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她是好人
梁宇芊最後的記憶停留在生日派對上。
她三十九歲,未婚,她有很多朋友。他們給她慶祝生日,訂了卡拉OK的包廂。他們給她捧上文胸造型、用巧克力寫了「大齡快樂」的生日蛋糕。
他們嬉笑著扔著奶油、追逐著往能逮住的每一個人臉上抹。喝光的酒杯,杯底砸在玻璃茶几上的敲擊聲。頭頂旋轉的閃光燈將紅的綠的紫的光斑甩來甩去……
每一個場景,支離破碎地扎在她腦中,場景之間大段大段的空白,無數帶著噪點的黑線填充著這些空白,伴隨著吱呀作響的聲音……
她睜開眼,右眼皮很沉重,被半干黏糊狀的液體壓著。
她扯了扯手臂,她被捆在了一把椅子上動彈不得,手腕被繩子扎得酸脹。
她看見了幾雙腳,離她一兩米遠站著,她的頭被罩在一個頭盔里,又悶熱又辛辣地疼痛著,旁邊是一台古怪的機器,她不敢動彈,只要輕輕搖動一下頭部,兩邊腦門就彷彿被針扎般難受。
抬起眼睛,站她正前方的是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他穿著一套灰色的西服,黑色框紋的白襯衣,她盯著他襯衣上的方框,又一次感到昏眩……
她想起來了,她是跟著徐蘭上的的士,她不該喝那麼多的……
徐蘭,公益中心裡的同事,她剛來兩個月,但她們很聊得來,她甚至幫她籌備了這次生日派對……
她再一次合上眼睛的時候,她聽到墨鏡男的聲音:「繼續破解。就是把她腦子剖開,也要找到入口的方法。」
左鯤摘下墨鏡,左眼的位置上只留下了一個褐色的洞。
找到這個女人,他花了十三年。他們以為滴水不漏,但他還是找到了。
梁宇芊感到像是有兩塊打滿鋼釘的鋼板正朝頭部擠去,當尖刺扎進腦門的時候,她猛地睜開了眼,痛苦地尖叫起來。
看不盡的綠。山林。
被歲月磨暗了的白色教學樓。
玻璃房子,好多好多玻璃大樓。那個頭髮半白的精幹老人。
一雙手撫在她額上……數不清的畫面像雨點般砸向她,把她推向死亡邊緣……
一個負責守衛的教徒走進房間,在左鯤耳邊說:「教主,他們來了。」
左鯤略一沉吟,說:「帶上她,從秘道撤。」
梁宇芊感到眼前重現了一絲光亮,把她從懸崖邊拉了回來。她渾身無力,頭很重,每一個腦細胞都像灌滿了火,不斷地膨脹著灼燒著,她無法作任何思考。
她被幾個人從機器上架了下來,頭盔取下時,她感到一陣輕鬆,接著一條彩藍色的大披巾朝她壓來,把她從頭至腰部嚴嚴實實地裹緊了,然後左右兩個人鉗住她的肩膀,推搡著往外走——
她壓根沒有走的力氣,她的腳拖在地上,像兩塊破布。
他們在往下走。她被拽著不停地繞圈,眼前越來越暗,她聞到了泥土潮濕的氣味,胸口一陣陣噁心,好幾次差點吐在了披巾上。
當猛烈的日光突如其來地襲到了她身上,她的身體像被發動的機器,一下子獲得了力量,她舉起手臂擋了擋頭上的陽光,然而僅此一秒,她馬上又癱軟下去。
但好歹意識是清醒多了,雖然她還是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對她做了些什麼,她甚至沒有氣力去想她接下來的命運。
她被拖著走在一個小山坡上,腳濺起的沙粒跳進了她的皮鞋中,披巾裹得太緊,她頭上、背上不斷冒著汗,汗順著濕透的頭髮耷拉在臉上,早已乾涸的血跡被重新化開。
兩邊腦門和左眼角上的傷口澀痛著,她說不出的難受,卻一點聲音也哼不出來。
山坡下是一條窄窄的水泥路,路上停了一輛農用翻斗車,他們像扔一袋麥子似的把她扔進了貨廂中,她被摔得渾身疼痛。
然後,車開起來了,風從臉上擦過,給她吹來一點零散的思緒,她想,如果,她能爬起來,從貨廂往下跳……她掙扎著,發覺只是徒勞,她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車沒走多遠就停下來了。她聽見有人下了車,粗聲喝叫著:「幹什麼的?快讓開!」
