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五章 稱帝(一)
隆安四年乃是多事之秋。
盤踞江荊兩地多時的桓氏終於忍不住,在海賊孫恩侵擾吳郡后,以剿匪之名,攻入了建康,控制住了小皇帝司馬德宗和宗室。
對於其他世家來說,這其實不是什麼大事,每個家族都有自己一畝三分地,晉廷本就管不著,交稅什麼的,也是高興交就交一下,沒收成么就索性不交了,反正你皇帝也沒兵來打我,打我也未必打得下來,勞命傷財何必呢。
所以誰當皇帝,誰把持朝政,基本上不算是什麼攸關貴族們的大事,誰來都一樣。
然而,據說那桓玄攻入建康時,使的是一種叫做「大炮」的武器,轟得一聲,一片城牆就倒了,幾乎是刷刷幾下,就把建康給攻下了,勢如破竹。
這下所有的世家都慌了。
每個大家族除了有自己的封地,莊園以外,最引以為傲的就是自己的堡壘,一般都在地勢高的地方,用土瓦壘砌,等閑根本攻不進來。
但這桓玄有「大炮」啊,誰不服,就派大炮去轟到你服,這也罷了,如今的賦稅居然是先前的五倍不止,美其名曰除了賦稅之外,「自負盈虧」,但是能「盈」的不過寥寥幾處格外富饒之地,大部分世家的封地收入除去賦稅都是「虧」的,這樣下去,大家喝西北風去?
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劉裕身上,無他,不過是因為這小子是唯一一個和桓玄對陣從來沒有輸過的。
原本的南蠻校尉現在已經是征南將軍,雖然桓玄控制了晉廷后就收回了這個任命,令自己的從兄桓修為征南將軍。
但在南郡,根本沒人聽他的,所有人都以劉裕之命是從。一方面他出身寒門,謙遜無比,另一方面他是真的待人以誠,不論你從前是什麼出身,只要有能力,就能在他那裡有一席之地。
這在以士族為天下柱石的當時,實在是太大的誘惑了,可說是天下英雄盡出草莽,紛紛在劉裕帳下雲集,能人異士輩出。
甚至是南郡那些世代盤踞的士族,也對劉裕十分滿意,讚譽有加。
也許是因為劉裕要求他們上交的賦稅不過是桓玄的十之一二吧,所有的南地貴族都以自己在劉裕的領地為傲,平日沒事還能炫耀一下,我們這賦稅才只有多少多少,你們那交那麼多,太辛苦了吧云云。
漢末群雄逐鹿天下三分,如今卻是天下四分五裂,頗有再也粘合不起來的趨勢。
北地就不說了,益州寧州粱州洛州以北都在胡人治下,想都不敢想。而除了陳郡謝氏的北府兵和流落的難民,都沒人敢過江去,這一片肥沃的土地雖則富饒,居住在那裡的卻都是平民和軍戶,世家貴族們被胡人嚇破了膽,便是有金山銀山,他們也不願意離開江東。
建康附近的州郡除了謝玄的徐州,基本都聽命於桓玄,建康,揚州,荊州和江州的北面重鎮都在桓玄手中,而荊州和江州的南面,也就是南郡,都是劉裕的領地。
有人說,桓玄不敢去攻劉裕是因為怕自己會輸,而劉裕不去攻桓玄是因為沒必要,偏安一隅不是挺好,何必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為晉廷出力。
而他們本人究竟是怎麼想的,旁人根本無從知曉。
吳郡四姓顧陸朱張向來同氣連枝,除了主要只在四姓內部聯姻以外,州郡掾屬例由州郡地方長官辟用本地人士擔任。四姓遇事從來都是共同進退,故而自晉廷南遷,他們基本上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仍是在吳郡經營著自己的小朝廷。
然而如今,桓玄卻一天天頒布各種新的詔令,不是要錢就是要糧……
「寶兒,你再繼續這樣下去,我也壓制不住家族中那些族老了……」顧愷之今日倒是穿得十分符合他的身份,沒有再上躥下跳的他,看上去倒也正經是個翩翩世家子。
桓玄皺眉,嘆道:「你不明白,我現在看似風光無限,實則缺糧缺軍備還缺錢,若不然,你以為我願意得罪那麼多人。」
「但是你這樣下去,定然會人心思變,若是有人帶頭拒絕交錢,難道你真浪費武力把那個家族滅了不成?」
「等我把劉裕滅了就好了,凡事都有重心,我現在的重中之重就是殺了劉裕,他若不死……」
我就會死……
「可你知道現在有多少人在密謀反對你嗎,不要說喬姓那些了,就連我們吳郡那幾個閉塞得幾乎不聞世事的老頑固們都在天天埋怨你。」
「那你去幫我把劉裕殺了吧。」
「你究竟為什麼那麼在意劉裕,他不過是個**子。」
「你不懂……」
「我問你,若是有一天,有一個人告訴你,你一定會死於某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之手,你會怎麼做?」
「若是能找到那個人,就提前把他殺了唄。」
「……」
「寶兒。你的意思是,你命中注定會死於他手?」
「也許吧,但是,許多人的命運都已經和原來不一樣了,也許我也能……」
顧愷之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已然一片清明,再無迷茫。
「好!」
「嗯?」
「我去幫你殺了他。」
「若是萬一我回不來,你要照顧好陸氏和我兒子們。」
「哦。」
桓玄憐憫地望著他的背影,沒有說話,更沒有歡悅的表情。
徐州。
「桓玄也就罷了,那孫恩甚是可惡,屢屢上岸來掠奪一番,官兵一到卻又退回海上,抓也抓不著,趕也趕不走,如之奈何?」
謝玄病重,如今軍中主事實際上是謝琰,他聽完所有人的話,點頭道:「我們有多少戰船?」
「本來沒有的,老家主在時我們從苻堅手裡搶了一百多戰船,不過都是又破又小,載載人還可以,用來打仗簡直是要鬧笑話的。」
「豫州王義已經在命人造船,不過因為穎水湍急,並不適合行船,故而進展緩慢。」
「那就不考慮海上追擊了,我們在沿海常被侵擾的城郡設伏吧。」
「那賊寇常在會稽登岸……」
謝琰陷入了沉思,吳郡如今在桓玄治下,若是自己屯兵會稽,難免有宣戰之嫌,非常時期,便須有變通之道。
他點點頭,尚未有決議,便讓眾人先散了。
徐州豫州如今相對來說比較穩定,北人正自內亂,北地軍民正好休養生息,若是桓玄自顧不暇,對他來說其實是件好事,然而沿岸那些百姓又是何辜?
他下定決心,強忍內心的厭惡之情,客客氣氣地開始給桓玄寫信。
南郡。
「寄奴哥哥,萩……主母說今晚身體不適,不用膳了……」
劉裕放下了筷子,面無表情地說道:「那你陪我吃吧。」
「寄奴哥哥……」
「你別又來跟我說什麼於理不合的廢話,叫你吃就吃,少裝模作樣!」
「寄奴哥哥,棠兒是想祝您千秋長樂,如松柏之茂。」
強忍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這世上,總算還有人記得他的生辰,劉裕用袖子完全沒有風度地擦去那些濕熱的水漬,附身扶起了采棠,將她擁入懷中,緊緊地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