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存活 第一章 複員
一直有這麼一句話:「當兵後悔一陣子,不當兵後悔一輩子。」
真正當過兵的人,對這句話的理解更加深刻。因為每個人都是一個單獨的個體,有著不同的成長環境和人生經歷。
當把這些不同的個體放在一個相同的環境里,進行相同的培訓和操練,每個個體的感受和心得,變化與影響,肯定是存在差異的。
雖然每個人的情感都會被不同程度的理性克制,但是真的到了複員離隊的那一天,那種心情真的不是隻言片語就可以表述清楚的。
當語言變得蒼白無力,千言萬語都會凝結在一起,在心頭涌動,然後上腦,然後決堤,最後從眼眶湧出,一發不可收拾。
我叫臧志傑,居住在渤濱市郊的臧家村,因為村子的周邊有一處名勝古迹,所以我們村沒有被划入農村改造範圍,為了保證古迹的原汁原味,全村統一做了改造修整,整齊的小院,如畫的風景。
在這四處都是高樓大廈的年代,這個村子儼然就像是世外桃源,而我就在這片桃源里,無拘無束的生活了十八年。
我爸不止一次的跟我說過,我這名字是他花錢找人給起的,並且每次我惹了禍,他都會胖揍我一頓,咬著牙憤憤的念道著起名的錢白花了。
可能是因為那時候的我,從未樹立過,甚至從未隨口提到過什麼遠大的志向,「傑作」反倒多到數不勝數。
可憐天下父母心,儘管我的成績單一次又一次的再創新歷史新低,我爸並沒有徹底放棄我,剛滿十八歲,就帶我去了我們當地武裝部的徵兵處。
在去徵兵處的路上我表現出了極度的不情願,看到我的反應,我爸開始「寬慰」我:
「你還別不情願,好多人想去還去不成呢,咱去歸去,人家要不要你還兩說呢。」
我承認當時這句話確實給我寬了寬心,誰料世事無常,多年製造傑作與承擔後果的磨練,竟讓我順利的通過了徵兵體檢。
就這麼雲里霧裡的接到了入伍通知,我爸興高采烈的忙著給我準備行李。等待入伍的日子裡,我爸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喝點酒就不斷的拍打我的肩膀,反覆的說著:
「這小子,真給老子爭氣,這起名的錢真沒白花。」
沒過多久,我就披著大紅花被送到了車站。
一直到要上火車的時候,想到就要離開我的地盤,我忽然一陣憂傷,不知不覺的擠出了兩滴不舍的眼淚,對著站台上送行的家屬們揮手告別。
在送行的家屬人群里,我爸並沒有給我溫情的回應,反倒跟旁邊的二叔有說有笑,臉上都笑開了花。
那種笑容,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十三歲那年,村裡二驢他爸在廟會上刮獎中了一台農用車,開回家的時候,就是那種笑容。
我心裡一陣失落,轉過頭來關上了車窗,感到莫名的委屈。
站台上送新兵的家屬幾乎都是依依不捨,還有一些家屬哭紅了眼睛,我爸倒好,跟中獎一樣。
我默默的在心裡嘀咕著:
「通知單上寫的兵役兩年,兩年我就回來了…」
車窗外的圍欄開始慢慢往後移動,火車開動了。
我四處打量著車廂里的其他新兵,幾乎都是一個狀態,臉上泛著光,眼圈子被胸前的紅花映的通紅。
我趕緊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濕漉漉的,這才想到估計我自己也是這麼個窘態,想到這裡趕緊低下頭搓搓眼,拍拍嘴巴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佯裝睡覺。
有些事情,你自己沒有經歷過,只是去聽別人的描述,很容易被帶入描述者自己的觀念里,只有真正體驗過,才能了解箇中滋味。
村長家的兒子比我大六歲,之前當過兩年兵就回家了,那時候我還小,就喜歡跟一幫同齡人圍著他聽他講述兵營的生活。
比如當兵多麼辛苦多麼累,坦克的方向盤多麼難打,飛機加一次油多麼費勁,當時我看著他的啤酒肚,怎麼都不相信一個炊事兵怎麼還能天天開坦克開飛機的。
直到進了兵營我才徹底明白,他講的那些話,九成是水分,剩下的一成,應該是實在編不出來花樣,隨口講出的實情。
現在想來,從最初登上入伍火車的那一刻,後來的事情沒有一件是我可以預料到的。
在家的時候,我喜歡到處跑搞事情瞎胡鬧。到了一切陌生的部隊,感受著周圍陌生的一切,努力的去適應以後,反而如魚得水。
在步兵營歷練了一年,第二年就因為成績突出,給我轉到了特種兵的種子兵營重點培養,我越來越喜歡部隊的生活,續了整整三期。
續第三期的時候,西北特種兵優秀的尖刀隊伍天狼突擊隊進行了分支,新成立了一支子部隊,獵鷹突擊隊,我榮幸的當上了隊長。
這兵,一當就是十二年。
中間每年都能回一次家,記得每一次回家,我爸都得喝醉,喝多就喋喋不休的誇我出息,說我媽在天之靈也以我為榮,然而我總是能清楚的看到,爸爸開始有了白髮。
隨著我一年一年的成長,他的白頭髮一年比一年多,唯一不曾變過的,就是那句:
「我兒有出息,這錢沒白花。」
哦對了,還有一個,是二叔告訴我的,從我入伍那天開始,我爸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搬著凳子,把大門上的光榮之家的門牌擦一下,風雨無阻。
那是我當兵的第十二年,也是我當上獵鷹突擊隊隊長的第四年,傳達室來人說有我的電話。
我沒有玩手機遊戲的愛好,再加上當兵也用不著用什麼手機。
這麼多年了,都是我去傳達室往家打電話問候一下,我爸從來都沒有打來過一個電話,用他的話來說就是:
「兒子在部隊呢,能有啥事?」
這個突然打來找我的電話讓我心裡咯噔一下,趕忙往傳達室跑去。
電話是二叔打來的,他在那頭焦急的說著我爸病危了,住在市立醫院,讓我趕緊回去。
我跟部隊領導說明了情況,領導特批了假期讓我回家,又派人把我送到了機場。
等下了飛機,機場離家還有兩百多公里,我直接找了一輛計程車,一路坐立不安歸心似箭,反覆的督促計程車快一點。心裡一直嘀咕著,爸爸雖然是五十多歲了,但是身體還算硬實,怎麼就能忽然病危了?
