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結:第6章:花環與排骨
姚慕白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隔天送達。全國重點大學!村裡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竟是個來歷不明的外姓人!這讓很多人心裡不是滋味。太多的學齡孩子,他們有的因為家裡沒錢,有的因為耐不住讀書的辛苦,有的認為讀書沒用,在上完初中后就放棄了學業,加入了南下的打工潮。只有蘇家的兩個孩子,至始至終在求學的這條路上堅持。
說起來,蘇家算不得有錢人,充其量是個不愁吃穿。蕭蘭樞的工資幾乎花在了貧困學生身上,蘇世安看病拿葯,也只收個成本費,並沒多少賺頭。遇上寬裕的病人,會送個三瓜兩棗,他還經常給退了回去。而地里的莊稼也只夠一家人吃喝,絲毫不能攢下積蓄。沒有姚慕白的時候,日子倒也還過得去。可自從兩個孩子開始上學,只學費這一項就讓很多人聞之變色。
於是,村口的閑談里,蘇家的兩個孩子便成了男女主角:女娃娃讀那麼多書做啥?遲早還不是找個男人嫁了了事。男娃娃是家裡的頂樑柱,倒是可以多讀點書,能識文斷字總是好的。不過,那孩子又不是親生的,那麼供養圖個啥?
蘇家人聽了不為所動,還是對兩個孩子一視同仁,不分男女,不論親疏。
後來的某天,姚慕白說:姨,家裡經濟這麼緊張,我不上學了,讓妹妹上就好了。蘇婉言說:你倆都是我的孩子,我不會厚此薄彼。姚慕白跪倒在地,流著淚給她磕了三個響頭。
姚慕白離家的那天,蕭暮雪和葉寒川也背著背簍踏上了去學校的路。十幾里山路,爬坡下坎的並不好走。兩個背著書本、衣服和一周口糧的孩子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黃昏時才看見學校。
寧南初中建在山樑上,前面臨河,後面靠山。冬天一到,山風凜冽,河水寒氣森森,穿再多的衣服都像在裸奔。教室的窗戶晉級了,從小學時的紙糊窗變成了玻璃窗。只是這玻璃窗也好不到哪裡去,東一塊西一塊的不是破洞了就是缺角了,到最後還是得拿紙糊上,要不就用書擋上。教室還是不夠用,初一到初三,每個年級就只有三個班。早到的孩子已經開始上晚自習了,煤油燈和蠟燭的光在教室里投下了暗影,也灑下了光明,幾個頑皮的孩子正對著牆壁玩手影遊戲。電費是算在學費里的,這基本成了學校創收的手段,因為在這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是停電的。停電的晚上,教室里的說話聲會比平時嘈雜些。缺了煤油或蠟燭的孩子,便借著周圍的光看書。時間久了,自然會生出些悄悄話來。守晚自習的老師也變得可愛起來,不像平日那般嚴厲管教,只留下一句「自己看書,不要說話」,就溜達去了外面。那樣的夜晚,分享著光明與夢想,所有的辛苦宛如牆上那一道道影,倏忽來去,不留痕迹。
宿舍的條件也是艱苦的,玻璃的門窗和瓦片都非常殘破。木質的高架床分為上下兩層,以最省空間的方式靠牆而立。屋子空出來的部分用來放裝糧食和衣物的行李箱。這些自帶的箱子大小不同,高矮不等,形狀各異,隨處可見。地面上沒空間安放便朝床底一塞,床底塞不進去就只能放在床尾。身材略微高大的,晚上睡覺就只能半曲著腿。等到半夜腿抽筋疼醒了,便坐在黑暗裡,聽著同學的鼾聲揉腿。報名早的自然佔了上面位置好的床位,後到的只能睡在下鋪。吹風下雨的天氣,雨從破了的玻璃門窗倒灌,臨窗的床上根本沒辦法睡人,只能跟關係好的同學擠。下面的鋪位不淋雨,也會因為積水而潮濕不堪。到了梅雨季節,地面嚴重積水,來來往往都得穿雨靴才能下腳。沒有雨靴的,不小心濕了鞋子,隨手扯些鋪床的稻草墊在鞋裡面,等著風和體溫把鞋子弄乾。
