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母子
氣氛一瞬間凝結,燕然的臉,早在江沨眠提及『康王』二字時,便白了下來。
「四皇兄應該知道,眼下這件事,已經瞞不住了。」燕蒹葭勸道。
燕然閉上眼睛,忽而說道:「是我害了他們。」
「什麼!」江沨眠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看著燕然:「當年四皇子才幾歲?怎麼可能……」
「是我。」燕然自嘲出聲:「母妃與康王是舊相識,她進宮成了父皇的女人,本就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所以,她不爭不搶,對父皇與我都半點不上心。」
「我幼時並不知道,直到那一年,母妃在宴會之時,與康王幽會,被我意外撞見。」
「母妃看他的眼神,是極為不同的,那時候父皇已經有了皇后,也有了皇妹你……所以,父皇根本沒有留意到母妃與康王的不尋常。」
「我那時很是怨恨康王,我覺得是康王的存在,讓母妃如此厭惡排斥我。」
「那時,秦國隨行前來燕國參宴的,除了康王一家,還有秦國五皇子以及秦國的鐵木將軍。」
「我找了個機會,偷走了那個鐵木將軍身上的兵符,栽贓給了康王。」
「再後來,兵符丟失,父皇下令搜尋,就在康王的住處找到了。」
「母妃發現了是我做的,將我禁足在宮中,後來我聽說,康王夫妻及其一家,都死在了鐵木將軍的刀下,鐵木將軍也以死謝罪了。」
他偷了兵符,栽贓康王,本意其實是歹毒的,最終鐵木將軍以為康王要害自己,與康王拼殺,兩敗俱傷。他聽聞這個消息,本該是得逞的快意,可不知道為何,心中卻徒然生起一股害怕。
再後來,康王一家慘死的消息傳來,母妃夜夜以淚洗面,待他愈發疏離。
他心中的害怕,也頓時消散了。有的只剩下與母妃相抗的怨懟,似乎從那時候開始,他便不再期待母妃對自己的愛了。
燕然陷入回憶,神色依舊從容,可眼底那化不開的陰鬱,卻讓燕蒹葭恍然。
難怪了,燕然竟是會這樣偏執,這樣懂得隱忍,且還這樣的怨恨她。
她記得上一世,燕然其實要的不是皇位,從始至終,他要的只是一份愛,一份溫暖。
但不可否認,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父皇忙於國事,已然將所有能傾注的愛,都給了她。燕然一生都是求而不得,自然會不顧一切的發瘋。
如今,燕然似乎依舊沒有得到愛,但是……燕蒹葭看了眼小卉子,縱然是聽到燕然的話,小卉子竟是還是平和的拍了拍燕然的肩膀。
小姑娘說不出什麼安慰人的話,但說實在的,她和江沨眠是不一樣的,江沨眠有兒時記憶,她沒有。
所以,江沨眠怨恨仇人的情緒,極為強烈,而小卉子只是唏噓,彷彿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
對於小卉子來說,自小皇後娘娘與公主都待她極好,她生來到長成,雖說名義上是公主的婢女,但與公主幾乎是同吃同睡,如姐妹一樣。
她不知道,她還需要不滿,憎恨什麼。
燕然被小卉子那麼一拍,整個人僵硬住,而後他抬眼,見小卉子神色平靜。
有那麼一瞬間,他心生悔意,他或許真的錯了……是他害的眼前的小姑娘,無父無母多年。
「不可能!」就在這時候,江沨眠突然喊道:「不可能是這樣的情況!父王和母妃當年,並非被追殺,而是在被追殺之前,就被人毒害了!」
他親眼見到,父王母妃死在他的面前,七竅流血……並不是什麼被鐵木將軍所斬殺!
「怎麼可能?」燕然看向江沨眠:「我聽聞…
…」
「你只是聽聞,因為你良心不安,所以從不安去求證。」江沨眠一針見血的指出來:「的確,外界的傳聞是如你所說,但我所見的並非如此。」
場面一時間陷入僵局,江沨眠心中疑竇重重。他親眼見著父母死去,所以才篤定,所謂的鐵木將軍殺了他父母的消息,是假的。正是因此,他才懷疑始作俑者……乃是燕王。
因為他也一樣,親眼看見父王與懿貴妃幽會。父王心中所愛的,的確是懿貴妃。那麼燕王怎會看不出來?被戴了綠帽子的皇帝,定然要殺了父王泄憤。
至於為何不殺懿貴妃,顯然,若是懿貴妃也死了,那不是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被戴了綠帽子嗎?
