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魚片滾滾入粥鮮

二 魚片滾滾入粥鮮

夜半時分,大院里陣陣蟲鳴,月色如薄紗落上茂盛的枝葉,隱隱綽綽灑下一地剪影。

借著那柔和的月光,少女卻毫無儀態地跪趴在地,從八角再一路再背到茴香,這才伸手去撿那細小的顆粒。

卻不知透過半掩的小窗,那一言一行皆是落入了老人眼中。

至子時無眠,李老爺終究還是撐著身子坐了起來。他年紀大了,累上一天過後,哪怕一個起身的動作都讓他眼前發花,兀自坐在床邊緩了一會兒。

待緩過來后,他提著一串鑰匙走到格櫃前頭,拖出了那個已經塵封許久的盒子。

手掌擦不去那覆蓋了一層的塵灰,更留下斑駁的痕迹,李老爺乾脆不去管它,拿著鑰匙對了半天的鎖孔才將其打開,露出裡頭厚厚一沓自行抄錄裝訂的書冊。

如堅定素菜該炒,大葷需燉,偶爾拌個冷盤都算新鮮,美食傳了這麼多年,都還是家常菜沒什麼新意,大祁便是如此故步自封,其中又以遠溪鎮這樣的小縣城為最。

李老爺不願守著這家傳的鹵方渾渾度日,他想去外邊兒長見識,更想習得各家手藝。

於是少年時遊歷天下,這麼一走數十年,每年能在家中陪父母妻兒兩三月都算不錯。對此李老爺心中有愧亦有悔,卻也知曉重來一次,他還是會四處遊歷,將天下美食盡數錄入這本《山河食譜》之中,只為有朝一日將其復原傳揚。

可他終歸沒能跳出世俗,在嘗試過後狼狽退場,如先輩那般窩在遠溪鎮,守著一成不變的家傳鹵方。

李老爺自認已經失了年輕時的那股子不懼艱險的衝勁兒,但那份心他還沒丟,因而一直以來都記掛著這本食譜,想著能以遺願留給後人。

但三個兒子不堪大用,連自己一手教導大的秦嫿染,也是沒法託付。

思及此,李老爺便長長嘆了一聲,手指拂過那泛黃的書頁,一如既往地沒能翻開。

許是有所思便有所夢,夜半淺眠,李老爺難得夢見了過往。

年至五十,沒那個精力去雲遊,李老爺於是花了半生積蓄在皇都中開了一間「山河食肆」,盼著能推陳出新,而那一兩年中也確實反響不錯,客似雲來。

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有人眼紅這山河食肆,卻將念頭動到了他的小女兒李泱身上。

「他家中乃是書香門第,祖上更是出了不少大官,我嫁過去也是給咱們李家增光,這嫁妝上總不能太跌份兒。要我說,爹你不妨將這山河食肆轉給我,對內你還是主人家,我不過掛個虛名罷了。何況玉德也答應過我,只要我嫁過去,他也能光明正大地幫襯咱們,到時候爹你還怕沒有門路?」

李泱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又加軟磨硬泡,甚至是以死相逼,最終李老爺拗不過她,還是將山河食肆轉手。

可他萬萬沒料到的是,秦玉德要娶李泱,不過是看中了山河食肆的收益,妄圖獨佔。而李泱對他的鬼話也聽之信之,地契剛到手還沒捂熱,就直接落到秦玉德手裡。

被人趕出山河食肆的那天,李老爺質問李泱無果,憤然回鄉。

然秦玉德本就不是真心,不過七年,李泱突然找上門來,哭訴秦玉德又納了妾,自己雖是正妻,卻遭受姨娘百般折辱,不得已只能帶著女兒秦嫿染投奔父親。

李老爺氣不過,無奈家財皆是被秦玉德騙去,更求訴無門,只得忍下。

「當年女兒也是受人誆騙,不知深淺做出那般蠢事,還望爹別怪我。」

年僅二十齣頭的老來女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懷中外孫女也被攪得大哭不已,李老爺按著突突直跳的額角,最終還是留了她。

「只是你想清楚,若留在遠溪鎮,就得跟秦家那邊斷了聯繫。」李老爺如是提道。

彼時李泱正在氣頭上,自是答應,甚至帶著不少怨恨,「秦玉德待我如此,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原諒於他。」

除卻李泱之外,李老爺還有三個兒子,老三雖早早李家,而老大也性子沉穩,可老二與他媳婦就不是省油的燈,三天兩頭指桑罵槐。

李泱也不是個會忍讓的,常常與他們鬧得不可開交。

然李老爺掌控著家中的生意,再怎麼吵,他們也只能聽李老爺的訓斥,那半年過得倒也不算雞飛狗跳。

只是半年過後,秦玉德卻找上了門來,說這妾室乃父母逼迫才納入后宅,自己則對李泱情深不移。

李老爺對他哪會有什麼好臉?一把掃帚朝人面門上丟了過去,便是怒斥:「你少說那些個鬼話,當初你娶了泱兒,不就是圖謀山河食肆?如今地契也到你手中,你還有什麼不如願的?」

