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難懂人心

那是很久以前，少年的手被毒蠍蟄咬，紅腫、烏黑，他跑到族人那裡尋求幫助，鑽心的疼痛讓他放聲大哭。鋪滿黃沙的街道上，所有人都避著他、躲著他，就好像誤入羊群的獵豹，只是站著，就驅散了軟弱的羔羊。

少年哭喊震天，誰也不敢靠近，唯獨一隻光潔乾淨的玉手伸過來輕撫在他的臉上，那人說：「不要哭，他們不會心疼你。」

少年收聲，望著周圍避之而無不及的行人，止住了眼淚，他看著來者，問：「為什麼我的胸口也好痛。」

那人蹲下，和他齊高，將少年攬入懷裡，輕聲對他說：「他們太愚昧，不知道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少年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受傷的是手，痛的卻是胸口。對方的體溫溫暖著他，一時的放鬆驅散了痛楚，少年回以擁抱，對那人說：「媽媽，等我長大了，有力量了，會讓他們尊敬你，媽媽，你一定要等到那時候好嗎？」

「媽媽答應你。」那人一遍一遍撫摸著少年腦袋，觸摸著他那與眾不同的身軀，說：「時間還很長，你不用急著長大。」

少年的手麻木了，不痛了，可胸口憋悶的喘不過氣來。

木熙的「必中一擊」打在布里克右手上，不偏不倚，玉碎脫出，落在地上。早早趕來插入側面的茶茶，左腳駐地，右腳支撐，翻轉錘柄，以鰭刃為鋒，使勁全力一揮。

灼浪翻湧成颶，形成波濤，即便排除萬難也要直擊布里克的面門。

茶茶已經不計後果了，管他躲得過還是躲不過，隨其自然吧！

「嗙！」錘鰭打在實物上，布里克沒有動。

中了嗎？木熙用最快的速度去確認，煙塵之後，他看見布里克立在那裡，姿態挺拔，左臂舉著，手中緊緊攥著罪割的鰭刃。「不可能！」木熙愣住了，對手強大的氣場深深震撼了他。

茶茶雙臂被震的生疼，這是多麼巨大的頓挫感，她抬眼看去，布里克面色冰冷，捏住錘鰭，好似雕像，「我一定要……」茶茶拚命拽住錘鰭，想要擺脫控制。收束法失效大半，她渾身開始蒸騰白煙，力量更是大不如前，雙手又酸又麻，無法使勁。

「夠了，茶茶……」木熙第一次感覺到無法戰勝的恐懼。瞭然明白，要麼布里克承認我們勝利，要麼打到我們服氣。

跟之前暴怒不同，茶茶深知布里克現在的怒火自心底燃燒，焚盡天宇。她望向對方的臉，發現他的雙目冰的出奇，寒氣掩殺熾熱，順著地板一路爬上茶茶的身體。她懼了，卻還要質問：「為什麼不救艾美？」

布里克捏住鰭刃的手越發緊了，咯咯作響在死寂的大廳里成為唯一的聲音，「她留了一張紙條，這樣寫道，『師父，這一次我將憑藉自己的意志行事，即便背叛組織。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來。」

最後一塊關於艾美的拼圖完成了，茶茶終於理解了她的搭檔，那個唯一稱呼她老丁的女孩。

耗儘力氣的丁茶茶再也支撐不住了，她很快虛弱下來，視野模糊，大地疲軟，罪割在手中化成光點回到手背，它的主人癱倒在地，長長的馬尾變成月亮，將茶茶挽入夢鄉。

「茶茶！」木熙丟下礙事的手槍，跑過布里克眼前，跪在地上把她攬在懷中，「茶茶！」

「冷靜點。」布里克內心的地獄之火熄滅了，寒霜也跟著退去，雙眸的冰封漸漸融化，他閉上眼睛，「看著她。」

木熙聽見茶茶平穩的呼吸，望著她沉靜的面容，知道已無大礙，懷裡的開朗女孩已然發泄完畢，沉沉睡去，「辛苦了，茶茶。」

這是來到冥府的第九天，木熙終於紅了雙眼，他回想起茶茶說過的話——「都一樣，傷心了都一樣」。靈體也有感情，死人也會難過。他抱緊了茶茶，強忍淚水，告訴自己必須成為倚靠，必須成為足夠強大的倚靠。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失去依靠時的無助與絕望。

