當你懷中揣著這麼一個秘密又不能對外泄露時,你該如何面對父母、朋友和同事的目光?她此刻只能抽身站在塵世之外,等待著消息公布的時刻。

時間一天天過去,那倆人杳無聲息,這說明那個會還沒開完。魚樂水能設身處地地想象到最高層的為難:這場災難眼下是看不到的,但只要相信科學,就該相信它必然會到來。可又怎麼敢因為一場看不見的災難,因為恆星攝譜儀上一點小小的光譜藍移,就斷然改變國家這隻大船的航向?這是往昔的國家領導人從未遇到的局勢,很難做出決斷。連著幾天晚上,魚樂水總是失眠。雖然她生性豁達,又在楚、馬、任這仨人身上汲取了足夠的勇氣——正是那句話:即使明天早上天塌,我也不會在今晚自殺——但說歸說,心緒繁亂還是免不了的。這時,她不免回憶起高一時讀過的著名哲學家羅素的一段話:「有史以來,科學所作出的最陰鬱的預言,就是熱力學第二定律(熵增定律)所預言的宇宙末日。所有恆星終將熄滅,宇宙不可違抗地走向能量平衡。人類成就的整座殿堂必將埋葬在宇宙的碎片之下。」這一刻,她敏銳地感覺到了這段話的力量,心中充盈著宿命的悲愴。但羅素說的還是宇宙的天年,是百億年之後的事!而現在楚馬二人發現宇宙(雖然只是部分)得了絕症!縱然災變在這代人的有生之年不會發生,但也絕不是天文地質時間。

可以說,楚天樂的不幸命運擴展到了全人類。人類生活的這片宇宙也不幸得了絕症,余日無多了。

任阿姨對她這個客人打心眼兒里歡迎,這些天一直陪她玩兒,想方設法給她做山中的野味,沒事兒就和她拉家常,問候她的父母(任一再說,你們家對俺娘兒倆是大恩大德呀),更多是談「馬先生」(任一直不改這個稱呼),談天樂,談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魚樂水想,以任阿姨的知識層次,可能對災難的反應要遲鈍一些吧,遲鈍也是一種幸福啊。不過魚樂水想錯了,任阿姨並非遲鈍,至少她看出了客人的心緒繁亂,只不過埋在心裡罷了。晚上魚樂水睡不著,悄悄走出院門,立在山石上久久仰望星空,任宿命的悲愴大潮在心中激蕩。偶然回頭,見任阿姨正站在門口悄悄看她。任阿姨見她發現了自己,總是笑著搖手:

「沒得事沒得事,我怕你撞上野物,山裡有個把野物的。」

五天後,魚樂水收到馬伯伯的一條簡訊:「今天上午十點,全世界同時公布。」

終於來了。魚樂水打開電視等候著。十點鐘,央視果然播報了這則新聞:

「以下消息由世界各天文台聯合發布。

二十天前,中國民間天文學家楚天樂和馬士奇向中國國家天文台和紫金山天文台通報,所有近地天體的光譜,在扣除了原有多普勒紅、藍移值之後,都新增了相當大的藍移。藍移值以十六光年遠的天鷹座α星最大,達到-0.15埃,也就是說它新增了一個朝向地球的9.21千米每秒的速度。從天鷹座α星向內和向外,新增藍移值逐漸減小為零,構成了一個以太陽係為中心的異常區域。鑒於藍移增量的普遍性,它應該是由這部分空間的整體收縮所引起。另外,據楚馬二人五年來的觀測,這個收縮是勻加速的。以天鷹座α星為例,每年新增藍移約為0.01埃,對應的該星球每年新增的視向速度為0.58千米每秒。

「此後不久,澳大利亞一位中學生丹尼斯·格林獨立做出大致相同的發現。該發現已被世界各天文台正式命名為楚一馬一格林發現。」

之後,國家天文台的詹翔和紫金山天文台的徐一帆登場了,他們的任務是向不具備天文學常識的百姓講清這是怎麼回事——當然是儘可能淡化,以減少社會的歇斯底里。魚樂水沒有往下聽,而是立即回到電腦桌前,從網上把自己那篇報道同時發給報社葛總編和社會部的何姐。然後她撥通了葛總的電話。葛總急急地說:

「小魚?你總算回人間了!這會兒我沒工夫跟你說……」

「我也沒工夫說閑話,我給你和何姐同時發了一篇人物採訪,你們儘快發。」

葛總苦笑一聲,「小魚,這會兒你沒在看電視吧,還說什麼人物採訪,天都要塌了!」

魚樂水打斷他的話:「我知道。我七八天前就知道了這個楚一馬發現,我說的採訪就是針對這二人的。」

葛總驚呆了,有好一陣子沒回話。魚樂水平靜地說:「葛總請你快點發稿吧。我說句務實的話,不管天塌不塌,沒塌之前日子還是要過的,報社還是要辦的。」

葛總又愣了片刻,這回他是驚異於小魚的口氣,天將塌而色不變,這哪像一個二十五歲小姑娘的氣度啊。但他馬上鎮靜下來,果斷地說:

