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回憶5
《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修書》……我驚恐地想,難道我要一輩子背下去?阿爹究竟有多少冊書要我背?我幹嗎要整天背這些國家怎麼爭鬥,臣子怎麼玩弄權謀?
「玉謹。」於單在帳篷外向我招手,我把竹冊往地上一砸,躥出了帳篷,「我們去哪裡玩?」問完后,才想起我又忘了向他行禮,匆匆敷衍著補了個禮。
於單敲了我腦袋一下,「我們沒有漢人那麼多禮節,別跟著先生學成個傻女人。」我回打了他一拳,「你的娘親可是漢人,她也是傻女人嗎?」
於單牽著我手,邊跑邊道:「她既然嫁給了父王,早就是匈奴人了。」
於單拉我上了馬,兩人共用一驥,「先生怎麼還不肯讓你學騎馬?」
「頭兩年我老是逃跑,怎麼可能讓我學騎馬?你還幫阿爹追過我呢!現在大概覺得我不會也無所謂,有那時間不如多看看書。」
於單笑說:「父王說明年我可以取妻,問我右賢王的女兒可好,我想和父王說讓你做我王妃。」
我搖頭道:「不做,等我再長高點,功夫再好一些時,我要去遊覽天下,到各處玩,況且單于和我阿爹都肯定不會答應你娶我,你是太子,將來要做單于,右賢王的女兒才和你般配。」
於單勒住馬,半抱著我下馬,「父王那裡我可以求情。你嫁給我,就是匈奴將來的閼氏,想到哪裡玩都可以,沒有人會管你,也不會有人敢逼迫你背書。」
我笑著反問:「可是你娘親沒有到處玩呀!我看她很少笑,似乎不怎麼快樂。漢人的書上早寫了,就是貴為國君,依舊不能為所欲為。」
於單不屑地說:「那是他們蠢,我可不會受制於人。」
我搖頭笑道:「左谷蠡王爺笨嗎?可他也和我說過,人生在世總免不了一個忍字,誇讚漢人講的話有道理呢!」
於單氣瞪了我一眼,低著頭快步而行,「伊稚斜,伊稚斜,哼!」
我朝著他背影做了個鬼臉,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後,「他是你的小王叔,你即使是太子,也不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被我阿爹聽見該說你了。」
於單沒好氣地問:「為什麼你們每一個人都誇讚他?左谷蠡王英勇善戰,左谷蠡王誠摯豪爽,左谷蠡王聰明好學……」
我拍著手掌,哈哈笑道:「有人的眼睛要變紅了。」
於單冷笑了幾聲道:「我眼紅什麼?遲早他要一見我就跪拜。」
我心中猛然一顫,忙握住他的手道:「別生氣,我可沒說他比你好,他雖然有他的好,可你自然也有你的好,現在一點不比他差,將來肯定會比他好。」
於單轉怒為笑,「不提他了,我帶你是來看鳥玩,可不是講什麼王爺。」
兩人彎著身子在灌木從中潛伏而行,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靜靜行了一段路,聽到側面有細微的響動,我們交換了個眼神,悄悄掩了上去,所見卻讓我和於單一動不敢動。
於單的娘親和我的阿爹並肩而坐,兩人都是面色蒼白,於單的母親眼淚紛紛而落,忽地她靠在阿爹肩頭,壓著聲音哭起來。
我正納悶誰欺負了她,為什麼不去找單于哭訴?於單握著我的手一抖,拖著我就要離開,阿爹聞聲跳起,喝問道:「誰?」我害怕地想趕緊跑,於單此時卻奇怪地不肯走,拽著我走出樹叢,臉色鐵青地靜靜立在阿爹和閼氏面前。
阿爹眼中幾分痛苦地看著於單和我,閼氏卻是神色平靜,冷淡地看了一會兒子,居然從我們身旁揚長而過,再未回頭。
我看看阿爹,再看看於單,起初莫名的害怕早已不見,此時只剩不耐煩,跺著腳道:「你們看什麼看?又不是斗蛐蛐,你盯著我,我盯著你,於單,你想知道什麼就問,阿爹,你想解釋什麼就說。」
阿爹張了張嘴,剛想說話,於單忽然摔開我的手,一溜煙地人已經跑沒影。阿爹深吸口氣,沉默地站了一會,牽起我向外行去,「讓你好好背書,怎麼又跑出來?」
我挽著他的胳膊,身子半吊在他的身上,只用一隻腳一跳一跳地走著,「背書背得不耐煩,太子正好找我來玩,我就來了。剛才為什麼閼氏要靠在你身上哭?太子為什麼那麼生氣?」
阿爹苦笑起來,「這些男女之事,現在講了你也聽不懂。」
「你不講,我更不可能懂,你不是老說我不通人情嗎?現在正是你現身教我的機會呀!」
阿爹揉了揉我的頭髮,拉著我走到湖邊坐下,目光投注在湖面上,但眼睛內卻是一片空無蒼涼,「我和閼氏少年時就已經相識,那時她還不是什麼公主,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兒,我也不是現在我,是一個一心想著建功立業的少年,我和她……我和她……」
我小聲替他說道:「『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你和她互相贈送了芍藥。」
阿爹拍了下我的背說:「《詩經》還是讀懂了,我們雖互相贈送的不是芍藥,但意思卻是一樣。」
「那她怎麼如今做了單于的妻子?為什麼不做你的妻子?不是送了芍藥就該『共效于飛』嗎?」
阿爹輕聲笑起來,「為什麼?該從大處說,還是從小處說?」他雖然在笑,可我卻聽的有些害怕,往他身邊靠了靠,頭埋在他膝蓋上。
「從國家民族大義來說,因為當年的漢朝打不過匈奴,為了百姓安寧,少死人,皇家就要和匈奴和親,卻又捨不得自己的女兒,所以從普通臣子的女兒中選容貌秀麗,才德出眾者封為公主,嫁給匈奴。從我們自己說,我膽小怯懦,不敢抗旨帶著她流亡天涯,她也不能棄父母於不顧,所以她只能做了單于的妻子。若單于待她好,即使匈奴野蠻落後,不知禮儀,那也罷了,可單于卻是一個不懂賞花的人。她哭只是因為對自己命運的無奈。太子生氣是想多了,也是因為他畢竟是匈奴人,很多事情無法體諒,無法明白她母親的痛苦。」阿爹輕嘆一聲,「如果我們再晚生幾年,趕上當今皇上親政,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覺得這話似乎聽著耳熟,想了好一會才想起兩年前,伊稚斜定親那天,他在山坡上感嘆自己沒有早生幾年,不能和漢朝的皇上一爭長短,只能看著漢朝西擴。一個漢朝的皇帝居然讓阿爹和伊稚斜一個想晚生,一個想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