「那眼下,便是傳喚證人的時候了。」燕蒹葭拍了拍手,而後不多時,便見一個穿灰袍的男子,從外頭走了過來。
越是走近,江沨眠眼中的亮光便愈發明顯幾分。
只是,他還未出聲喚,便見一旁的小卉子率先道:「忠叔!」
小卉子側頭,看了眼江沨眠,介紹道:「哥哥,這是掌勺的大廚,忠叔。忠叔待我可好了!」
小姑娘小嘴很甜,對著江沨眠一句哥哥,喊的江沨眠熱淚盈眶。
「忠叔。」江沨眠朝著忠叔抱拳俯首:「我以為當年的舊人都不在了。多謝忠叔這些年照拂箏箏。沨眠無以為報……」
「世子不必如此。」忠叔急急上前,扶住江沨眠:「當年王爺與王妃被害,老奴帶著小郡主逃跑,若非皇後娘娘庇護,老奴與小郡主早就……」
說到這裡,忠叔老淚縱橫。
當年蕭皇後派人援救了他們,並造成假象,讓人以為康王的遺孤悉數喪生火海,這才讓他們這些年安然無恙的活下來。
「忠叔,當年的事情,究竟是誰做的?」江沨眠咬牙。
「是秦王,」忠叔道:「咱們王爺有從龍之功,又因驍勇護國,被封為康王。可君心難測,秦王容不下王爺,覺得王爺功高蓋主……便設計使人毒害了王爺和王妃。四皇子當年的栽贓,其實只是給了他們一個借口罷了,不管當年有沒有四皇子干涉,秦王都會毒害王爺,再讓鐵木將軍背鍋。」
「因為鐵木將軍,與咱們王爺是一條心的!」
「竟是如此!」江沨眠紅了眼眶,仇恨讓他的眼底浮現殺意:「所以,秦王也殺了鐵木將軍,為的就是告訴天下人,父王和鐵木將軍的死,是一場悲劇。」
「這是你們秦國之間的內鬥,我父皇無法干涉。所以當年,父皇和母后只能保全小卉子,以免忠臣良將斷後。」燕蒹葭緩緩說道:「黃大娘應該告訴過你,讓你不要報仇。或許,黃大娘知道,康王和康王妃,一早便知道秦王的計策,他們忠於天子,甘願赴死。但不願你與小卉子也跟著離開這世間,便托懿貴妃,將求助的信函,交給母后。母后憐惜你與小卉子,才說服父皇,保下了你們兄妹二人。」
燕蒹葭說到這裡,轉頭看向燕然,神色肅然:「你該相信你母妃的,她根本沒有與康王有越矩的行徑。當年你說看到的,其實是康王在求懿貴妃相幫。或許他們之間有過情意,也或許懿貴妃至今難忘康王,但懿貴妃是個品性端正之人……有時候,眼見並非為實。」
燕然聞言,整個人僵在原地,雙眸空洞而無神。
……
……
當天,小卉子說服了江沨眠放棄復仇。
因為當年那個忌憚能臣的秦王,五年前便死了。或許是報應,上天也要懲戒他殺害忠良的罪過。
而燕然則進了皇宮,見到了懿貴妃。
他的母妃,比起從前消瘦
了許多,鬢角不知何時,竟是有了幾根白髮。
燕然想起來,他數月在外,生死不明,自從回到建康之後,卻一次也不願進宮見自己的母妃。
看到燕蒹葭,懿貴妃顯得有些驚訝,她眸底微微泛紅,下意識站了起來。
輕聲問道:「然兒,可是用晚膳了?」
燕然沒有回答,只怔然問道:「母妃可曾不喜,厭惡過我?」
一時間,四下皆是安靜。宮人嬤嬤們,根本不敢開口。
懿貴妃緩緩坐下來,揮退了宮人。
偏殿內,只剩下母子二人。
懿貴妃沒有說話,她不知道如何開口,只垂下眸子,指尖微微發顫。
好半晌,她才出聲,說道:「然兒,是我對不住你。」
「母妃總是這樣,許多事情,都不與我說清。」燕然自嘲一笑:「我也是一樣,越是討厭母妃,便越是像極了母妃。」
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像從前那樣,冷嘲熱諷,甩袖離去。相反,他不疾不徐,坐在了懿貴妃的對面,開口道:「母妃是因為,被迫和親,成了父皇的妃子,所以便連帶著我也不喜歡,對嗎?」
「當年母妃知道是我栽贓陷害了康王,所以後來對我心生厭惡,是嗎?」
青年平靜的看著自己的母親,數年的怨懟,這一刻似乎煙消雲散。