「好,我這就和小何同時看稿,儘快發,先發網路版,再發號外!小魚,你立了大功。」

掛了何總的電話,魚樂水又給媽媽打電話。她媽接了電話,頭一句就是問:「水兒,這兩天你是不是在馬伯伯家?」

魚樂水說:「是啊,媽你太了不起了,女福爾摩斯啊,你咋猜到的?」

「聯想唄。我已經從電視上知道了楚馬發現,你又是在那一帶採訪,而且你這幾天的行蹤太神秘。」

說到這兒兩人都卡殼了,都在想著如何措辭來安撫對方。魚樂水率先說:

「媽,我對楚馬二人有個採訪,今天就會發在我們報上,你和我爸看看吧。我想會增加你們的勇氣!」

媽爽快地說:「好的,報紙一出來我就去買。」

魚樂水掛了電話,天樂媽從門外探頭進來,喜滋滋地說:「聽,直升機的聲音,那爺兒倆回來了!」兩人趕緊到院門口迎接。少頃,兩位武警扶著馬伯伯、背著楚天樂過來了。她倆趕快接過二人,安頓好,兩個兵哥水都沒喝,立刻走了。魚樂水想向父子倆問問會議的詳情,但看看兩人的表情,趕忙把要問的話咽回去了。兩人神色倒還平靜,但都透著極度的疲乏,不用說,他們在長達五天的最高層會議上沒少經歷心靈的煎熬,而且這樣的煎熬並沒換來明確的結論。這不奇怪,可以預料到。還是那句話,最高層不可能因為攝譜儀上一點小小的藍移就斷然改變國家這艘大船的航向。不光中國,全世界都一樣。

一個小時后,葛總來電話了。聽電話中的口氣,他被「塌天噩耗」砸飛的魂魄已經基本歸位,變回原來那個塵世中的報社老總。他對小魚的文章大聲叫好,說它簡直是一團「冷火」,外表的冷靜包著熾熱的火焰。他馬上全文刊發。葛總只提了一點修改意見,說魚樂水在結語中直言楚天樂是「余日無多的絕症患者」,是不是太冷酷?恐怕讀者會有這個印象。魚樂水稍稍一愣,這才意識到短短七天自己已經被這個家庭同化了,已經能平靜地談論死亡了。她對葛總說:「不必改的,他們這兒從不忌諱這個。估計讀者們也不會在意吧,既然連宇宙都得了絕症。」

葛總說:「那好吧,就保持原樣,不改了。」他又主動說:「你可以在他家多留幾天,看能不能再挖出一篇好文章。」魚樂水心想該挖的都已經挖過了,但既然總編這樣慷慨,她樂得再留幾天,陪陪天樂和倆老人。這幾天她已經同這家人有了很深的感情,如果甩手就走,真的捨不得。掛電話前她遲疑一下,還是問了她關心的事:

「葛總,外邊……怎麼樣?我剛才從網上了解了一些,人心已經大亂了。但你知道,網上的鼓噪向來要比實際情況高几個分貝。我想知道真正的社會脈搏。」

葛總苦笑著道:「實際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這麼說吧,人類社會就像突然得了心肌梗死,劇痛已經傳遞到文化層次比較高的階層,普通老百姓稍稍遲鈍一些,但也差不太遠。老百姓弄不大清什麼是藍移紅移,但他們知道一個更形象的詞兒:天要塌了!我有個感覺,眼下社會雖然還在正常運行,但其實是在夢遊中,是一種集體性的夢遊。遲早會因一兩個人的跌倒,放大成整個隊伍的大亂。」他長嘆一聲,「正因為如此;我對你的這篇訪談特別看重,它對社會情緒多少有點安撫作用,也算是咱們為社會盡最後一份職責。謝謝你小魚,也替我謝謝山裡那仨人。再見。」

「再見。」

摁斷手機后她愣了一會兒,葛總的話勾起她心底的陰鬱。這些天她雖然努力用「明朗」壓制著它,但其實是壓不住的。想來這事真憋氣,老天爺真就這麼混帳,不言不語地就讓人類走上絕路,連個醞釀情緒的時間都不給。雖然消息公布不到兩個小時,但網上的情緒已經到了爆點,有人感嘆「杞人憂天」的杞人才是人類中唯一的智者,說「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這九個字的價值超過了文明史上所有文字的總和,後者全都可以拿來揩屁股。有人商量著不如到杞國舊地去自殺,以表達對這位智者的敬意,居然響應者雲集。各網站也失控了,沒辦法及時屏蔽這些鼓動自殺的非法言論。按這個趨勢走下去,人類甚至不能有尊嚴地死去。

