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山河不仁
「姜嫵!」
一聲怒喝,司空盈端的是一國之女的威嚴,異域姝色,殺破宮中的齊整景色。
姜嫵收了嬌笑,璇璣在眉自成清冷,不怒亦威,直直地對上她的眸。
兩目相對許久,自有流光互轉。
司空盈率先敗下陣來,活像往日蒼茫鹿原上被風吹得歪伏的雛鳥,收斂雙翅,垂眸帶著妥協意味:「你……你知道他在哪,對不對?」
姜嫵眉捎譏謔,略調坐姿,寸寸秋波盈轉她身段,聊施囅笑:「貴嬪說誰?這世上,已再無謝世子這人了。」
司空盈顫顫疏抖著高挑的身子。
他呢?
他早已死在你這萬里河山之中。
「裝作一副情深的模樣,在本宮這兒可行不通。」姜嫵支力抻直軟脊,秋波連迭,輕蔑盡露。
司空盈仰首,只覺日光刺眼了些,並二指,企圖挾住春光。而後抬目望去,深吸一口氣,吐出的是她的傲。
她一步步走向前去,直至在那姜嫵摔碎的茶盞歲瓷中站定,而後直直跪下,疼痛隨即從玉膝出延漫全身,司空盈面不改色:「皇貴妃想如何?」
姜嫵心帕揪緊又鬆開,從她嬌灼眉眼一一劃過,最後凝目在美人面上,一笑端然生華:「太后與皇后都找過你,作甚?」
果然,這才是她的目的。
「都看中了臣妾的身份,想與我聯手對付你,不過目的不同罷了。」
金殿玉階,殘雲半卷,司空盈垂眸,觀得嫩黃裙角,心也空空。
姜嫵只睨她伏跪足下,冷麵肅色,理了理裙角,眼風攝她:「既然如此,你便隨了她們的意——左右逢源,可難不倒公主。」
司空盈抬眸,不解。
「你若想再見他,最好聽我的,」三月暖陽,曬不進骨頭裡,姜嫵笑作鴛鴦海棠,藏擬鶴頂相思,「畢竟,他實在不願再見你,那長安吶,已經下過雪了。」
任憑春風數道割破皮相妝面,司空盈約摸是憶起了過往,微風不燥,越不過斷腸,承了風情,眉間染了風霜。
「娘娘且放心,臣妾明白。」
「如此便好。」姜嫵終是正了身子,捻了綃帕點檀口,向外高呼一聲,「來人——」
浣宜推開宮門,身後的媵侍閹人魚貫而入,見這般場景不由得一愣。
司空盈膝間血已滲出,甚是嚇人,嬌兒心中一痛,喊了聲「公主」便急急上前去跪在她隔壁,捂住她的膝蓋,淚眼婆婆。
她的嫡公主從小到大都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何時受過這種委屈!
「錦貴嬪以下犯上,對本宮不敬,將她抬回絳雲宮,禁足。」姜嫵闔目飲了一襲涼風,是展不了的眉頭,蔥白玉指輕輕敲了兩下椅沿。
媵侍聞言連忙上前扶起司空盈向外走去,司空盈回眸望她一眼,已是作了一副恨恨色,而後甩袖離去。
從小就在後宮中生存的人,早將這爾虞我詐練得爐火純青。
夕陽潛入山腳,映不得滿面風光,佛主慈悲,也渡不過紅塵來去。
又入夜了。
林內,風拂落了乾癟枯葉,枝丫又抽了新芽,吳佞獨步往林中深處走去,履下枯葉「吱呀」作響。
他在一亂石處站定,而後將一小石頭擰轉,石頭間頃刻露出了藏在其後的暗門,吳佞走進去,再扭了一石子,林子里瞬間恢復原樣。
「瞧朕這記性,忘了帶酒來。」
吳佞噬了抹笑,在石桌旁坐下,伸手拿起那所剩無幾的酒壺斟了杯,抬目,望向那人。
一男子半邊臉帶著銀白面具,一身黑衣,已是渾身酒氣,眼底卻清明。
「盈公主惹怒了我的嫵兒,這賬,該算在誰頭上呢?」吳佞好整以暇,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嗯?謝世子?」
謝元晏眸中異色一閃而過,卻被吳佞抓住了。
「她……」
「不太好,扎傷了膝蓋。」吳佞搶過話頭。
謝元晏垂眸:「與我何干。」
吳佞失笑。
黑雲推壓陰風過海,凍雨翻作潑洗著山河,哀鴻遍野也在天地間悄聲,一聲霹靂九霄開,白光灼開了戰場中空寂的堂皇。
謝元晏渾身染血,手執鷹砍刀,他的身後是懸崖萬丈,身前疊著將士兄弟的血體,再前面,是吳國的軍隊。
他退無可退。
「謝小將軍,」領頭的李將軍坐在馬上,望他,「放棄抵抗吧,你已是你們司空國的棄子了。」
「我呸!你休在這挑撥,我從不信讒言!」當年的謝元晏意氣風發,既然是這般田地,還是不見半分懼意,他吐出一口血沫,「本將軍頂天立地!為國生,為國死!」
李將軍只呵呵一笑,讓手下奉上那司空國的求和書,只一甩至其跟前。
謝元晏一頓,拾起那熟悉的聖旨,一揚,上面明明白白寫著:世子謝元晏,無旨意擅自出兵,朕並不知情,今為表誠意,遣世子入吳為質。
謝元晏寬大的手掌緊緊抓著聖旨,那觸覺彷彿要燙傷他,他緊緊咬著牙關,皇上他怎麼敢——
明明是他讓自己偷襲的吳軍!
不過頃刻,謝元晏忍下怒意,裝作輕蔑一笑:「就這破玩意兒,就想捉住小爺我?」
「當然不是,」李將軍知他不過強撐,余目傾及那抹白,再扔上前封信,「還有封信上說了,你們國主與盈公主靠近你,不過是為了想要你謝家兵權罷了,如此君主,謝小將軍何必還要忠心耿耿?」
謝元晏顫抖著手打開信,他不會看錯,那是皇上的親筆,還有御印。
胥誨碎了一方,謝元晏大笑盪在崖邊,笑出了男兒淚。
他額上青筋暴起,氣息哽在喉頭胸腔起伏雜著沉重喘息,決眥欲裂,望著擋在他身前的那些謝家將士們。
真是絕好的招數,皇上只此一招,就除了他謝家兵將,還將他這謝家獨子推向吳國——一個敵國將軍,能有什麼好結果?
陰風攘的謝元晏戰袍歪斜,吳軍全體不動,只靜靜地望著他。
「好!好極了!」謝元晏退後一步,望著跟前的謝家軍血體,一連說了幾個好字,他們這般拼死拼活為國而戰,如今,卻落得個擅自出兵叛國的罪名!
他背脊上何其沉重。
「我謝家家訓,絕不入敵手!」
謝元晏嘶吼著聲,將戰袍上系著的玉佩粗暴扯下,眼中似乎又浮現了那嬌嫩的面容,他絕望地笑了一聲,而後毫不猶豫地,轉身跳下懸崖。
山河不仁,負他情深。
長安啊,當真不安。
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百萬吳軍前獨自一人也毫不退後的謝世子,已然死在了那萬丈深淵裡。
如今活著的,不過是毀了容貌啞了嗓,同名同姓的傀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