「不,不是這樣的。」懿貴妃搖頭,淚水垂落:「然兒,我是曾經冷落了你,這是我當年不配為人母,只自私的想著自己的哀愁。但後來,你栽贓了康王,我並不是因為厭惡你,我是厭惡我自己……你是這樣的聰慧,定然發現了我不堪的心思。」
「所以,我不敢面對你,我害怕你看我的眼神……你是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我怎會厭惡你?」
「我未出嫁的時候,是高傲無比的公主。所以在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時,我萬念俱灰。所有的驕傲,一點點的在被磨平。直到後來,我生了你。」
「我不知道如何做一個母親,但最初的那三四年裡,我夜夜難眠,心中悲慟。尤其聽聞康王也成親有了孩子之後,我更是一度不知,未來該如何走下去。」
「但隨著你的成長,我終於是不再那麼悲傷。我有時候覺得,你當真是這世上最可愛的孩子。可有時候,你犯了錯時,我又忍不住責罵你,懲罰你……每每如此,我便會在事後無比懊惱。」
「我覺得我好像和別的母親都不一樣,我是有些瘋狂的。我的記憶中我自己的母后待我,一直都是溫柔的不像樣。可我卻是這樣脾氣剛烈,連自己的孩子,也狠得下心……。所以在那之後,我變得愈發不敢與你接觸。我怕我哪天真的瘋了,會傷害到你。」
懿貴妃默默的流下淚來,紅唇微微顫抖,心中狂跳不止。
她垂下長睫:「只是,我後來才知道,其實每個母親都是這樣的,我並不是個瘋潰之人……可那時候,為時已晚,你已然不願意再與我親近了。」
這是許多年來,她第一次對著自己的孩子,表現出如此脆弱的模樣。
她不知道該如此解釋自己的病症,宮中太醫皆是看不出所以然來,所以那時她選擇逃避。
可這一次,她險些失去然兒……好幾次,她派人去打聽,都說他遭遇刺殺,下落不明。
為此,她大病了一場,直到有消息傳來,然兒完好無損的回來了,直到那時,她才幡然醒悟。
她愛這個孩子,是愛,就要告訴他。免得今後沒了機會,痛苦的只有她自己。
「若是母妃當真愛我,為何要我不爭不搶?」燕然還是無法理解:「身處皇家,哪個母親不是
處心竭慮的在為孩子謀划?唯獨母妃,不僅不為我謀划,還要我放棄爭奪……難道母妃不知道,自古皇室,爭奪不到權利的,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懿貴妃搖頭:「且不說皇後娘娘待你我母子不薄,就說你父皇的心意……難道你看不出來嗎?然兒,你若想爭權奪勢,也要看看是否爭得到。」
一個偏心偏到無所謂世人眼光的帝王,他想將權勢給誰,那就是誰的,這不是誰想爭,誰不想爭的問題。
「你捫心自問,這些年七公主即使是聲名狼藉,可有過做錯的事情?」見燕然臉色陰沉,懿貴妃索性便將一切都點破了:「若她是男子,便不會為世人所不容。她只是錯生了女兒身,否則早就被立為儲君了。她這些年所殺的,都是貪官污吏,危害燕國的蛀蟲,可對待你們這些異母的手足,她從未主動招惹,倘若他日她當真成了帝王,你不爭不搶,做個逍遙的王爺,難道不比困在宮中,殫精竭慮來的好嗎?」
「我已經是半生被困的人了,然兒。」
「我只望著,你的人生……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而不是日日活在爾虞我詐,陰謀詭計層出不窮的深宮之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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