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凝視深淵
這一切為韓墨帶來的感受,自不必說,非常深刻。本以為會孤守基地直到老去,等到一切化作宇宙中的塵埃,卻不想來了三個「外星人」,而且是三個更像人類的外星人。
她曾在資料庫里瞻仰她的祖先,那些嗜血、殘忍的利己主義者,在地球母親身上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迹,和平與戰爭總是相互交替,如同四季,直到垂死的地球喚起他們的良知。可即便經過數百年的友好相處,那開在人類心底的惡之花還是不會凋零。
宇宙海盜就像癌症,擴散到健康的臟器上,最受影響的當屬火星基地。惡,不該存在,它違背了人類進化的規律,不斷去其糠泊、取其精華的我們,不該還留存這種東西,火星基地才毀於一旦是人類進化中的倒退。韓墨想到這裡,更加無法理解來自更高一級文明的三人,為什麼還有如此難平的戾氣。
「想法極端了,韓墨。」這是馬克利安對她說過的話,善和惡都不會單獨存在,就像泥土和樹木,離開了誰都無法存活。
是這樣嗎?韓墨抱有疑問。她看著窗台上的七彩奇石出神,疲倦和困意襲來,她拍拍自己的臉,意識到還有事情要做。揮手喚出主界面,打開收發程序。韓墨已經沒有精力再挪步到收發室了,就在自己的房間里做完這個任務吧。
【高等文明已經到訪了……】她跳動手指,隔空敲出這麼一句。搖搖頭,不行。
【高等文明視乎沒有辦法恢復地球……】第二句,仔細讀了一遍,還是覺得不行。
【訪客來了,是外星人,你們回來吧……】第三句,她愣在那裡,自己都覺得太過蒼白。
刪刪打打,來回十幾次,還是沒有定稿。韓墨想起木熙的話,「你大可試試『心想事成』,只要用力去想就能實現願望」,她點點頭,覺得還是希望他們回來,其它的事沒那麼重要,於是再次敲打,寫下【快回家吧,已經不必遠行了,他們已經降臨】。
如此,便可以了。
韓墨帶著「心想事成」的意念睡去,夢裡的她站在天文廳,預警警報告訴她有一顆巨大的彗星正在接近,她嘗試啟動防禦系統展開攔截,可基地有一處設備損壞,無法再短時間內為主炮充能。韓墨向麗絲詢問是否只需讓其偏離軌道而不擊碎就可以了,得到的答案是否,根據觀測,它的質量和密度都太大了。
「滴-滴-滴-滴-滴-滴-」
一陣急促的鈴聲把韓墨帶回現實,她撐起身體,喚出主界面,調閱時間,發現自己才睡了五個鐘頭,離預期的健康睡眠遠遠不夠啊。
「滴-滴-滴-滴-滴-滴-」鈴聲還在震動,吵得她頭痛,正在心裡抱怨之時,韓墨忽然意識到了這個鈴聲所代表的意思,已經許久沒有聽到過,差點都忘記了。她趕緊揮舞手臂,打開收發程序,在收信欄的最上方,看到了一枚她期待已久的信封標識。
「遠征艦隊!」
她慌亂的點開郵件,期盼著回復的內容是「馬上回來」,可當空蕩蕩的界面擺在面前,韓墨的笑容僵住了,「空的,怎麼會這樣?」為了確認,她將郵件關閉,打開,關閉,再打開,如此三番,那無情的空白還是一如往常飄在眼前。
「麗絲!」
「默默長官。」橙色的光點在漆黑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眼,周身發光的少女站在床頭,凝視著韓墨:「郵箱是空的。」
「我知道。」韓墨沮喪的抓著頭髮,對麗絲說:「我要你此刻不間斷的向艦隊發送信號,用求救信號,直到他們再次回信。」
「是。」麗絲伸手接觸收發程序,上面的信封一張一張增加,自動發送功能開啟,內容只有「SOS」一種。
韓墨翻身下床,穿上睡衣,「解除全息投影吧,明天早上告訴我結果。」
「墨墨長官是要去哪裡?」
「地球儀,放在休息室的地球儀忘記拿了,那的確是件珍貴的禮物。」韓墨穿上拖鞋,打開門,迅速跑了出去。
麗絲留在原地,沒有馬上化作光點,她回頭望著虛空中的收發系統里不斷更新的發信時間,默然無語。它清楚,空信息只是具象化的產物罷了,墨墨長官並沒有想過對方會如何回復。
不知是好是壞,現在找回信心是不是晚了點,麗絲龐大的運算功能得出了理智的答案,那便是「無用功」,它想,倘若是艾美,會怎麼想呢?
