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相見
想一個人,或者說思念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
軒轅琲形容不出來,準確來說,要她說得好聽點是講不出來的。
她本就不怎麼喜歡那些拗口的詩文,夸人的時候能說得出幾句「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已經是她抄了三天三夜的書的成果。
但這種感覺,她是很熟悉的。
在她還是鄴城的康王府里那個無法無天的小混世魔王的時候,上樹摘果、下湖摸魚……鬧歸鬧,玩得累了,她總會乖乖地坐在王府大門前,又或是坐在門口的鎮宅石獸上脊背上趴著,不管她在哪兒,出伯總能找到她的。
她的父王早逝,出伯就像是她的另一個阿爹。
「小王爺,累了?和出伯去吃點心吧!」
「小王爺,別冒著風睡,容易著涼,小心得了風寒……」
作為府里的管家,出伯一年四季都是穿著藍色長衫的,那一抹藍啊……總是帶著最好吃的點心給她。
可是,那一天他卻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軒轅琲很想出伯,被軟禁在掩雲殿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一邊抄寫著經書一邊總會下意識地喊一聲「出伯」。
可看到空落落的庭院,她才意識到她在期望一件永遠不可能實現的事。
鄴城,是她出生的地方,她有父有母、有出伯、一位經常罰她抄寫課業的謝太傅,還有一位知道她女兒身的身份卻從來沒說破的皇嫂……還有許多許多值得她懷念的人。
越長越大,那座城就變得越陌生,一開始,它帶走了一位英姿颯爽的王妃,又帶走了一位溫文爾雅的王爺,然後帶走了一位慈祥的管家,帶走了一位才華橫溢漫天桃李的好太傅,帶走了一位溫柔善良的皇后,再也沒把他們還回來。
大概這就是想念,這種感覺在軒轅琲牽挂著公儀緋的時候如同藤蔓一樣困擾糾纏著她,她已經很久很久沒給公儀緋寄去過書信了。
上一次在北疆王城接到漢國傳來的飛奴書信時,她還以為被送來北疆的會是公儀緋。
很多年沒見了,不知道她的這位故人如何了?
自北疆起兵一路迢迢西行來到了敦煌城,這期間軒轅琲每日都要忙著參與戰事謀划、學著她不懂的那些東西,大軍更是每日都在忙於探聽各路州郡起兵的消息,如此忙亂,忙亂到她甚至不曾聽聞漢國已被玄、梁二國腹背夾擊,都城受陷的噩耗。
直到昨日,她才知曉,那個她在北疆見過的小丫頭公儀雲昕,她的母後為了保全城中百姓,已然跳城殞命,而漢君則是率兵流亡到了敦煌城外的葯泉附近。
她很急切地同丁老太守率了少量的兵馬前來,但眼下到了地方,她卻又不敢再靠前了。
她怕,她怕自己會再聽到一個噩耗。
「聽聞王爺曾和漢國公主曾有婚約,因為諸多變故才耽擱至今……」
一同騎馬前來的丁老太守安安穩穩地坐在馬上捋了捋那一把長鬍須,別有意味地問候起了軒轅琲。
軒轅琲抿了抿嘴唇,沒有應聲,同時將手上的韁繩抓握得更緊了。
丁老太守此人遠比她料想得心思更為深沉縝密,那日議軍之後,丁老太守同她商量好了一同反攻對付城中肆虐的野胡,卻也只是答應了這一件事。
一同造反?至今這位面目和善的老人家也沒有再開口提起一個字。
「康王殿下,都說您是鄴城中的混世魔王,但在老臣看來,您比他們……要真實得多。」
「哦?」
回想起當日議軍之後的相談,軒轅琲這才知道在眼前這慧眼如炬的老太守面前,她的身份早在樓覆月的車馬鋪子里時就已經被猜出了個八九不離十。
她隨聿清臨習武至今尚無趁手的兵器,便一直用著忽羅都送他的彎刀和鞭子,不想也正是這彎刀和鞭子「出賣」了她。
畢竟,有著一把北疆王族彎刀,又是從東而來的,身份可不只會是一個普普通通跟著商隊來到敦煌的女子。
「王爺,此番前來,若能說動漢君,敦煌之危可解……」
慢悠悠的語調,聽起來丁老太守就像是要睡著了似的,畢竟他和軒轅琲在葯泉的一邊已經等了太久了。
「怕只怕這漢君心中怨恨非常啊……」
丁老太守搖了搖頭,他也是最近才接到了漢國都城為玄、梁二國大軍攻佔,漢后跳城殉節的消息。
而這漢君只怕也已派出探子知曉了敦煌城中的情形。
如今,他和軒轅琲所率之兵和從城中攜出的一眾婦孺,前有殘暴的野胡,後有國讎不容的漢軍。是敵?是友?這個問題的答案對他們而言很重要。
「報!!!漢君已……」
這邊敦煌城的報信小兵的話還沒有講完,軒轅琲和丁太守就看見了百步之外的漢君和他的兵馬。
「哼……」
騎馬立於眾軍之前的公儀殷第一眼便望向了丁太守和軒轅琲所在,登時他也認出了軒轅琲。
算算時日,他也有七年沒見過軒轅琲了。整整七年,足以讓歲月改變一個孩子的面容,可公儀殷卻意外地發現軒轅琲的樣貌和還是個半大孩子時的樣貌幾乎沒什麼不同。
可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沒怎麼變化的人,居然也會和他昔日關係最為要好的兄長反目成仇,更是聯手燕王與北疆起兵造反。
時也,命也。
公儀殷巋然不動,一手抓握著韁繩,一手照舊按在劍柄上,如他所料不差,軒轅琲和敦煌太守前來,是為了商討三方聯手抵抗城中野胡。
「吾乃玄國康王軒轅琲,聽聞漢君陛下來此,特來拜會!」
聽著對面馬上那穿了一身甲胄,儼然一位年輕將軍模樣的軒轅琲,不知道為什麼,公儀殷面對這位曾經很是熟悉,如今有著國讎家恨的故人卻是淡然一笑。
軒轅琲並沒能認得出來,他就是當初住在康王府上的「漢國公主公儀緋」。
「漢君陛下風塵一路,不如全軍前往我營,來者是客,老夫本該一盡地主之誼,可如今城中情形,只怕要怠慢了……」
不聞對面有所應答,丁老太守這才出聲又問候起了公儀殷。他已到了如此年紀,便是再不知禮數的人也會謙遜幾分,更何況,代代漢君都是如蘭如竹的謙和君子。
果然,公儀殷便是再不想同玄國人搭話,面對一位老前輩,身為人君,他也斷不能失了常禮。
「久聞丁老太守賢名,朕今日得仰風采……」
彷彿是被刻意忽視了過去,軒轅琲雖覺得有些氣憤,但一想到如今玄漢二國勢同水火,她很能理解眼前這位漢君的舉動。
若換作是她,只怕會忍不住騰躍上前而來,結結實實地將人揍到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