趕到市立醫院,諮詢了護士找到了病房,村裡的幾個叔伯都在,爸爸躺在床上,轉頭對著我笑著,那個笑容,跟第一年我入伍給我送行的時候是一樣的,唯一的不同,就是遠沒有了那時的精氣神兒。
「我兒,回來了。」
他微笑著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眼睛,旁邊的體征儀器發出了長長的的嘀聲。
我大腦一片空白,傻了,愣愣的看著臉上還掛著笑容的老父親,撲上去嚎啕大哭。
當年媽媽走的時候我才六歲,那時候爸爸告訴我媽媽去國外打工賺錢了,離家太遠,來回不方便,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
那時候我年齡還小,只是偶爾會感到難過想媽媽。爸爸為了我的感受,一直也沒有再娶。
直到後來慢慢長大,才就知道那是爸爸的謊言。不過那種時候,喪母之痛早已被歲月沖淡。
現在爸爸也走了。
我撫摸著他已經滿是皺紋的臉,難以抑制的哭喊著:
「爸,你還沒享福呢……」
「爸,志傑不孝啊……」
……
眼淚不斷的湧進嘴裡。
痛徹心扉的滋味,是鹹的。
嗓子都哭啞了,爸還是沒有任何回應,他依舊微笑著,永遠的離開了我。
叔伯們看我悲痛欲絕的狀態,圍過來攙我,二叔哽咽說著:
「孩子,叔叔伯伯們還在呢,你振作點。」
我再也哭不出聲響,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等我醒來后二叔告訴我,我爸出事的前一晚下雨了。
第二天,早上我爸像往常一樣去擦那個光榮之家的牌子,椅子一滑,他摔了下來,身子砸到椅子上。
村裡人有人路過看到忙扶他起來,才發現椅背被他的身子砸到裂開了,一根橫木從後背刺了進去……
趕緊找車送到醫院,肺葉穿了個大洞,再加上失血過多,已經不行了,但是他硬是堅持到我來了,才咽了氣……
再怎麼悲傷,生活還是要繼續,事情還是要處理。
我強撐著遊走在醫院和殯儀館辦理各種手續,理智跟彷徨縱橫交錯,恍恍惚惚的回到家。
家裡沒有變樣,熟悉的格局,熟悉的氣味。
唯獨我爸變成了照片擺在了桌子上,他再也不會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喝著茶,聽我講述我在部隊的故事……
我在家守靈等父親過了頭七,收拾了父親遺物,一併安葬。
處理完這一切,我拿著小時候一家三口的照片,帶上爸爸的手錶,一個人去了火車站。
上了火車,我望向車窗外,再也沒有送行的身影,又是一頓悲痛湧上心頭,強壓著整理了一下情緒,火車緩緩的開始前行。
歸隊后戰友們紛紛表示了慰問,告訴我必須堅強。
我知道我還是要向前繼續走,畢竟爸爸唯一的期望,就是我能胸有大志,力爭人傑。
但是沉浸在悲傷里的我,真的能像以前一樣繼續帶隊執行任務嗎?
一周后,顧慮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這次是模擬火車站反恐的演習,一切按照計劃按部就班,我也順利的潛入車廂尋找狙擊點。
最關鍵的一刻,我正好是從車窗往外觀察情況,視角和場景布置點跟以前我爸車站送我的場景驚人的相似。
這時候我已經開始走神,遲遲沒有下達進攻指令,錯過了最佳的切入時間,導致演習失敗。
這一次我受到了嚴厲的批評,領導也知道我的情況,沒把我的隊長職位撤掉,只是做了個留職查看記過處分。
我意識到了這種錯誤是致命的,想了一整個晚上,我交上了我的複員申請。
部隊的領導對我還是寄予厚望的,勸我好好考慮一下再做決定,最後看我去意已決,也就批准了申請。
半個月後,戰友們給我送行,因為特殊兵種,除非身體原因或者特殊情況,沒有人會複員的,所以這一批複員人員,我們整個連隊只有我一個人。
幾個老戰友哭成了淚人,但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這一個月里,還沒從喪父的陰霾中走出來,又要面對這種離別,畢竟十幾年的戰友情,不知道要多久我才能重新振作起來。
就這樣告別了戰友,上了回家的火車,這一次回家,再也沒有以前回家的那種心情,看著窗外飛速穿過的風景,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