韓墨裹緊睡衣,覺得寒冷,室內恆溫的月球基地不可能讓溫度處在25℃以下,因此這般冰涼不是出自體感,而是心感。是太久沒有擁有這樣飽滿的存在感了吧,韓墨覺得自從三人到來之後,行屍走肉似的生活便結束了。
休息廳的大門打開,沒有開燈,只有落地窗外透進來的灰白光芒,鋪在地上,一片水銀。她瞥見桌上地球儀的同時,也看見了蛋黃地球下的一條剪影。
一襲黑衣的布里克抄手站著,給了韓墨一個毫無生氣的側臉。
「布里克?」韓墨下意識的將手伸向腰間,沒有抓到槍柄。
「這麼可怕嗎?」布里克哼了一聲。
「不……不是……」這完全是大腦的第一反應,韓墨尷尬的笑了兩聲,見對方沒有理睬,只好又說:「我以為是宇宙海盜。」
「別騙自己了。」
好吧。韓墨一嘆,喚出主界面,打開室內燈光,走到布里克旁邊,說:「你看,我不怕你的。」
布里克沒有回應。
韓墨也不知道找什麼話題了,本來這個人是要殺死自己的,不知道他還有沒有這樣的打算,「你想知道0.74秒的事?」
布里克聽到這個數字,終於動了,他回過頭來,說:「不想知道,你不會比我們了解更多。」
「哦。」韓墨攤攤手,打算離開。正要轉身,瞅見他衣服上被茶茶割壞的一處,動了惻影之心,「布里克先生,我幫你把衣服補好吧。」
「不必。」布里克回應。
「沒關係,我現在暫時睡不著,況且我覺得你需要找個人說說話?」韓墨沒等布里克同意便跑到儲物櫃里拿出了針線盒。
「自以為是。」布里克語氣冷漠。
韓墨拿著針線盒走回來,對布里克伸手:「脫下來吧。」
「你就沒有一點尊嚴嗎,僅僅是心善?」布里克發問了。
「什麼尊嚴,縫衣服還能說到尊嚴上啊?」韓墨皺著眉,莫名其妙。
「我是差點殺掉你的人。」
「哦,那你現在還要殺我嗎?」
布里克搖搖頭,他當然不能再動手,這樣有違承諾。
「那不就好了,給我吧。」韓墨將手推了推,不依不饒。
布里克看著那只有血色的手掌,若有所思,最終還是抬起了雙手。他先卸下高領,然後敞開衣服,制服之下只有一件無袖的黑色背心,從唇下開始的褐色皮膚果然遍布全身。
韓墨望著這幅壯碩的身體,竟然有些害羞。這是多麼健康勻稱的身材啊,每一塊肌肉都有形有狀,黑色背心下緊貼著健美的輪廓,「布里克先生一定經常鍛煉吧,哎,右臂上的傷疤是怎麼回事?」她看見那塊更深一色的傷疤,稍顯病態,如果說不完美,這可能是唯一一處了吧。
「不要多問,如果不做,就把衣服給我。」布里克伸手要拿。
韓墨趕緊側身躲過,「誰說不了,我只是感嘆一下,好,我不多嘴。」說罷,她坐到椅子上,穿針引線,把破爛的地方撐起來,開始縫補。
就這樣默默的捯飭著布里克的衣服,忍了好一會兒,還是開口說道:「布里克先生的工作是不是異常危險?」
布里克看著窗外,沒有回答。
「是和怎樣的敵人戰鬥呢,在我看來,你已經足夠強大了,對方還要更加強大嗎?」
依舊沒有回答。
「說穿了,敵對方只是理念不同而已,可也許他們心底是善良的,比如認為自己才是正義。」韓墨邊縫補邊說話,頭也沒抬,她知道布里克不會回答,索性自得其樂。
布里克的呼吸停頓了一下。
「人類應該是善良的,即便再冰冷的心,在其底部也會是溫暖的,邪惡是一個錯誤,在進化過程中被當做合理的存在,所以才保留了下來。」
布里克捏了捏拳頭。
「只要有足夠的耐心,邪惡是會被驅散的。」