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慌慌張張地應著:「不好意思,拖拉機死火了。」接著,她聽見了拖拉機機頭被搖動後有氣無力的吞吐聲,「突突突,突……突……」,馬上啞下去了。
男人走向蹲在拖拉機前忙活的女孩。草帽下露出她亂糟糟的麻花辮子,汗水掛滿她被曬得通紅的焦躁的臉,粉紅色的寬大T恤和牛仔褲上沾滿了塵土,一個傻裡傻氣的農村姑娘。
幫她,或者殺了她。
男人手伸向拖拉機機頭搖把,他還沒碰到搖把,女孩突然豎起的膝蓋擊中了他的胸口。他反應過來,手改變了方向往女孩抓去,女孩手刀劈在了他腕上,他的手急劇地麻痹起來。
車上的另外兩人見狀馬上跳下車。子彈上膛,槍聲響起,女孩俯下身,順勢抓住已制服的敵人,以他作盾擋下子彈。
她吃力地推著屍體往前奔,接近槍手后把屍體扔向槍手,槍手靈敏地躲開了。
她沒來得及進一步攻擊,另一個身影挾著巨大的衝擊力向她撞來,把她撞翻在地。
攻擊者是從車上下來的第三個人,他速度很快,臉上冒出又硬又細的灰白色毛髮,張開嘴,一口尖利而參差不齊的牙齒長出。
女孩試圖搖動他鉗制著她肩膀的手:「你是鼠族!」
對方咧嘴一笑:「那你又是誰?你不是超能人。」
「我是!」話音與槍聲一同響起。
鼠人回頭用牙齒咬住飛來的子彈,唇邊擠出幾個字:「你們就這能耐?」
蘇桓一手叉腰,一手舉起冒著煙的槍口,扯了扯兩邊唇角,看著子彈在鼠人齒間開始加速旋轉。
鼠人咬著子彈一下子沒了主意,牙齒被迅速磨短,而子彈並沒停止轉動,直至鑽進了頜骨中去。
血花四射,鼠人抱緊了頭高呼,隨之嘴裡冒出一根黃色的光柱,他倒在了地上,屍體腐成血水滲進了泥土裡。
蘇桓不無得意:「專門設計給你們磨牙的子彈,有勁吧?」
另一名槍手已被阮青控制。他兩手掌心相對,對準他兩邊腦門洗去了他有關這次行動的記憶。
槍手陷入沉睡。阮青站起來說:「一個鼠族,兩個人類。」
阮青看了看地上殘留的血水,對蘇桓說:「風哥說了,留活口。」
蘇桓說:「風哥也說了,救人是第一原則,換了被老鼠咬的是你妹,你能放過他?再說,我沒朝他腦袋打,我打他肩膀,他自己用牙來接,怪我?」
另一邊,袁諾走向了被擊倒在地的林湘,把她從地上扶起,檢查了一下她的傷勢:「肩膀脫臼了,忍著點。」
不等林湘反應,袁諾托著她的手臂一推一拉,林湘叫了一聲痛,肩膀已複位。
林湘揉著肩膀,咧嘴一笑:「謝謝諾姐。」
蘇桓氣沖沖地插嘴道:「你不是上大學去了嗎?來搗什麼亂?我們晚到一步,你被咬死了也活該。」
林湘撇撇嘴說:「你是要在這裡罵我,還是帶我回分部再罵?」
「你還想跟我們回分部?你想叫風哥把你另一條手臂也卸下來嗎?」
「風哥才不會。」
袁諾和阮青拋下抬杠的兩人,跳上翻斗車貨廂查看已失去意識的梁宇芊。蘇桓和林湘也趕緊跟了上來。
「怎樣?」蘇桓關切地問。
阮青嘆氣搖頭:「她的記憶被攪得稀爛,不知道他們到底提取到哪些信息。就算醒過來,她也可能站不起來了。」
蘇桓眼裡泛上了淚光:「帶她回去,去總部,我們能救她。荊長老會同意救她的。」
袁諾沉默了一會兒:「救護車已經在路上了。」
蘇桓差點哭出來了:「我們把他們的記憶全部洗去,讓他們回去……芊姐認識的每一個人,我們都可以把他們的記憶洗掉,我們可以把她在人類世界存在過的所有痕迹抹掉,讓她留在團里,那些該死的獸族不會再打她的主意……」
常風的聲音從無設備通訊器中傳出:「蘇桓,不要感情用事。回來吧。」
蘇桓擦了擦眼淚:「她是好人。是我們害了她。」
「是的。」常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