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8 行進的怪物
bgm:here『stoyou(Baez)
本該腐朽的血肉之軀早已凋落,重新站起來的「什麼東西」則繼續前行。
比王國更古老的國王赤足走過火焰,衣衫襤褸。
遍布皺紋斑痕的皮膚無力訴說這軀體曾經的勇猛,深入骨髓的傷疤一如苦難本身。
然而。。
然而!
他的目光是那樣的堅定,如同活著的堅鋼,將一切痛苦的劈砍默默承受,將鮮血繪製成壯闊綿長的史詩。
毫不猶豫!
從不懷疑自己的正確!
這樣的人,已經很難用「人」來形容了,這對他而言簡直是一種蔑稱。
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這都是一個偉大的不像話的男人。
任何的褒獎辭彙放到這裡都是蒼白無力的。
一如蒙帕斯踐行的,只有他自己看見的正義。
即使亡國。
即使不再是國王。
即使行將就木。
灰撲撲的破布披在身上,火焰烈烈,噼啪作響,金色的光輝投射到破布上,一時間恍如寶光袈裟。
黑灰的煙輕快地躍向高天,半途又迴轉調頭,吹過蒙帕斯的鬢角。
它像是在輕聲細語:
去吧!國王!
前進!
去吧!
拾起你的殘破王國!
或者將過去捨棄!
前進!
老人越過倒塌的廊柱。
他的目光是那樣的渾濁,腳步卻像年輕時那樣迅捷。
他穿過一圈圈的凱旋門,從門的這一端進來,又從另一端出來。
如同一條穿梭的金子。
推開十米高的門扉。
踏過碎裂的巨石和
赤足所過之處,火焰依舊熊熊燃燒。
火焰如同魔鬼。
火焰焚毀他的宮殿。
火焰焚毀他的國。
火焰那猙獰的面目,可否有人向舉起刀劍的人們訴說?
不會的。
蒙帕斯觸碰這每一縷火焰,這疼痛告訴他,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的苦痛,這苦痛的惡魔又是該如何地折磨著那些無力反抗的人。
動亂,帶來的將是黑暗蒙昧。
神與野心家不會放過這個收割韭菜的機會。
火焰撕裂開皮肉,氧化有機物。
但蒙帕斯永遠無法想象這樣的痛苦究竟能演變成什麼樣子。
母親被綁著,她年幼的孩子在暴徒的手中變得不再完整。
遠處的男人怒吼著,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人雙眼失去神采。
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人像豬羊一樣被宰殺。
他們——那些人想過嗎?
只有真正身在苦難中的人才能理解這個時代——這個該死的世代是個什麼嘴臉。
戰亂,和平,生產,增加產出——收割。
收割完留下一些,使人口維持在一個快速增長區間,然後迎來新的「和平」。
收割方式與牧地的大小則決定了各個團體之間的敵我關係。
其實。
它們中也有很多不需要人口資源的,但還是會去統治。
為了製造緩衝帶,單純覺得自己應該做這種配得上自己身份的事情,又或者單純的好玩。
荒唐。。。
蒙帕斯痛苦地閉上雙眼。
可悲的他身處動亂的中央,卻永遠沒有機會去感受他人的——他的子民的痛苦。
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呢?
我很苦惱。
我不明白。
「王啊。」
蒙帕斯的耳邊突然響起了諧謔的聲音。
不知不覺,他已經踏在正殿的大理石階梯上,向上是直通王座的道路。
一個奇怪的人背對著蒙帕斯坐在石階上,雙腳前後分開,動作隨意,它一手壓著長長的怪異帽檐,將臉遮住。
「耶夫。」
蒙帕斯停下了腳步,沒有回頭。
短暫又似乎漫長的沉默中,只有火焰灼燒啃食木頭的聲音。
安靜的大殿中勉強能聽到遠處渺渺的喊殺哭泣聲,似近實遠。
「你還是回來了。」
「為什麼?」
「回來?」
蒙帕斯像是剛剛回過神來一般。
隨即,他笑了。
「是啊。。回來,回來好啊!」
「我當然要回來,這裡是我的國,我哪也不去。」
——「咔咔」
耶夫帶著棕色皮手套的手指摸索著石階,指尖摩挲的地方,堅硬的石頭被碾磨成細碎的石粉,從縫隙中剝落。
他的聲音有些失真,沉悶得像是用大鎚砸擊蛋白質核酸的聚集體。
「人。。我問你一個問題可好?」
「。。。請說。」
蒙帕斯一邊回應,一邊頭也不回地走向御座。
踏。
踏。
一步。
兩步。
「你覺得,這世上可有人愛你?」
「哈哈哈哈!」
蒙帕斯大笑著,腳步愈發快了。
「有,或者沒有,與我有何干係?」
他說話的時候,長長的灰白鬍須不住地抖動著,他的身體也跟著抖。
他的身體似乎比年輕時候還要健壯,他用老人所沒有的巨大力量用力,奮力踐踏台階,向上衝鋒。
王宮在踩踏中一下下地發出震顫。
「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老人像是沒有聽到它的話一般,腳步越發迅捷了,健步如飛,飛向頂端的位置。
——逃離。
「你覺得。。」
——不能聽。
「這個世界上。。」
——不能看。
「可有你真正愛過的人?」
——不能。。。
猶如時光定格一般,蒙帕斯僵在了王座前。
他緩緩地轉過頭,皺著眉毛,眼中沒有憤怒,只是充斥著不解。
「。。什麼。。。意思?」
他的聲音變得乾澀沉悶,如同耶夫一樣沙啞。
「所以說。。你知道什麼才是人類所擁有的「愛」的感情嗎?」
耶夫站起身,手鬆開帽檐,轉身面向蒙帕斯。
「不知道,又為什麼會回到這裡?」
「不知道,又要如何去愛上某個人,某群人?你知道什麼叫做愛嗎?你可明白什麼叫做恨?痛苦是什麼東西?失去摯愛是什麼東西?王,你明白嗎?」
「人才能明白這種東西。」
耶夫說著,搖了搖頭。
「哪怕你強迫自己,你也不明白。」
「人才能成為人的王。」
「哪怕你想要坐上那個位置。」
「你也終有一日會被遠不如你睿智的愚民推翻。」
「沒辦法,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它們不能理解你的想法,它們只會因為你而恐懼。」
「它們要殺你。」
「殺死你。」
「將恐懼扼殺,將不安掐死。」
「王?」
「人?」
「蒙帕斯。。。或者,你覺得我應該叫你什麼?」
「你看看我的臉。」
耶夫抬起頭,張開雙臂,棕色的皮質高帽遠遠拋飛,落入階下的大火中。
「覺不覺得。。。和你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