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訓誡(下)
「你知錯了嗎?」
「本王沒錯。」
天將曉,微光漸現,對峙的師徒兩人中終於有人先開了口。
「我再問你一次,你!知錯了嗎?!」
聲色俱厲,是不同以往的嚴師。
「本王也再答一次,本、王、沒錯!」
怏怏不服,是理直氣壯的康王軒轅琲。
「呃!!!」
只聽得聿清臨身上衣袍隨身飄動,一隻大手破風而來,依舊抓在了軒轅琲的肩甲上。
「放開我!放開我!本王……本王是為了救人,你知不知道,如若不是我和樓姐姐趕到,他們兩人就要死了!!!」
軒轅琲一向自詡天生神力,然而,在她的好師父面前,仍舊只有被扯著甲胄的份。
一路拖行,聿清臨只用一隻手就將軒轅琲拖到了軍營後方的所在,隨著天光放明軒轅琲一邊掙扎一邊在地上看到了同樣的拖行痕迹還有許多的車轍印。
「老芋頭!放開我!本王要去看阿赫他們!」
「安靜!!!」
縱然使出拔山之力,軒轅琲所能做到的也只有腿腳亂蹬,不但脫不了身,反又因為聒噪,聿清臨由扯她的肩甲拖行換成了尤為暴躁的捂嘴拉扯。
很快這兩人就來到了目的地,聿清臨帶著軒轅琲來到了軍中最為隱秘而又充滿哀痛的所在。
「這是……」
聿清臨的手從軒轅琲的嘴上撤了下去,軒轅琲和他站在了一處角落裡,在一片蒙光中看到了三三兩兩的士兵和一些營中收留的百姓。
他們在叫喊,他們在哭。
不遠處,有煙升騰而起,四周無不散發著一股壓抑而又可怖的死亡氣息。
縱然見證過許多再也無法見面的離別,可那些事的數量並沒有改變過軒轅琲柔軟的內心,她依舊會不忍。
風沙起,悼余哀,何人狼煙祭烽台。凄魂還復來。亂崢嶸,雪滿弓,胡騎豈敢犯蒼穹。軍在笑晴空。
依照大玄軍中舊令,在外亡身的將士不設靈,而是要就地燒化掩埋。出征半生,飄零一世,是玄國軍士們多數人的結局。
轉頭,軒轅琲看見了鄭大飛在燒化坑前的一個檯子上坐著,手裡似乎拿了一罈子酒正在飲。
幾個時辰前,是她拿了兵符在手,信誓旦旦地向他拍胸脯保證將謝瑾和許赫安然無恙地帶回來,是他無條件地信任自己,特地遣了一班軍士隨她和樓覆月潛回了敦煌城。
她失信了,帶回來了重傷的謝瑾和許赫,不但自己挂彩,此去的將士,因她莽撞之行而傷亡的更是不在少數。
軒轅琲漸漸低下了頭,今日的愧疚她註定要背負一生。
「抬起你的頭來!」
突然間,軒轅琲感覺下巴被一隻大手捏緊,那力道幾乎可以說是要將她的頭從脖子上扭了下來。
聿清臨並不希望她逃避。
「你知錯了嗎?既然一開始便打定主意決定沖圍救人,就該想好如何部署人馬而不是像無頭蒼蠅一樣地撞開大門!」
口吻那樣的嚴肅,彷彿沉悶的雷聲,隱藏下了幾近爆發的怒火。
「直面衝進拼殺,只顧一逞血勇,卻沒及時想到退路,最後只得眾將士死命護你們逃出重圍!留在那邊的他們,真正能夠闔眼安息嗎!」
「別說了!別再說了!你不要再……說了……」
「他們本不該為你的輕率和意氣用事而犧牲!!!」
聿清臨手上的力道不斷加重,抵抗著軒轅琲的掙扎,有溫潤的淚珠從軒轅琲的腮邊滑過,滲進了他的指縫。
他知道,只有坦然面對,軒轅琲才能真正成長為一代皇者。
「最後……你只看到了謝瑾和許赫深陷受困,卻不曾用你的兩隻眼睛好好審視大局……」
話至中途,聿清臨的手上力道卻漸漸放鬆了,到最後,完全放開了軒轅琲,而軒轅琲也站在那裡,並沒有走。
「燕王同你分別是東西兩路反軍的統帥,你貿然涉險,若生不測,豈非讓大軍群龍無首?」
聿清臨長嘆了一聲,懲戒軒轅琲,打了她兩個耳光的那隻手這回卻很溫柔地拍了拍自家徒兒的肩頭。
「為師希望你會記住這個教訓……」
煙渺渺,哀角一聲魂歸去。
角落裡軒轅琲隱忍著,無聲抽泣,聿清臨抓起了她的腕子帶她離開了。
逝去的人沒有活過來的可能,還活著的人要為他們的犧牲而繼續走下去。
不比來時的掙扎,軒轅琲離去時的腳步緩慢而又拖曳,一如心上肩上那份擔子樣的沉重。
可她即便再悔恨又有何用?大錯已經鑄成,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了。
教訓過了自家徒兒,聿清臨沒有心思再闔眼休息,索性又在軍營中尋了一處無人的角落。
解下了腰間的葫蘆,聿清臨沒有像往常那樣倒進嘴裡,卻是毫不吝惜地盡數倒進了黃沙之中。
「先生此舉,是在懲罰自己嗎?」
「啊!明明方才我是看清了四周無人,你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聿清臨抬頭望了望天,他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找了過來。
「先生,請。」
一如往日在無涯閣時那般的客氣,反而讓聿清臨覺得不大習慣。
畢竟,眼前的公儀殷和當年相比,變化之大,實在讓人不敢認。
默默接過了公儀殷遞來的一罈子酒,聿清臨掀開了酒封,仰頭便飲,邊關的烈酒如刀,味道刺激,和他葫蘆里平日里裝的苦酒大有不同。
「咳……」
這烈酒其實聿清臨喝不大習慣,連連嗆了幾聲就變成了小口來飲。
然而,聿清臨很快就敏銳地感覺到四周不僅僅瀰漫著一股酒味,還有一絲淡淡的血氣。
天光大明,聿清臨看見了公儀殷負傷的左手,似乎也才剛剛包紮好。
「多謝你,願意出手助我那孽徒……」
眼神複雜,聿清臨瞥了一眼公儀殷包紮的左手掌心,似是陷入了沉思。
而這公儀殷竟是少見地在聿清臨面前放下了身為人君的警惕,自己也去了另外一罈子酒的酒封。
烈酒入口,辛辣刺喉,卻是無比痛快!
「哈!舉手之勞……」
公儀殷順著聿清臨的目光向遠方望去,在這裡固然是看不到那遠在天邊,千里之外的無涯閣,但往往望天沉思的人,總是在思念過去。
又是飲過了一口酒,公儀殷突然笑了笑,闔上眼的那一刻彷彿又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無論如何,康王他……和朕一樣,都是先生的弟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