忽然她發現楚天樂坐在角落的一張椅子上,正默默地注視著她。她趕快抹去了陰鬱表情,笑著走過去。天樂說:

「魚姐,你這會兒有沒有空兒?」

「有啊,你想幹什麼儘管說。」

「我想讓你陪我爬爬山——先說好今天不許背我,也不許攙扶,我自己走,能走多遠走多遠。」他平靜地說,「近來我感覺不好。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自己爬山了。」

魚樂水心中發苦,柔聲說:「好的,我不背你。我陪著你走,走到哪兒算哪兒。咱們走吧。」

兩人沒對二老說,悄悄出了門。楚天樂領著她朝後山走,那裡基本沒路,所以走起來格外困難。楚天樂不僅是肌肉無力,好像運動神經也不大靈光,走起路來像醉漢一樣趔趔趄趄。魚樂水為了幫天樂實現心愿,硬著心腸不去攙扶他,只是跟在他身後,隨時準備他跌倒時伸手攙扶。她感到有些苦澀。

他們走了不遠,到了一處絕壁前。這兒有一處小小的平台,壘著一個柴堆,用小腿粗的松樹圓木,堆成整整齊齊的井字垛,大約到人肩膀高,最上邊蓋著松枝防雨。魚樂水不解地問:「這是你家儲備的乾柴嗎,怎麼放這麼遠?」天樂搖搖頭,專註地盯著這個井字柴堆,眼睛里浮出一片陰雲,但陰雲只是短暫的,很快就飄散了。他平靜地說:

「不,是為我準備的,我讓媽提前準備的。我打算死後就地火化,骨灰撒在懸崖之下,免得二老把遺體運下山去火化。山路陡,運下山太難。恐怕我以後爬不動這段山路了,今天是來最後看一眼。」他看著魚樂水驚愕痛楚的表情,反過來安慰,「魚姐,你別難過,我跟『死』糾纏了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

「天樂,我不難過。你的一生可能很短暫,但活得輝煌死得瀟洒,值!」魚樂水臉上露出笑意,「其實我很羨慕你的,不,崇拜你,是你的鐵杆哈星族!我也要學你改名字,從今天起我就叫『魚哈楚哈勃』!這名字多特別,保證沒人會重名!」

兩人在火葬台上放聲大笑,笑聲振蕩著散人空曠的山澗。一隻老鷹從頭頂滑過,直飛九天,它不是西藏天葬台上空那種兀鷹,也不像是此地旅遊介紹上說的金雕,而是北方山中常見的蒼鷹。

這是魚樂水在馬家逗留的最後一個晚上,明天就要和三人告別,和山林告別,回到繁華世界,重做塵世之人——儘管那個繁華塵世已經有了深長的地裂。夜裡,她睡在客廳的活動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聽聽馬先生卧室里沒有動靜,而天樂屋裡一直有窸窣聲,顯然他也沒睡著。魚樂水乾脆起身,悄悄推開他的屋門,躡手躡腳走近床邊,壓低聲音問:

「天樂,你睡著沒?你要沒睡著,咱倆再聊最後一個晚上,行不?」

天樂沒睡著,黑色的瞳仁在夜色中閃亮,顯然對魚樂水的過來十分驚喜。他的嘴唇動了動,是在說「行」。他口齒不清,有時候得對口形才能聽明白,這些天,魚樂水已經學會讀他的口形了。

天樂要起身,魚樂水把他按下去,讓他仍舊側躺著,自己拉過椅子,與他臉對臉坐下。她怕影響那邊兩位老人,壓低聲音說:

「天樂,這會兒我不想開燈,看不清你的口形,交談比較困難。那就聽我說吧。我採訪了你的前半生,也談談我的前半生,這樣才公平,對不?」

天樂無聲地笑著低聲說:「好。你說,我聽。」

魚樂水天馬行空地說著,思路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她說:「我和你害病前一樣,從小樂哈哈的,特別愛笑,我的名字中有個『樂』字,我爸老說他起的這個名字最準確。上初中時,有一次在課間操中,忘了是什麼原因發笑,正巧被校長撞見。按說在課間操中迸一聲笑算不上大錯,問題是我笑得太猖狂,太有感染力,引得全班女生忽忽拉拉笑倒一片。校長被惹惱了,厲聲叫我跟他到校長室去。我媽在本校任教,有人趕忙跑去告訴她:不得了啦,你家小水不知道犯了啥大錯,被校長叫到校長室了,你快去救火吧!我媽神色自若安坐如常,說:沒關係的,能有啥大錯?最多是上課時又笑了——真是知女莫若母啊。」