「阿木……」韓墨走過來，將手搭在木熙的肩膀上，希望他能好點，「休息區有很多空房間，把茶茶帶去那裡吧。」

木熙點點頭，抱著茶茶起身，向著門口走去，每一步都踏著地板殘渣，行進艱難。

「布里克先生，你也休息嗎？」韓墨轉過頭，問向那個一言不發的男人。

布里克沒有回答，立在那裡，彷彿生根。

「知道了。」韓墨明白，他只想一個人靜靜。走到門口，她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站在廢墟中的布里克，即便蒼白、疲憊、彷徨，他卻還要佇立著，彷彿頂著塌墜的天空。

門關上，燈熄滅，布里克沉浸在黑暗之中，把發酵的情感祭獻給虛無，駕輕就熟。他必須保持內心空乏，這樣，才有足夠資格逆轉命運。

鬼差，是不敢有心的，布里克更不敢。

休息區如盤旋的蟒蛇，圈出中央的深井，每一面房門都頂著昏黃的燈光，存在於走廊的牆壁之上。從健身廳走來，剛好站在中間的通道上，木熙抬頭，看向透明的圓頂，那後面是無盡的黑暗與璀璨的銀河。他忽然牽挂起冥府天空中巨大的「環」，恍如隔世一般想念。

遊走的靈魂靜默，悲痛的記憶可以洗滌，那種超越一切的輪迴，讓痛苦二字顯得平淡無奇。木熙活下去了，在這最後一次「存在」中，必定無法超脫生死。

韓墨跟在木熙後面，搭不上話話，氣氛結冰，她只得跑到一扇房門外，喚出麗絲，「都準備好了吧？」

「是……是的，房間布置妥當了……」麗絲開口，膽怯又溫柔。

「麗絲，解除這個狀態，恢復原狀吧。」韓墨輕嘆一聲，她覺得麻煩的事可能還會出現，必須讓AI保持高效率。

「已解除。」麗絲睜開緊閉的雙眼，抬頭看著韓墨：「墨墨長官，複製艾美之後，我想我對人類有所理解，但我不明白，像剛才設定中的人類性格，難道不是缺陷嗎，為何人類一直進化，卻還有不如意的地方。」

「因為是人類。」木熙在韓墨開口之前，給予了回應。

「無法理解，且並非回答。」麗絲望著木熙，不解。

「麗絲，這個很難用科學解釋，他們也累了，我允許你收集資料，可是現在不是時候。」韓墨提醒道，她看著木熙一臉倦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耗費太多時間。

「是的，墨墨長官。」麗絲化作橙色星光，遁入牆內。

韓墨為木熙打開房門，側身讓開：「我這裡也有雙人房間哦。」她單純想緩和下氣氛。

「墨墨姐……」木熙拋去一個無語的眼神。

「抱歉，我腦袋進水了。」韓墨聲音越說越小，她在不恰當的時候開了個尷尬的玩笑，「有什事就呼喚麗絲吧，明天見。」說完，錘著自己的腦袋走開了。

質樸的房間，灰藍的底色，面積不大，卻設備齊全。單人床靠在牆邊，沒有窗戶，一張寫字檯上空空如也。頂燈聞聲打開，光線柔和不昏暗，讓人自心底的感到舒適。他把茶茶放在床鋪上，扯來薄薄的被單，正要蓋上，發現她皺著眉頭，極不舒服。

