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博弈
()這念頭不過是一閃而過,阿和也好,元睿也好,畢竟還是少年人。這等要在人家地盤上殺人放火的勾當,於他們而言確實為難了些。然而第二天一早起來,就聽到外面一片吵鬧嘈雜,有人回報:靺鞨部的使者死了一個。
阿和心中一驚,立刻轉身來找元睿。
元睿的帳前,就見綏可史娜剛從裡面出來,邊走邊說道:「母親讓我轉告你們,這幾日暫且先不要與靺鞨部的人照面。由我們出面看能不能將事情壓下去……總之,你們多保重。」元睿應了句「有勞」,送她出了帳門。
元睿回身進帳,見阿和來了,道:「你也聽說了?我也正奇怪呢。」
阿和鬆了口氣,道:「你要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靺鞨使者之死,看來不是你的意思。」
元睿道:「沒錯,我猜也不會是你。可是,還能有誰呢?」
正巧他們的一個侍衛長走了進來,元睿眼中一閃,問道:「哎,不會是你們私下做的?」他要確定自己人沒有參與其中。
那麼侍衛長答得倒很有傲氣,「娘娘、世子請明鑒,若是卑職出手,死的自然是那個三王子,而且手腳也不會這麼不幹凈。」
死的是靺鞨三王子莫吉貝安的侍衛長。聽說也是靺鞨貴族出身,同靺鞨貝安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昨晚他們鬧了一番之後,在女首領綏可狄娜的安撫下,住進了腹地附近的一片營地里。這個侍衛長的屍首是凌晨時分被發現的,身上有數道刀傷,據說手裡還攥著一塊漢人常用的玉佩。
不錯,要是他們的雲豹暗衛出手,定然看不出半點破綻,更不會留下這等明顯的痕迹。顯然是有人要栽贓給他們。
元睿皺著眉頭想,難道是黑水人乾的?畢竟,那塊腹地附近都是黑水人的帳篷。可是,既然昨晚女首領那麼表態了,顯然是想留下靺鞨人當個籌碼,不會做出這種事?
阿和將大體經過了解了一遍,也覺得十分蹊蹺,這人死得也太是時候了。與其說陰謀,倒更像是巧合。難道是天譴?阿和一握拳,道:「應該找黑水的女祭司去卜上一卦」
元睿一怔,覺得阿和這話雖然像是開玩笑,仔細一想卻好像有些道理:黑水部不是連首領都要聽祭司的么?這種時候正好探探口風。
此時的黑水部氣氛確實有點緊張,靺鞨的人死在他們營里自然對他們很不利。雖然這邊還有北燕拋來的橄欖枝,但要公然對抗肅慎四部里最強大的靺鞨部,不免還是有很多顧慮。很多人心中不安時,不免會去訴求於神明。於是阿和等人跟著絡繹不絕的人群,輕易地找到了祭司的居所。
肅慎人崇拜天地自然,天神騰格里是萬物之主,任何事情都可以是騰格里的神啟。黑水部崇拜的海東青,也被認為是天神的使者。所以,對黑水部乃至所有肅慎族人來說,祭司是可以與天神交談的人,是部落的靈魂。
阿和他們現在想先見一見黑水部的靈魂人物。
可惜卻被攔著門外。
一對侍女模樣的小姑娘對他們說道:「非常不巧,首領請大祭司給靺鞨部的亡者做薩滿法事去了。幾位貴使不如先回去休息,我們會將意思轉達到的。」
眾人只能先行返回。半路上,他們討論著黑水可能的局勢,阿和忽然說道:「為什麼不能去見靺鞨部的人呢?我們又不是兇手,又沒做虧心事,憑什麼要躲著他們?」阿和覺得一來不能這麼乾等著,時間一拖,她和元坤的約定期限就要到了。二來,萬一黑水從中再起什麼作用,跟靺鞨那邊商量好了把他們賣了,只怕他們還蒙在鼓裡呢。畢竟,人家是一族的,都是那個什麼騰格里的子孫——他們漢人的神佛大約管不著這地界。
元睿想了想,也同意了:與其這樣被動地等待,倒不如快刀斬亂麻,大家挑明了說亮話。
於是元睿叫來侍衛,直接前往靺鞨部駐紮的腹地。
此時已接近傍晚時分,遠遠地,就看到一團火焰在人群中跳耀,有吟唱的歌聲傳來,不明意義的語言中透著些許哀傷和蒼涼。阿和見一處圓台上擺著各色燭台飾品,當中一個穿著繁複艷麗的人正在且歌且舞。黑水首領綏可狄娜和靺鞨王子莫吉貝安都站在台下,一個神色嚴峻,一個眼中陰寒。
阿和走上前去,心中已經打定主意:她當初厚著臉皮跟來漠北,又跟元坤信誓旦旦的承諾一番,斷不能縮手縮腳地躲在一旁當個擺設。這等死纏爛打、胡攪蠻纏的事兒,讓元睿人家這等清華少年來做為難了點,不如她來出出風頭。
她一心想要為北燕這邊說幾句話,再加上兩邊有雲豹暗衛眾星捧月,氣勢自然不凡。然而她帶人剛露了面,還未等開口,就見靺鞨那邊炸了鍋一般,咒罵聲不絕於耳。那靺鞨三王子更是拔刀相向,喝道:「齷齪的北燕人,只會背地裡下黑手有本事現在當面一決勝負」
很是劍拔弩張啊。
連周圍的黑水人都面色不虞,有些敵意地注視著他們。是了,都說了人家才是一族人,人家剛死了人,條條線索還都指向他們這群外人,能讓人家怎麼想?