魚樂水又說:「我不光性格開朗,還膽子大,喜歡游泳爬樹登山,遊樂場中連一些男孩子都不敢玩兒的東西,像過山車、攀岩、激流勇進等,我沒有不玩兒的。大學時談了個男朋友,就因為這件事吹了。他陪我坐了一次過山車,苦膽都嚇破了,小臉蠟黃,還嗷嗷地乾嘔。按說膽子大小是天性,怪不得他,而且他能捨命陪我,已經很難得了,但我嫌他太娘兒們,感情上總膩膩歪歪的,到底和他拜拜了,說來頗有點對不起他。連我媽也為這個男生抱不平,說:你這樣的野馬,什麼時候能拴到圈裡!我說幹嗎要拴,一輩子自由自在不好嗎?」

時間在閑聊中不知不覺溜走,已經是深夜了,魚樂水忽然停下來,沉默有頃,轉入對兩人交往的回憶:

「十五年前咱倆第一次見面,地點就在這一帶,當時的情形你還記得不?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你那時面色冷漠,對周圍的一切都不理不睬,坐在一個帶藍色條紋的大行李包上,只顧專心吹泡泡。我在你眼睛深處看到一些很沉很重的東西,那根本不是一個七歲孩子應該有的,多少年後我想起來心裡還難受。你媽那時更糟,幾乎精神崩潰了。所以,看到你們母子現在這樣開朗,我真的很欣慰。」

天樂眼睛發亮地回憶:「我也記得的。你當時穿一件露肩式的綠色連衣裙,赤腳穿一雙綠色涼鞋,短頭髮,很乾凈很清爽的樣子,對不對?我當時一見你就覺得非常親切,就像是見到失散多年的姐姐。我那時不大同人說話的,但我記得對你說了很多。」

「也沒有說很多啦,都是些『肥皂泡應該破但沒有破』的傻話。後來我們開車送你們,路上我問了你好多話,你一直悶聲不吭。倒是咱們快分手時,你忽然轉回頭,很動情地大聲喊叔叔阿姨再見,魚姐姐再見,讓我的鼻子酸了很久。」

「我也一樣啊,我捨不得和你們仨分手,一路上悶悶不樂。後來我還問過媽,小魚姐姐會不會來這兒玩兒。這個問題我問過兩三年,也可能是四五年,後來大了,就不問了。」

「是嗎?」魚樂水頓覺心中酸苦,酸苦中也有甜蜜,天樂這句話擊中了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想到在這片荒僻的深山中,有一個身患絕症的男孩曾苦苦思念一位只有一面之緣的姐姐,卻最終沒有盼到,她心中有如刀割。最不該的是,這次來近處採訪,她也沒想到順便探訪一下山中的三位,這讓她很愧疚。「天樂,是我不好,分手后我真該來看你的,趕著寒暑假可以來的。不過,沒想到咱們會在這樣特殊的場合巧遇,看來咱倆還是有緣分的。」

「緣分」這個詞兒比較敏感,她很隨便地說出來了,天樂笑著沒應聲。過了一會兒,魚樂水忽然握住天樂的手,盯著他的眼睛說:

「天樂,明天我不走了,永遠不走了——不,在你去世前不走了。我要留下來,陪你走完人生的路,就像簡·懷爾德陪伴霍金那樣。你願意我留下不?考慮五分鐘,給我個答覆。不過,可不要展示『不能耽誤你呀』之類的高尚情操,對這類話我最膩歪了,相信你也不會說。」她靜下來,等了五分鐘。「喂,五分鐘過去了,回答吧。噢等等,我拉亮燈好看清楚你的口形。」

她拉亮燈,楚天樂眼睛里笑意靈動,嘴一張一張地回答:

「非常願意。我太高興啦。只是有一個條件。」

魚樂水很不滿:「咦,向來都是女生提條件,到你這兒怎麼倒過來啦?行,我答應你。說吧,什麼條件?」

「你留下來,必須內心快樂,而不是忍受苦難,不是犧牲和施捨。考慮五天再回答我。」

魚樂水笑嘻嘻地說:「哪兒用考慮五天?我現在就能回答。沒錯,我想留下來,就是因為跟你們仨在一起很快樂。我喜歡這裡的生活,它和塵世生活完全不一樣,返璞歸真,自由無羈,通體透明,帶著松脂的清香,帶著山泉的清冽,我真的捨不得離開。告訴你,如果哪天我新鮮勁兒過了,覺得是苦難,是負擔,我立馬就走,不帶打哏的。行不?簡·懷爾德後來就和霍金離異了嘛。」

天樂的手指慢慢用力握著,臉上光彩流動。倆人欣喜地對望著,魚樂水探起身,給他一個動情的長吻,楚天樂也給了熱烈的響應。外邊有腳步聲,是天樂媽來了,她每晚都要督促兒子翻幾次身以預防褥瘡。看見魚樂水在兒子房中,她多少有點兒意外,魚樂水說:

「阿姨,幫他翻身的事以後交給我吧。我倆剛剛說定,我決定留下來陪他走完人生,你兒子還行,沒駁我的面子。」

天樂媽有點不相信地看看魚樂水,再看看兒子,那倆人眼中的光彩說明了一切。她把姑娘緊緊摟在懷裡,說:

「我太高興了,太高興啦。馬先生!馬先生!你快過來,樂水姑娘留下來不走了!」

馬先生匆匆裝上假腿趕過來,也給魚樂水一個擁抱,但他的眼神分明很複雜,同天樂媽單純的喜悅完全不同。

第二天八點,等報社一上班,魚樂水就向總編通報了她的決定。那邊半天不說話,她餵了兩聲,心想總編大人這會兒一定是大張嘴巴,把下巴都張脫了。他難得慷慨一次,放我幾天假,結果把一位剛立了大功的好記者賠了進去。但他不愧為總編,等回答時已經考慮成熟,安排得入情入理:

「好,小魚,我祝福你。記著,我這兒保留著你的職位,你只要願意,隨時都能回來。你今後的生活可能很忙碌,但盡量抽時間給我發來幾篇小文章,我好給你保留基本工資——你留在山裡也得要生活費啊,我怕你在愛情狂熱中把這件『小事』給忘了。還有——下面這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的。你打算怎麼陪伴他?比如……」

「葛總你別為難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告訴你,我不滿足當情人,我要正式和他結婚。」

「是嗎?什麼時候辦喜事,我和同事們一定趕去。」最後他感慨地說,「小魚,年輕真好。我真想再年輕一回,幹什麼事只需聽從內心呼喚而不必瞻前顧後,那該多『恣兒』!」

「謝謝你老總。拍拍你的馬屁吧:你是世上最好的老總。」

魚樂水想,她不光碰上了世上最好的老總,還有世上最好的父母。父母對她的決定當然大吃一驚,不想讓女兒一輩子吃苦,費盡口舌勸了兩天,但總的說還是比較順當地接受了。兩人知道女兒的脾性,她一旦作出決定別人是勸不轉的。而且,儘管楚天樂身體病殘,但魚氏夫婦打心眼裡對他懷著敬意,這一點大大減少了他們做出決定的阻力。

何況——天都快塌了,世俗的考慮已經不重要了。

魚樂水沒有耽誤時間,當天晚上就把客廳的床拆了,把卧具併到楚天樂的床上。兩天後,馬先生躲過天樂母子,把魚樂水約到院外,一株合抱粗的水曲柳後面,伴著山澗里的潺潺水聲,馬伯伯慈愛地說:

「水兒,你決定留下來,你不知道我和冬梅有多感激。但為了替你負責,替你的父母負責,我必須把該說的話說透。婚姻是件大事,務必請你慎重考慮,不要只憑一時的感情衝動。你知道,這將是一個終生的十字架,至少是天樂終生的吧……」

魚樂水笑嘻嘻地說:「誰說是終生的十字架?我和天樂已經事先約定,哪天我覺得累了,苦了,覺得它是十字架而不是快樂了,我拍拍屁股就走,不帶打哏的。」

馬伯伯微笑著搖頭,「你別給我打馬虎眼,說得容易,一旦陷進感情漩渦,哪能這麼輕易抽身?」

「有啥擔心的,能抽身就抽,不能抽就留——如果不能抽身,那就證明這個感情漩渦還值得留戀嘛。伯伯,你們這些長輩啊,就愛把簡單事情複雜化。」

馬伯伯很有點兒啼笑皆非,「孩子,這能是簡單事情嗎?」下邊的話有些難以出口,但他還是說了出來,「你還說要和天樂正式結婚,但你是否考慮過,以他的身體不可能有孩子的,甚至……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有正常的性生活。」

這句話讓魚樂水心中黯然,她和天樂共度兩晚,確實沒有成功的性生活。她從來不是個性冷淡的女孩兒,所以這將是很大的人生缺憾——但這兒的吸引力足以勝過缺憾。她把黯然藏在心底,仍是嘻嘻笑著說:「這也不難,即使天樂沒有性能力也沒關係。我不打算像禁慾的修女那樣,可以把愛情和**分開,到時候你們閉上眼就行。」

話說到這份兒上,馬士奇真的無話可說了。看來長輩和年輕人確實有代溝,他精心準備的談話就讓這姑娘輕易地碰卷刃了。他搖搖頭,甩掉曾經有過的擔心,爽朗地笑道:

「好,那我就不多說了,衷心祝你們幸福。水兒,說句心裡話,其實我和冬梅真盼著你能留下啊。」

魚樂水和父母商定了婚期,也通知了葛總和何姐。葛總吃驚地說:「三天後?你可真是閃電式。」

魚樂水嬉笑著道:「天都快要塌了,我還不抓緊時間享受愛情?」

提到「天塌」葛總不免黯然,那個惡魔已經長駐在世人心靈深處,不會再離開了——甚至眼前這件喜事也是它促成的,實在讓人心中彆扭。他搖搖頭,拋掉心中的陰鬱,爽快地說:「那好,我和報社全班人馬都去參加婚禮……」