沒有自來水。生活用水靠學生自帶水壺,自己找井取水。大旱的那些年,全校師生出動也沒找到水源,只好停課等雨。眼下雨水充足,兩里地外就有水井可以打水。節省點的話,打滿兩個五斤的水壺,就能滿足一天的需求。
蕭暮雪很少去找水,幾乎都是葉寒川打好了給她。有幾回忙於考試,兩人都把打水的事給忘了,下了晚自習才想起來。葉寒川拎了水壺就走,不讓蕭暮雪跟著,說夜路難行,怕她摔跤。蕭暮雪不聽,跟在後面狂追。兩人一個跑一個追,一路嘴仗不停。回來時,若明月高懸,兩人便邊走邊玩,根本沒在乎是白天還是夜晚;若天黑無光,葉寒川便牽了蕭暮雪的手,心無旁騖地探查路況。跟在他身邊,蕭暮雪從來不看路,東瞅瞅西瞅瞅找玩的,困了就打盹。葉寒川說那樣太危險了,蕭暮雪完全不上心,還是困了就閉眼。有兩次,葉寒川見她睡得歪來倒去的,怎麼叫也不肯醒,只得把自己的水壺藏在草叢裡,只拎了她的,背著她回了學校。
災年剛過,家家戶戶都沒有餘糧,食物非常缺乏。青黃不接的時節,大人們只能靠地瓜充饑。大多數人家的孩子基本是一把米搭一個紅薯,蒸熟了同食,只有極少數的孩子才能一天三頓米飯。下飯菜是自家做的鹹菜疙瘩,切細了放點辣椒和蔥花炒一炒,裝起來慢慢吃。吃的時候還得精打細算,要是哪天嘴饞吃得多了點,到了周六就只能吃白飯了。倒是也有湯賣,兩毛錢一勺,清淡得能照見人影。湯里飄著星星幾點油,一勺下去,滿心歡喜地看見了青菜,卻不想賣湯的大嬸手一抖,菜又重新回到鍋里,只剩大半勺寡淡的水。
吃完飯,洗完飯盒,又放進糧食和水,再把飯盒送到每個班的規定區域,由伙食團蒸飯的工作人員統一收取,用餐時間再去各班級區域領取。在這個取飯的過程中,拼的是眼疾手快。去得慢了或者眼神不好使的,十之八九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飯盒了。
蕭暮雪的飯盒就常常被偷,也就常常餓肚子。飯盒被偷了,她從不跟老師打報告,也不跟同學訴苦,只獨自忍著。直到某天,葉寒川見她空手而歸,攔住她問:「你的飯盒呢?」
蕭暮雪雙手一攤:「跟梁上君子走了。」
「被偷了?那你午飯怎麼辦?」
「不吃了。等會我去小賣部買個飯盒,晚上多蒸點就吃回來了。」
「你倒樂觀!被偷幾回了?」
「沒數。反正我媽已經不想給我錢買飯盒了。最抓狂的是,只要我出現在小賣部門口,都不用說話,賣貨的阿姨就直接遞飯盒給我。哎,沒天理啊!」
「你怎麼不早說?難怪瘦得跟藤似的。我還以為你是學習太重用腦過度,卻沒想到原來是天天餓肚子。」
「你還笑話我?沒心沒肺沒正義的傢伙!枉我跟你還是朋友!」
「逗你開心呢。」葉寒川把飯盒塞給蕭暮雪,撒腿向伙食團跑去,「在這兒等著,我馬上回來。」
伙食團和男生宿舍連在一起,現在是吃飯時間,男生都端了飯盒站在外面吃飯曬太陽。蕭暮雪拿著飯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假裝看雲彩。有好事者已經開始起鬨玩笑:「哪誰,你和葉寒川一個是一班的第一名,一個是二班的第一名,關係又這麼好,要不你也來咱二班得了。」
「聽說你倆從小玩到大?青梅竹馬呀!」
「哇,羨慕啊!我也想有個青梅竹馬。」
「肅靜,肅靜!沒看見人家已經不好意思了嘛!」