綏可狄娜沉聲道:「各位有話,稍後再談。現在還在做法事,請死者安息了,再算其中恩怨。」
阿和心中一動,上前一步道:「可是,若死者不知受害於何人之手,如何安息?這般胡亂猜忌,才是真的讓此人死不瞑目」
莫吉貝安怒道:「你什麼意思?」
阿和道:「我的意思就是,人不是我們北燕殺的你們要找兇手,也別算到我們頭上」
莫吉貝安冷笑道:「你怎麼說都行,看看有誰會信」
阿和正色答道:「你們靺鞨跟我們北燕打得仗也不少了,死得人自然也不少,還在乎這一個嗎?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君子不奪他人之美,否則可就有謊報功勛之嫌。」
這一番話擲地鏗鏘,雖然有點歪理,但總算明確表態了他們不屑於撒這個謊。肅慎人自來直爽,聽了這話也都在心裡掉了個轉:是啊,北燕跟靺鞨之間的打打殺殺,還用得著這麼遮遮掩掩么?
莫吉貝安氣得手直抖,他指著阿和道:「你們不認賬是,我們這裡有證據遺物當中有一塊漢人的玉佩被緊緊捏在手裡,肯定是打鬥時拉扯下來的……」他揮揮手,有人託了個木盤走出,盤中擺著幾件物品,其中一個正是一塊青色玉佩。
阿和見了那玉佩,不禁暗自慶幸起以前經常跟元祥一起海闊天空地閑扯,竟無意中記下了很多掌故。這些燕國的掌故對她當時來說,不過是解解悶好個奇,沒想到今天還能派上用場。她微微一笑道:「這麼一看,就更清楚了。這塊玉佩絕對不會是北燕使者之物。北燕產玉不假,尤以羊脂白玉為上。朝中有成文,士大夫以上,衣著配飾皆用白玉,這等成色較差色澤輕淺的青玉,多是平民百姓之物。而這次來黑水的所有北燕侍衛,都是陛下欽點的御林軍校尉,並沒有哪個是平民出身。綏可史娜姑娘一路與我們同行,可見誰有帶這個東西嗎?」
綏可史娜仔細想想,道:「好像並沒見過。」
莫吉貝安道:「可這確實是漢人的東西,肅慎人並沒有。」
阿和道:「是漢人東西式樣並不假,可北燕和靺鞨交戰這麼多年了,互相有點對方的戰利品也不難。這玉佩樣子古舊,絕不是北燕時下盛行的樣式,說不準已經在漠北待了多少年了。更何況,北燕人喜愛白玉,可肅慎似乎以黑為上,喜愛艷色重彩,對白色不怎麼偏愛,所以這塊不起眼的青玉,大約只是因為顏色特別,才被哪位肅慎貴族帶在身邊。」
她本是一番揣測和推算,說得倒也振振有詞。一旁的綏可史娜聽得十分振奮,連聲說道:「我就說了不是他們絕不是他們乾的」綏可狄娜開始皺眉沉思,不再試圖阻攔阿和。
莫吉貝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正欲再開口,台上的那名祭司終於停止了吟唱,走了下來。這名女祭司臉塗油彩,衣著艷麗,舉止行動緩慢而莊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了過去,眼神也都恭敬起來。
她走到阿和面前,輕聲說道:「言之有理。」原來,她也聽到了剛才的對話。
女祭司舉起一隻手,止住了綏可狄娜的詢問,開口道:「剛才,我與亡者的靈魂對話了。他很悲憤,也很不甘,他覺得自己很冤枉……」
冤枉?這個詞用得好,阿和與元睿對視一眼:是啊,被仇敵所殺的話就談不上什麼冤枉了。
「……然而他更想說的不是自己的冤屈,他告訴我,他的血將引來更多的血色——更大的災難,肅慎族人自己的廝殺也許很快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