「別,千萬別。葛總你聽我講講理由:我不想麻煩倆殘疾下山,這幢山居也盛不下幾個客人。我只打算讓父母來,其他人只好婉辭了。這次婚禮從簡,我連婚紗都不打算要。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但千萬不要來。」

葛總略為沉吟,「這事由我來安排吧,你稍後等我的消息。」

魚樂水警惕地問:「說什麼由你安排?我已經安排好了。」

但葛總已經掛了電話。

魚樂水通知了所有親友,但同樣婉拒了大家來參加婚禮。還通知了兩個有過私情的周末愛人,她得把這段關係挽個結。那兩個男人都真誠地祝福她,說既然不能來參加婚禮,他們就把賀禮寄來。

第二天晚上葛總的電話來了,他風風火火地說:「聽著小魚,我自作主張為你做了一些安排,你事後盡可埋怨我,但眼下你得服從。我聯繫了賀老,他將親自參加你們的婚禮。他安排了一架直升機,就是你們乘坐過的那架,接你們全家下山,在你曾住宿過的老界嶺迎賓館舉行婚禮。賓館那天歇業,專門為你們服務。我在網上撒了請柬,請你們的所有熟人,甚至敬佩楚馬二人的陌生人,都來參加。我要把它辦成世上最盛大的婚禮,不亞於英國王子娶王妃!」

魚樂水聽得直搖頭:「葛總呀,你平素可是個辦事穩重的人……」

「天都快塌了,你就讓我不穩重一回吧。還有一個安排,為了你們今後的生活,我開了一個賬號,並以我的名義在網上發出呼籲,呼籲願為你們祝福的人送一份薄薄的賀金。我剛剛查過,我的天,換算成人民幣,眼下已經有了三個億,遠遠超過我的估計!除了國內的,也有不少來自國外,美國、日本、俄羅斯、瑞典、法國、英國等,第三世界國家也不少。」

魚樂水真正吃驚了:「這怎麼行?!你搞非法集資呀。這筆錢我絕不能收。」

「我也考慮到,你們不會收下這麼大筆的款項,但它肯定無法退還了。我剛剛想到一個辦法,就借這筆款項成立一個基金會吧,名字我也是剛剛想好,就叫『樂之友基金會』——你倆的名字中不是都有一個『樂』字嗎?基金會的首要目的,是保障楚天樂這位殘疾科學家的生活和工作,使他能為社會充分施展天才。雖是用於他個人,但這本身就是公益性的。除此之外,也可以做其他社會公益事業,但具體搞什麼我還沒想好。」

魚樂水無奈地說:「好吧,只好這樣了,基金會的宗旨隨後再從容制定。葛總,你的幫忙太強勢啦,我真不知道是該感謝你,還是埋怨你。」

「感謝埋怨我都不在乎,倒是我該感謝你的。上次我說過,我真想再年輕一回,幹什麼事只需聽從內心呼喚而不必瞻前顧後,那該多『恣兒』!現在我已經年輕啦,已經『恣兒』啦!」

這幾天忙於籌辦婚禮,魚樂水一直沒上網。掛了電話,她趕緊上網查詢。這一查才嚇了一跳,網上像經歷了一場核爆,潮水般湧來的祝福話語把網路都堵塞了。網速太慢,她只能瀏覽大標題。網友們熱誠祝福這對夫妻,說他倆都是真正的英雄,一位是思想的英雄,另一位是感情的英雄;說有了這樣一場婚禮,人類即使明天滅亡,也留下了高度的尊嚴;如此等等。魚樂水看著,心頭不免沉重。網上情緒非常亢奮,其實亢奮的骨子裡是悲戚,是末日情緒的宣洩——好在這種宣洩是表現為強烈的愛心。葛總的用心是好的,但這麼大張旗鼓,確實有點孟浪了。

她對家人說了這一切,天樂和馬伯伯還沒說什麼,天樂媽先吃了一驚,「這麼大場面!可別讓我參加,挺著個大肚子,多不好意思。」

馬伯伯笑她:「你能躲得開?你是新郎官的親娘,新媳婦的婆婆。常言說『醜媳婦也得見公婆』,你是『丑婆婆也得見媳婦』。」

全家人大笑,笑得天樂媽有點難為情。魚樂水摟著婆母笑著說:「你哪裡丑?我覺得有身孕的女人最漂亮。」她心中忽然掠過一波黯然——自己很可能沒有這種漂亮的福分了。她不願掃大家的興頭,迅速拋掉這片刻的黯然,笑著說,「想推也推不掉了,只好服從葛總的安排吧。」

