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懷抱現實
破曉已過。
一輛黑紫色的老爺車由冥府七棟出發開往都會火車站。莉西婭乘坐其中,雙手端著一隻綠玻璃罐,裡面塞滿了葛鄉花的稚嫩骨朵。
作為分別的禮物,從價值來說,的確不夠分量,但從心意來說,遠遠超過滿分。
莉西婭剛打開木塞,鼻翼就嗅到一股比雨後曠野還要清澈的味道,於是迫不及待地伸手取出一朵放在掌心仔細端詳。
初生的葛鄉花蕾會在一夜成型,清晨綻放,花雖美,可開了花后香味便會渙散,口感失衡越過苦界,難以入口,不足以作為茶飲。而花蕾則不同,包心含香,匯清澤之風、藏夜光之滋,沁在水裡,無論暖涼,都是口感上乘的茶湯。要獲得這一罐均勻飽滿的葛鄉花蕾,不知茶茶在夜裡起身過多少次。
莉西婭將木塞蓋上,拉開窗帘,望著外面呼嘯而過的景色,那青銅與黑的街景,竟變成了自己的心境。
我身為聖城十戒,不可怠惰。
她鬆手放下窗帘,坐正姿態,對擔任司機的兔哥下令:「巴洛,我以聖城十戒的名義要求你,教會丁茶茶最好的格鬥術,至少,要讓她在擺渡人中擁有匹敵鬼差的戰力。」
被直呼其名的兔哥顯然意識到了莉西婭的認真,心念一動,想到許多,忙問:「莉西婭小姐,你該不會想……」
「是,我就是那麼想的。」莉西婭果決的回答。
「明白了。」兔哥勾起嘴角,會心一笑,只不過臉上多了一份無奈。且不說茶茶喜不喜歡戰鬥,要讓一個菜鳥級別的擺渡人成為其中拔尖,還得抗衡鬼差,談何容易,擺渡人並不是英靈,再強也不可能斗得過鬼差。兔哥想起了艾美,她全力應戰,還是被完虐,最終淪落了一個悲慘的下場。
「恕我多嘴,莉西婭大人,你的想法丁茶茶她會接受嗎?」兔哥手扶方向盤,看了看後視鏡,換回下對上的尊稱。汽車高速前進,形成的氣流把沿途中那些剛剛飄到冥府的靈魂逐一掀翻,它們就像被掃起的落葉,漂浮、翻滾,然後沉澱。
「這是為她好。」莉西婭回應。
「以『愛』之名傷害對方的例子很多,莉西婭大人。」兔哥儘可能的緩和了口氣,說完,又瞟了一眼後視鏡。
莉西婭下意識抓緊了茶罐,低頭,粉色的頭髮從肩上垂到手臂,紫色雙瞳被遮蓋在陰影之下。她咬住下唇,再無回應。
都會車站在歡送的儀式上向來要比歡迎更為熱心,在他們看來,特別貴賓的每一次到訪,都是對車站安全工作的極大考驗,一旦有個閃失,從領導到員工都要架起來燒烤。「一人生病,全家吃藥」的管理模式由古至今,樂此不疲,即便是冥王大人親自主政那會兒,這現象也沒有變過。一方面源於管理層認為這樣能加強成員之間的緊密聯繫,提高整體效率;另一方面則是「迴響叛亂」時期遺留下來的准軍事化管理手段。
不過落到現在這個「年代」,大家只知道——無辜者,競遭殃。
就比如攔下兔哥汽車的見習生並不認識莉西婭,若不是松獅犬站長剛好巡視到通勤口處,這罪責就要整個站務班組來承擔了。
「恕罪,恕罪!這小子瞎了狗眼,不認識莉西婭大人!」松獅站長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還不退下。」莉西婭冷言冷語,看也沒有看這個毛茸茸的傢伙,抬著高傲的頭顱,進了站台。
如果要說錯誤,莉西婭倒也犯了一個,她竟然來得最晚。看著站台上列隊的守衛和分佈四周的鬼差,自己也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帶著歉意打斷了長老與白王的聊天。她單膝下跪,請罪道:「莉西婭來遲,向長老大人請罪。」
翰文德沒有急於讓莉西婭起身,而是問白王:「現在幾點?」
白王抬起手腕,看錶,說:「7點30分。」
「莉西婭,」翰文德回過頭,問:「命令幾點?」
「8點。」莉西婭答。
「那我得責怪你來得早了,」翰文德長老笑笑,「你快起來吧,我也不想這麼早來這裡,說實話真有點捨不得離開呢,」他指著白王又說:「這事要怪白王。」說完親自去扶莉西婭。
莉西婭哪敢讓翰文德扶她,只帶他身體稍稍傾了一點,自己便趕緊站起身來,退到一邊待命。
「這事的確怪我,」白王指著車廂說:「我派鬼差確認車廂內部安全時,在長老包廂的沙發上發現了一枚腳印,事態嚴重,於是提前進行了通知,結果長老告訴我那是他整理上部行李時留下的,虛驚一場,我已經將維護車廂衛生的保潔開除了,關鍵時刻還不集中精神的人,沒有任何價值。」
「長老大人,整理行李這事,請務必交給下人去做。」莉西婭勸道。
「『前半生』被人伺候慣了,『後半生』還是自己動些手吧。」翰文德報以微笑。
「長老你人是真的好,我可比不了哦,」白王摸摸鼻頭,說:「給您準備的『冥府特產』已經上車,另外,」白王回頭,接過迪斯遞上來的禮盒,說:「這是給莉西婭小姐準備的禮物,葛鄉……」話講到這裡,白王終於注意到了莉西婭手裡的玻璃茶罐。