這話說得直白,讓秦玉德臉色一陣青紅交加。

可李老爺是個明白人不錯,李泱卻不是。再加上老二一家的推波助瀾,李泱很快就信了秦玉德的借口,甚至替他去求李老爺重回山河食肆掌廚,每月銀錢絕不會少給。

從主家到替人做工的廚子,李老爺對其中差別可明白得很,當即回絕,讓秦玉德帶著李泱趕緊滾。

秦玉德此行本就是為了請李老爺,畢竟那些原本的幫廚根本沒有李老爺半分本事,這七年來山河食肆的生意每況愈下,對秦家也是不小的損失。

請不到李老爺,秦玉德便露了本性,對李泱愛答不理,甚至是對尚且年幼的秦嫿染惡言相向。

彼時秦嫿染不過六歲,正是懵懂的年紀,臨走前抱著李老爺的腿將一張小臉哭得通紅,說不願回秦家。

李老爺心軟,終以一味醬料的配方換了秦嫿染留下。好在秦玉德本就重男輕女,家中與通房小妾生的孩子不少,那姨娘更是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對秦嫿染還真無甚喜歡,高高興興地就換了。

於是秦嫿染就留在了李老爺身邊,這麼一待,就是八年。

「外祖父,該起了。」門外傳來清脆的喊聲,隨後就是門被推開。秦嫿染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端了面盆的李瑛玥。

「死丫頭,一大早叫魂呢。」李老爺沒好氣地罵了一句,這才掀了被子起來。

秦嫿染也趁此湊到了他身邊,替他將防蚊蟲的帳幔拉到兩邊,笑道:「外祖父可不常貪懶,今兒卻足足遲起了半個時辰,我這不也是怕你惱我沒來叫你。」

李老爺向來是有早起的習慣,此時也沒好多說什麼,只瞪了她一眼便低頭穿鞋。

只或許是起身太猛,使得他眼前一黑,險些沒朝前栽倒。

旁邊的秦嫿染也是嚇了一跳,趕緊扶了他一把,慌忙問道:「外祖父可有哪裡不適?」

李老爺急喘兩口氣這才平復下來,雖腿腳還在發軟,口中卻道:「我身體好著呢,你個小丫頭片子少慌慌張張,沒病都要給你嚇出病來。」

瞧他還是一副中氣十足的模樣,秦嫿染才算是稍稍鬆了一口氣,可心中多少惦記著李老爺年事已高,扶著他的手一直沒放下來。

早間做了魚片粥,並一籠素餡的包子,倒也算簡單。李瑛玥將碗筷擺好也坐了下來,李家雖不是什麼普通農家,可李老爺最不喜這般伺候人的規矩,倒也沒將她當下人看待。

伸手拿起一個素餡包子,單就這外皮來看,表面光滑有光,內里細密的孔洞更使麵糰鬆軟彈牙,說明這面確實發得不錯。

等咬到素餡,香菇嫩滑,帶著濃稠馥郁的汁水在口中蔓延,其間更包裹著白菜的清甜。

明明是自己喜好的口味,可待李老爺想起那本食譜,忍不住輕嘆一聲。

「可是不合口味?」秦嫿染見他咬上一口便情緒不高,只以為是包子做得不好,趕緊也夾起一個咬了下去。

入口還是以往的味道,秦嫿染有些不明所以,「有哪裡不對?」

李老爺拿勺子舀起魚片粥,魚的鮮香及米的清甜混合一處,難分彼此。

「沒有不對之處。」李老爺說完,秦嫿染便鬆了一口氣,誰料片刻他又接著說道:「可正是因為無甚差別,才沒有新意。」

秦嫿染沒明白他的意思,於是也陷入了深思之中。

這魚片粥是李老爺一月前教她的,因那時新找了個賣魚的商販,價錢不高,每日拿來的魚還十分肥美,李老爺一高興就做了頓全魚宴,其中就有這魚片粥。

秦嫿染覺得這粥不光味道好,更是滋補且不會膩,便認認真真地將之學來,這一月間幾乎連做了半月,估計李老爺也是覺得膩了。

心中這麼想著,秦嫿染便道:「那要不明早磨豆漿喝?」

李老爺知曉她還是沒明白自己的意思,可他卻一反常態地沒有吹鬍子瞪眼,反而覺得有一種挫敗感油然而生、

「倘若我給你食材,讓你做一桌我沒教過你的菜,你當如何?」李老爺問道。

「你都沒教,我能做什麼?」秦嫿染回得理所應當,「何況我打從六歲跟著外祖父學做菜,這八年學得也不少,要我去想你沒教過的菜式,這不是為難我嗎?」

「天下美食種類無數,我遊歷在外三十餘年,尚且不能說萬般皆懂,你這小小年紀就安於現狀裹足不前了?」

秦嫿染雖與他親近,可說到底還是怕他,聽得此言便只敢小聲抱怨,大抵就是說自己也沒那麼大的本事,也不想作踐了東西。

李老爺聽著一愣。

八年的相處,秦嫿染的變化於他而言只在潛移默化之中,就像他唯有回想往事,才驚覺她已經長那麼大了。

而隨著性情日漸開朗,與自己之間的關係也越走越近,李老爺只覺得她一直是那樣大大咧咧的性子,卻忘了剛來遠溪鎮時,秦嫿染其實是個心思極為敏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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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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