第三天上午,那架AC311來了,還是上次那兩位武警,背著扶著,幫全家人上了直升機。昨天魚樂水已經下山買了喜糖,登機后先給倆兵哥和駕駛員小朱懷裡各塞了一大捧。直升機擦過一座山背,能遠遠看見老界嶺迎賓館了,但下面的景象讓他們大為吃驚,從311國道下路通往賓館的支路上,密密麻麻塞滿了汽車。這兒是山區公路,雖然路況很好,但公路不寬,想打轉向回頭都難。再飛近一點兒,飛低一點兒,可以看見離賓館十千米之外的路口有武警在設卡,正勸阻和疏導汽車返回。娃娃臉的小朱回頭笑著說:

「都是小魚你那個葛總惹的禍。他在網上大發英雄帖,一下子招來這麼多客人,連他也沒料到。多虧賀老有經驗,早早發現勢頭不對,趕緊讓武警設卡阻攔,就這也已經天下大亂了。」他又指指下邊補充道,「你們看,那些被阻攔返回的賓客,都要把賀金留下,後來決定由武警代收。」

四人聽得只是搖頭,但心中甜絲絲的。

賓館的場面同樣火爆,院里停滿了車,更多的車是停在附近的路邊和草地上,至少有三四百輛。葛總和魚氏夫婦在院門口迎接賓客。等四人下了直升機,葛總笑著先把魚樂水的嘴堵上:

「小魚你別埋怨,我沒料到會有這麼多人來。要怪只能怪你的文章寫得太富激情,也說明民眾對你們是發自內心的崇敬。」又說,「你何姐也急著要來,但她得留在報社替我值班,她讓我把賀禮帶來了。」

魚樂水這時已經伏到媽媽懷裡,回頭威脅道:「等婚禮忙完我再跟你算賬。」馬家夫妻同多年不見的魚氏夫婦見了面。那二老看來徹底想開了,對這樁婚事完全認可了,今天也像大家一樣滿面喜色,這讓魚樂水放了心。她問葛總,「賀老呢?」

「正在屋裡用電話指揮著疏導交通呢,他說婚禮上再同你們見面。喂,我按你倆的體型準備了結婚禮服,估計會合身的,你和小楚趕緊去換上吧。」

中午在賓館大廳里舉行了一個熱烈而雜亂的婚禮,畢竟時間太倉促,幾方面又缺少事先的現場磨合,亂是免不了的。穿著輕盈婚紗的魚樂水面色紅潤,美得驚人。賀老當主婚人,葛總當證婚人。這兩位主賓、還有雙方家長及新婚夫婦的致辭激起陣陣熱烈掌聲。

新娘父親魚子夫動情地說:「水兒是我倆的掌上明珠,含嘴裡都怕化了。現在她自願選擇了一條坎坷的山路,我們祝福她,也相信她會在簡樸的生活中找到幸福。」

新郎乾爹馬士奇說:「感謝我的老友魚氏夫婦,十五年前,天樂母子山窮水盡時,他們把兩人送到我這兒,實際改變了我們仨的後半生。現在,他們的女兒又勇敢地留下來陪伴天樂,我們無法表達心中的感激。」

新郎楚天樂的講話比較出人意料:「水兒要留下來陪我時,我曾提了一個條件——她必須覺得快樂而不是受苦。什麼時候她累了,不想留在這兒了,我會笑著把她送走。屆時,也希望大家用掌聲歡迎她的新決定。」

眾人在稍稍的吃驚后熱烈鼓掌,魚樂水笑著說:「沒錯,那的確是我們倆的約定,但我相信,我會始終快樂地留在這兒!」

今天的賓客有近兩千人,賓館為這次宴會可算用盡了解數。雅間和大廳當然不夠,館方在院子中見縫插針,到處都擺滿了桌子,桌子是從附近小學借的課桌,幾張拼到一塊兒。但不管如何簡陋,賓客們的情緒十分熱烈。按照本地規矩,新人必須挨桌敬酒,但以楚天樂的身體,無論如何是支撐不下來的,他只好在妻子的攙扶下來到大廳和院中,向大家集體敬酒。他在婚禮上一直情緒平和,但這會兒感情有些失控了,只說了一句「謝謝大家」就哽住了。賓客們用掌聲填補了後邊的空白。

下午三點,賓客們基本都離開了。報社的女同事們剛才沒撈上機會和魚樂水說話,這會兒緊緊圍住她,嘁嘁喳喳地說了一會兒,然後也三三兩兩地走了。賀老也準備走,走前把馬家和魚家六口和葛總編請到他下榻的房間里。魚樂水搶先說:

「賀老你真不夠意思!那次既然陰差陽錯地讓我參加了老界嶺會議,第二次的高層會議怎麼著也得給我發個邀請函呀。」

媽媽忙責備她說話不知分寸,賀老笑了:

「今天我就犯點自由主義吧。實話說,我當時確實把你列入與會人員推薦名單了,但第二次會議不是我組織,國務院辦公廳在平衡參會人員時把你平衡掉了,所以這事你不能怪我。」

「真的?雖然沒弄成,我還是要向你道謝。」

賀老轉向報社的葛總編:「小葛呀,我得批評你兩句。作為一個大報的總編,你這回處事太嫩了點兒。不是我當機立斷,設卡攔阻,賓客早把這兒擠爆了。」

葛總編紅著臉說:「賀老批評得對,我是孟浪了一點兒。」

「但我同時也要表揚你,你這次大張旗鼓地辦婚禮,對社會情緒起到了很大的宣洩作用。」他對大家說,「你們也可能看出來了,婚禮上群體情緒不太正常,顯得過於亢奮。其實根子還是那個噩耗,民眾心中都有狂躁的情緒暗流。不過這次婚禮把它轉化為正面的宣洩、愛心的宣洩。這一點使我很受啟發。小葛,聽說你還弄了個基金會?」

「對,我昨天查過,戶頭上已經超過三億了。」

賀老回頭說:「老馬,小楚,我這次來,原打算邀請你們到北京去,那邊生活條件和科研條件要好一些。你們既然弄出這個嚇人的楚馬發現,我想你們一定會鐵下心來繼續研究,把它搞清搞透。比如產生空間塌陷的原因是什麼?人類如何脫困?如果你們想去北京,科學院或國家天文台都歡迎你們。但我知道了這個基金會後,想法有了變化,你們現在有了基金會做依託,想幹事也很方便的,也許還更自由一些。何去何從,請你們商量后自己決定吧。」

天樂父子相互看一眼,馬士奇簡短地說:「我們留在這兒。」

「好的,尊重你們的決定。那麼,我贈你們一件禮物吧。」賀老微笑著說,「當然不是我個人的,而是國家的饋贈,我來前已經把有關手續都走過了。呶,就是你們乘坐過的AC311,以後作為你們的專機,駕駛員仍由武警擔任,就是那位娃娃臉的小朱。飛機運輸費用由國家承擔。」

魚樂水高興得尖叫一聲,楚天樂兩眼放光,其他人也都很興奮。賀老又同魚氏夫婦和天樂媽拉了幾句家常,朝裡間喊:「洋洋!這邊正事談完了,你可以出來啦。」

隨著話音,裡間竄出來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看來他早就急不可耐了。他長得虎頭虎腦,濃眉大眼,面相敦厚,穿著背心短褲。他對屋裡的人打過招呼,笑嘻嘻地盯著楚天樂。賀老介紹說:「我的孫子,小名洋洋,大名賀梓舟,將來的天文學家。他是楚馬二位的『粉絲』,這次非纏著我帶他來。」

魚樂水把他拉過來摟著,逗他:「只崇拜他們倆?那我可太傷心啦。」

「不,我也是你的粉絲。魚姐姐,我看過你寫的那篇採訪,寫得非常震撼!」他又說,「網路上你的粉絲一點兒不比楚哥哥少,大家都說你是偉大高尚的女性,富有犧牲精神,用愛情的光芒照亮了一位絕症天才的餘生。」

這顯然是從網上搬來的語言,眾人都大笑。魚樂水皺眉蹙額,「別,別,我可受不了這個。小洋洋,你這麼個小屁孩也會肉麻人!」

賀老說:「洋洋過去就喜歡天文,最近立下宏願,長大后要和楚馬二位一起,把這個楚馬發現徹底弄清。」

馬士奇說:「那好呀,我們熱烈歡迎,假期儘管到我家來。吹句牛吧,我培養出一個楚天樂有點兒不過癮,還想培養出第二個呢。」

「馬伯伯,咱就說定了,一放假我就來!」

「說定了,我們全家歡迎你。」

賀老拉著洋洋過來,把孫子的雙手分別放到楚馬二人手裡,平靜地說:「那好,老馬,小楚,我的孫子就託付給你們了。」

賀老的這個舉動看似隨意,實際帶著儀式化的莊重,眾人理解了他的深意,不由肅然。他實際是說:我把賀家的後代託付給你們了,把賀家的血脈託付給你們了。請你們務必在科學上做出突破,讓洋洋及全人類,能夠逃出這個塌縮的地獄,讓人類的文明和血脈得以延續。我知道這很難,眼下看不到絲毫希望之光,但你們一定要百倍努力,永不言棄。眾人從他的表情中看到了隱隱的悲愴。賀老是喜怒不形於色的,這是兩次接觸中他唯一的感情流露。馬士奇和楚天樂很感動,用力握住孩子的手,簡短地說:

「賀老放心。我們一定儘力。」

「賀老,那是我們的責任。」

洋洋笑著加了一句:「也是我的責任!」

賀老和洋洋要走了。洋洋戀戀不捨地同眾人告別,大家在賓館大門口送別,看著那輛加長紅旗消失在盤山路上。

[1]

觀星望遠鏡所在的房間不能有任何空調措施,要保證望遠鏡和外界氣溫一樣以避免溫差帶來的大氣抖動。

[2]

遠星的光譜紅移比較大,不需要太大的色散就能準確測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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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母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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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囚籠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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