蕭暮雪正要回嘴,葉寒川端著兩個飯盒匆匆而來,鬧騰的人群立馬就只剩下了吃飯的聲音。打開飯盒一看:一個裡面是米飯、青菜和炒雞蛋,另一個竟裝著幾塊汁多肉厚的紅燒排骨!「你哪來的錢?發橫財了?」
葉寒川聞了聞那些飯菜:「真香!叫你吃你就吃,問那麼多!」
蕭暮雪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你要不說清楚,我可不敢吃。要是這錢是你偷來的,我得噁心一輩子。」
「偷?謝謝你看得起我。我媽在教師食堂給我包了一年的伙食,我從沒去吃過,今兒還是頭一次。你運氣好,趕上他們改善生活,還有肉吃。」
「不是吧,一年的伙食?你媽可真有錢!」
「廢話那麼多!快點吃,要上課了。」
「我可吃不了這麼多,咱倆一起吃。」
「這麼多人看著,你讓我跟你走?」
「別鬧了!快說地方。」
「那就去你經常看書的那塊石頭?」
蕭暮雪拔腿就走,葉寒川緊隨其後。
飯點時的操場空無一人。兩張水泥乒乓球台,一副籃球架,呈三足鼎立之勢排開。操場周圍沒有植物,空蕩蕩地沒遮攔。黃泥的地面,一下雨就泥濘得下不了腳。操場下面不遠處是片莊稼地,地的一角有塊平坦的石頭,緊挨石頭的是棵高大的槐樹和比人還高的荊棘與野草。
蕭暮雪把飯盒放在石頭上:「這地方真好,一棵樹就隔出了一個世界。」
葉寒川挨著她坐下,東一眼西一眼地打望:「是個好地方。你上次在這裡看書,要不是我仔細看,真看不出樹後面還有個人。」
「就你眼尖!」蕭暮雪把雞蛋和青菜撥了些出去,又把裝排骨的盒子挪了位置:「你是男孩子,飯量大,多吃點。這些我就夠了。」
葉寒川夾了兩塊排骨給她:「我已經一米七多了,你還是那麼點個子,再不好好吃飯,以後我就叫你小矬子了。」
「誰說的,我也長了,已經快一米五了。」
葉寒川齜了齜牙。
「聽說了沒有,凌雲中學要在我們學校招生了,不過只有一個名額。」
「凌雲中學?就是慕白以前讀書的那所學校?不會吧?那可是重高。」
「對。市重點高中,升學率百分之九十,而且前三名鐵定能考上名牌大學。」
「真真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你確定只有一個名額?」
「應該不會有錯。不過我也是聽說,具體情況不清楚。」
葉寒川看看正專心啃排骨的蕭暮雪,心想:如果只有一個名額的話,我希望是你。「慕白已經大三了吧,今年暑假他回不回來?」
蕭暮雪啃排骨的動作慢了:「哥哥去年就沒回來,說是要勤工儉學,減輕家裡的負擔。估計今年也不會回來的,他快畢業了,要找地方實習。」
葉寒川笑了,又夾了塊排骨到她碗里。
蕭暮雪把排骨還回去:「我不吃了,肚皮都快撐破了。」
葉寒川笑得壞壞的:「多吃點,不但可以補腦,還能長胸。」
蕭暮雪沾了肉汁的手使勁按上了他的白襯衫:「給你蓋個戳。」
葉寒川嗷的一嗓子,像是被踩了脖子:「臭丫頭!我的衣服!」
蕭暮雪樂不可支:「誰叫你嘴欠!」
葉寒川跳下石頭,在莊稼地里掐了把新開的豌豆花,認真編成花環,戴在蕭暮雪頭上:「改天給你編個更好看的。」
蕭暮雪調整好花環的位置,歪著頭笑問:「我像不像花仙子?」
葉寒川眼裡柔情似蜜:「不,像個新娘子!」
風很溫柔,槐樹茂密的枝葉過濾了陽光的暴烈,只留下絲絲清涼。兩隻覓食的野貓嗅見飯菜的香味跑過來,驚得那隻剛探出頭的田鼠立馬不見了蹤影。
吃飽喝足的感覺,真幸福啊!
PS:第一卷載完了,快樂的童年時光結束啦!接下來,會是更有趣的高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