「幼稚。」布里克終於回應了,他轉過身來,盯住韓墨,「你記住,只要『活著』,就避免不了惡,如果你看見一個善良的人,並不是他本性念善,而是他的惡念被壓制,倘若有一件事足夠讓他失控,那麼邪惡一面就會顯露出來,習慣了善良的人一旦作惡,比職業惡徒還要兇殘百倍。」
「這個結論來自布里克先生的閱歷嗎,你可能受到了敵人的影響,布里克先生的工作難道不是維護正義、維護安定嗎?」
消滅惡靈,丟入忘川河中,是給與罪惡的懲戒。布里克沒有想過,這是否是正義的舉動,是否是韓墨口中的善,「我不清楚。」誠實卻又茫然的回答,想起亦有其它任務,絕對算作惡,在他面前跪地求饒的原住民,他們眼裡,鬼差哪有「善」這個字眼,「不,絕不是正義。」
「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回望著你,你接近光明,光明也照耀著你,這是曾經一位叫尼採的哲學家說過的話。」
在多個世界線上,這句話有若干個版本,韓墨這一版,布里克只聽過前兩句,沒聽過後兩句,「所以他才瘋了。」但無論是哪個世界線上的尼采,最終的宿命都是發瘋。
「是的,他是一個感性的探索者,我不敢說他追尋的本質是否為『善』,但我知道,他沒有把這樣的理念帶給世人,或者說,沒有真正給予人類一劑凈化的藥劑。」
「因為有人拒絕。」
「他的方式不對,但也不能怪他,人類的壽命有限、體能有限,並不能長久的支撐一種舉動,如果真的有不死的上帝,他肯屈尊居住人間,一步一步凈化人們的心靈,直到最後一個人,那麼邪惡的念頭終究會被驅散。」
「你的上帝多次被釘在十字架上。」
「如果帶著神力下凡就不會了,至少擁有對付惡徒的力量。」
他望著韓墨,她的眼中散發著潔凈明亮的光彩,好像她真的期盼有這樣的天神下凡。布里克明了,根據她的描述,這個世界的人類除了「宇宙海盜」已經一心向善,可時不我待,輪迴到了韓墨這裡就要重新開始了,她處於這個世界的末端,不會再有機會付諸行動了。
「我問你,如果把你放在一個惡人聚集的地方,在給與你足以對抗他們的力量,你覺得你能夠擺脫同化,並且用『善』感染他們嗎?」
最後一針縫好了,韓墨咬斷線頭,站起來抖抖衣服,審視一下,痕迹是有,不過黑線配黑衣所以不太明顯。布里克的話她聽到了,只是不知道如何作答。
「沒有信心嗎?」布里克驚訝自己的失望。
「不,不是,你這樣問我,是要帶我去你們的星球吧,可是我要等著艦隊回來,不能離開。」韓墨說出了顧慮。
「我只是問你。」
韓墨呼了一口氣,看著布里克,眼中沒有一絲閃躲,堅定回答:「我可以,我保證。」她把衣服交到對方手中,收起針線,放進柜子里,「很高興和你聊天,不過我得保證健康的睡眠,布里克先生也早點休息吧,房間很多,許可權已經給予了,你儘管挑。」
韓墨小跑過去,拿起地球儀,托在手中,「真沉。」她朝向布里克,實在騰不出手招呼,只好欠了欠身,「晚安,布里克先生。」
布里克拿著衣服,站在燈光下,看著韓墨走遠。他敢肯定,木熙和丁茶茶都偏離了方向,自信的以為韓墨的執念是地球、馬克利安和遠征艦隊,他們都錯了。
水銀色流光滋潤下,另一張桌子上,本是兩對強磁手銬放在那裡,可現在,僅留下一對擱置著,如同吃剩的甜甜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