「白王要檢查一下么?」翰文德察覺后問。
「什麼?哦,不,怎麼可能,」白王臉上掛著半真半假的笑容,說:「我這盒裡除了葛鄉茶還有別的,莉西婭小姐在旅途中可打開來看,保證都是你喜歡的。」說完,獻上禮盒。
莉西婭沒動。
「莉西婭,白王大人的心意,收下吧。」翰文德給了指示。
「是,長老。」莉西婭接過禮物,拿在手中,像拎著一袋垃圾,臉上也沒有一點感謝之情。
在白王的送行下,特別專列緩緩駛出車站,與此同時,鬼差也正陸續撤離。迪斯向松獅站長遞去簽完字的記錄簿,用筆尖戳著他的腦袋說:「還好,腳印是個誤會,否則,你懂吧?」
松獅站長都差點叩首了,說:「懂懂,當然懂。」拿著本子邊鞠躬邊後退,直到跑遠。
迪斯長舒一口氣,問正在快步走來的瓏:「去哪了?」
「和布里克清理了一些原住民。」瓏行禮后,回應。
「誰?」迪斯挑眉問。
「清潔工,清潔工家屬以及他們清潔班組的所有人,共計十二。」在瓏的眼裡,原住民群體不過一個數字。
迪斯拿出個小本子,勾畫了一下,問瓏:「布里克猶豫嗎?」
「不,很果決。」
「嗯……」迪斯把筆頭放在唇上,想了想,說:「叛軍沒有尋求原住民的支持,不然總要顧忌他們的感受,不過也不好判斷,畢竟我們都是沒有『人性』的鬼差。」
「布里克不一樣,他是叛軍。」
「你又說這樣的話了。」迪斯翻了翻本子,不打算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他看了看本子上的名單,說:「宴會上嘲笑白大人文采,笑得最開心的幾個,」迪斯一把扯下那頁,塞給瓏:「找好時間節點,明白?」
「屬下明白。」瓏看了看上面的名單,都是名人,不難辨認,只是最後一個名字「哈瓦羅里斯哲」,完全沒聽說過。旁邊標註寫著「環聲公司零件供應商?」,那個問號,被用油性筆描了又描,像長滿倒刺的魚鉤。
「對了,這事你也把布里克帶上,以後我們隊的所有任務,都把他帶上,艾美事件之後他總要找個新的接頭人吧,也不知道是擺渡人中的誰,你給看好了。」迪斯收起本子,摸了摸眉環,「十戒的莉西婭還去找了丁茶茶,雖然白王沒說什麼……」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白王叮囑的「對丁茶茶客氣點」,「不明所以……」
「隊長?」
「啊,沒事,」算了,扯太多反而理不清。迪斯開口:「總之,盯好布里克,一切都要從他著手。」
「屬下謹記。」
茶茶從睡夢中醒來,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床的半邊空著,被莉西婭壓出的印記還在,上面漂浮著香味久久不散,幾縷粉色頭髮安靜的躺在那裡,努力證明著這一切不是夢境。
對於現實與虛幻的分辨,木熙要清醒的多。他認為,疼痛就是真,麻木便是假。
穿好衣裳的木熙走出房門,趴在護欄上,看擺渡人陸陸續續前往登記處。有幾個路過自己的傢伙,居然大膽的談論起來。
木熙沒有理會,也沒聽清楚他們說些什麼,他和茶茶一個想法,不是一個班,無所謂。冥府七棟開始整點旋轉,電梯被鎖閉,擺渡人們等在轎廂口,看著手腕上的時間。
一個目光從樓上飛下,注視著木熙。隨著樓層的旋轉,從對視到斜視,最後滑到了正上方消失。木熙早已經注意到了,也在位移時盯著對方。栗色短髮的男性擺渡人,長相普普通通,穿著短袖。那雙眼裡沒有惡意也沒有監視的專註,彷彿只是為了看而看,完全不知所謂。
茶茶洗漱完畢,拿起桌上的紙條,看了一遍又一遍,上面寫著「親愛的茶茶,我走了,看你睡的那麼香,就不叫醒你了,下次再見,保持通信」。句式只有逗號沒有句號,如同預示著某種情感不會結束。
穿了外套,茶茶原地跳了跳,確認渡川妥當的藏在暗兜里不會掉落後,推開了門。
「早啊。」木熙聽見開門聲,轉過身來,雙臂搭在護欄上,向茶茶打招呼。
「早,木熙,你難得這麼早。」茶茶笑笑。
「再不執行任務,我就要喝西北風了。」木熙說。
茶茶鎖好門,伸手撫摸了一下門臉上的彩色膠帶,嘆:「感覺過了很久很久了啊。」
「是有些日子了。」木熙走過去,用手撥了撥茶茶的馬尾,說:「之後可能還會遇到很多類似的事,要有心理準備。」
茶茶回身打開木熙的手,說:「你是小學生啊?」
「這馬尾我早都想摸摸看了!」木熙一臉壞笑的說道。
「快走了!」茶茶嘟著嘴,臉上紅了一些,假裝生氣,心裡卻暖暖的。
毋庸置疑,那份孤獨的代管人便是木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