木熙檢查了一下，原來是沒有拆開的馬尾墊在腦後，睡不平整。他輕輕抬起茶茶的頭，慢慢解開上面的頭繩，握在手裡，一隻色彩鮮艷的蝴蝶。

「茶茶，它款式太老了啊，你還一直戴著。」木熙跪在床邊，把頭繩放在了桌面上，他想握住茶茶的手，卻終究不好意思，「我對你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呢？」

木熙捫心自問，得不到答案。他站起來，還是鼓起勇氣在她的額頭上輕撫了一下，「晚安。」

回到隔壁房間的木熙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這幾天的事情夠他好好想一陣了。布里克要把選擇權交給茶茶，那關自己什麼事呢，莫非當個見證者，能拉一個下水是一個，可這樣的摸著石頭過河簡直亂來。木熙覺得，布里克絕對有一個中心目標，像他那樣的人，不會這麼隨意的行動。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環上的時分，冥府時間是下午，暫留地時間是晚上？月亮上一日絕對不等於地球上的一天，木熙知道是韓墨根據24小時制自己設定的作息時間，那現在要睡覺嗎？現在睡覺會不會太早了點，回到冥府之後應該就是晚上了，那還怎麼睡啊，明天還要來這裡呢，而且茶茶身體沒問題嗎。

一個翻身坐起來，「你的話咋那麼多呢！」木熙惱怒的對自己嚷道。

「你太緊張了。」麗絲的聲音忽然插進來。

「我去！」嚇了木熙一跳。

橙色的光點集中，組建，構成了小女孩的模樣，麗絲看著木熙說：「你太緊張了。」它換出主屏幕，測量木熙的大腦，「錯誤，錯誤。」

「你都知道我們不是『人類』了，還測量什麼。」木熙大手一揮，把主屏幕打掉，「還有這樣也太不禮貌了吧，偷窺隱私。」

「我是AI，沒有生命，沒有感情，所以你不必有羞恥感。」麗絲回答。

「我有什麼羞恥感啊大姐？」木熙捂住臉，「行行好，我想安靜一下。」

麗絲站在那裡，沒有離開的意思。

「怎麼了，你要觀察擺渡人是怎麼睡覺的嗎？」木熙放下手，盯著麗絲。

「不，請原諒，我想詢問關於墨墨長官的事。」麗絲態度柔和了一些，木熙覺得這可能是艾美靈魂的影響。

「你想知道什麼？」

「多久能夠超渡她。」麗絲說道。

「其實也不是超渡……」木熙想了想，還是任務重要，說不定麗絲可以幫忙，於是就把具體情況給它說了。

「消除執念。」麗絲展開背上的全息羽翼，生出眾多的視頻與圖片，「我這裡有墨墨長官從小到大的所有資料，但我不知道哪一個符合『執念』一詞。」

「有三種。」木熙示意它收起羽翼，不用看了，「地球、艦隊、馬克利安。」

「你能處理如此龐大的信息？」麗絲好奇。

「龐大？」木熙搖搖頭，「這是人與人之間的……該怎麼說呢，就當是感同身受吧。」他看著麗絲，覺得這個AI無論是程序使然還是情感使然，它都在關心著韓墨，於是他勸慰了一句：「放心好了，我們會讓她順利輪迴的。」

「謝謝！」麗絲笑了。

木熙擺擺手，說：「好了，我要睡覺了，你快離開吧，不許再突然出現了。」

「你太緊張了，可能需要舒緩神經，全息投影可以提供放鬆的環境，介於你的年齡和成長階段，我這裡有A……」

「A你個頭啊！」木熙把枕頭砸過去：「指令，離開此房間！」

「是。」麗絲化作光點，消失不見。

木熙側身倒下，感到一陣刺痛，翻到手肘一看，上面遍布裂痕。多久的事？不對，除了剛才戰鬥時被茶茶拋出落地，就沒有磕碰過，可這次癒合的也太慢了吧。

先不管這麼多了。木熙伸手喚出界面，關閉了燈光，在越來越沉重的睡意下，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