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5章

第33——35章

第三十三章

小峽谷位於哈朗圭圍場東南角,群山環繞,山巒重迭,奇峰突兀,台壁交錯,雄、險、奇、秀,處處是景,景色迷人,唯道路嫌窄,馬隊進入圍獵不便,因以獵為主,多次巡獵均繞過此處,亦無哨衛駐紮,還是策凌一次陪十八阿哥小解時意外發現此處,平時練習射箭我同著來過幾回,甚知趨避。

十四阿哥騎術上佳,我領著他一路狂奔,眼看繞過崖角就到,人未近前,先聞熊聲咆哮。

我心中大大一沉,預感竟然成真:前次策凌曾在谷內岩崖裂縫發現了有熊居住過的「地倉」,他從洞口熊堆積起來的土堆和折斷樹枝痕迹判斷出是棕熊。

因冬季食物缺乏,棕熊多是大雪時節開始蹲倉蟄伏,到第二年四月才出倉,現在剛入八月,棕熊雖不及蟄伏結束剛出倉時殘狠,可萬一碰上,不是好惹的,策凌一經發現,便告誡十八阿哥和我不可再踏足峽谷。

當時我看十八阿哥就答應的勉強,現在可好,終於鬧出事來了——他一準是拖著十三阿哥幫他獵熊來了,但以十三阿哥的心智怎可能被他一個小孩子矇騙?莫非……十三阿哥竟不知厲害關係若此?

雖然我老爸是戰爭電影愛好者,什麼《野戰排》、《紅一縱隊》、《拯救大兵瑞恩》、《紅色警戒》等等我跟著看了不少,現代影音技術,只要有好的Hi-Fi器材,還原戰爭血腥場面不是難事,我本身又是夜半恐怖片狂人,自認心理素質比一班人要強的多,誰知看到眼前景象,第一個感覺是我要發瘋了。

先前我所騎的馬已經被熊吼嚇翻,好在是受過訓練的戰馬,但要不是十四阿哥幫我控住馬韁,就險些掀我下馬,摔成重傷,我急卸下馬鞍上佩刀弓箭,衝到地點定睛一看,所見只比我想象糟糕百倍。

十三阿哥帶的侍衛倒了約有四五人,橫七豎八、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真死了的還好,受了重傷的就聲嘶力竭慘嚎,不知道精神錯亂沒有。

剩下三個侍衛身上都已帶血,正護著十三阿哥及十八阿哥在一隻魁梧強壯、身高可比NBA大中鋒、像座小山似的棕熊瘋狂攻擊下且戰且退——若非十三阿哥夠驃勇,我看他們退不出十步!

而我最關心的十八阿哥背對著我,看不到狀況,只見到他手裡握著一隻沾血的羽箭,步伐倒還穩健。

搏鬥的這樣激烈,射箭根本無準頭可言,這樣大隻熊,除非毒箭,不然就算射中也難說效果,只怕更激其凶性。

要拿刀砍,我有自知之明,我跳起來砍的或許砍得到熊的大腿,不過前提是它的熊掌沒有先拍扁我的頭。

哪有人獵熊不帶五隻以上的獵犬群的,光靠人力搏鬥怎麼行?

「這頭棕熊是護仔的母熊,特別兇狠,你留著把刀就行了,身上別帶累贅,任何情況下,緊跟著我,明白嗎?」十四阿哥在我身旁高地一面低頭裝槍,一面急促叮囑我。

我不曉得他幾時連火槍和大號彈藥也帶出來,大喜過望,依言拋了弓箭,抽刀在手,十四阿哥瞥我一眼:「拿好刀,護著自己行了,別亂舞,不要等下劃到我,大家都死定了!」

我退後幾步,給十四阿哥讓出瞄準位置。

此處山高谷深,大起大落,棕熊發出的怒吼聲在山谷間激蕩,震人心魄,我真擔心會否影響到十四阿哥判斷,我見過他的槍法,對他有信心,但機會只得一次,這一槍不中,後援再不及時趕到,在場的就真的要來個同年同月同日同死來了。

十三阿哥混戰中仍眼觀六路,相信他已看到我和十四阿哥出現在谷口,可奇怪的是他卻遲遲不向我們這邊退來。

「傻子!」十四阿哥放槍喃喃罵道,「他見到你在這裡,不肯把熊引過來!」

十四阿哥不說,我也知道十三阿哥不過來還有防著他的意思,這種緊急狀況下,有個走火誤傷誰也怪不到誰,十三阿哥已經派人回營向康熙求援,只要還能撐,就斷不會冒這個險,他卻忘了今兒康熙帶著大阿哥同蒙古王公們在布扈圖圍場專場圍獵,連火器營也帶去了,一時半刻趕不過來,大營里只八阿哥他們在,真有私心,來了也是一樣,就策凌或可指望,卻不知為何至今不見動靜。

十三阿哥現在或可支持,但這樣拖下去遲早見血,何況十八阿哥氣力不如大人,不能耐久,這兩個阿哥任何一人有一點閃失,我不認為康熙會比棕熊更溫柔,因捲袖束好褲管,棄大刀,取兩把雪亮匕首分別插入靴筒,大喝一聲「照顧好我七舅姥爺」,就直接一跳跳下高地,掩身奔向十三阿哥一群人。

我猜十四阿哥的臉色一定青了,但我的臉色應該也好不到哪去,這是什麼***世界,剛作了春夢一覺醒來,卻要奔向一隻熊。

很冒險,很瘋狂,但有的時候,不豁出去這麼一下也沒別的路好走。

將十八阿哥一把攬在懷裡,我覺得上天太厚待我了,他沒有受傷,臉上的血是別人濺上的,只是他掉了一隻鞋,腳掌被地面荊棘划傷,有了幾道流血口子。

而十三阿哥,天知道他見著我出現在他身後時那個表情該怎麼表述,總之有一點很明顯:他的小宇宙二次爆發了。

我親眼看到他對棕熊來了個空中二段踢,就是助跑、騰空、左腳蹬擊其腹部、轉體、右腳揣擊其胸部、落地、站穩身形后還又不帶喘氣、直接給熊臂深切了一刀,額滴神啊,我對十三阿哥的景仰之情簡直有如滔滔長江之水、連綿不絕!

他這一發威,手下三名侍衛也被激起神勇,幾輪搶攻下,把棕熊連連逼退。

電光火石間,我眼光帶到十四阿哥已經在那邊高地找好掩體,一邊抱著十八阿哥小心移動,一邊叫道:「十四阿哥有槍!」

十三阿哥大聲喝道:「皇上的火器營已經到了,往谷口退!留出熊的後腦和肋部射擊位置!」

我的春夢至少有一樣成真了,被一頭熊追在屁股後面,還要高高低低不時跨過障礙,我充分領悟到什麼是劉翔的氣勢,然而我跟康熙學到的獵熊鐵血法則之一是絕不能把後背暴露給熊,因此跑的甭提多彆扭。

跑到十四阿哥埋伏處之前,十三阿哥的三名侍衛已經又犧牲了兩個:一個是活活被棕熊扯脫半邊臂膀,大出血慘叫跌倒,棕熊聞一聞他,一舔、一坐,將他弄死;另一個卻是為了保護我抱著的十八阿哥被棕熊一掌拍中天靈蓋,眼珠子激飛而出半里。

就在我終於腳下一絆,不支向後摔倒的同時,聽到了一聲槍響。

我把伏在我身上的十八阿哥小腦袋牢牢按在自己胸前,不許他看到這血腥阿鼻場面。

十四阿哥呼喝一聲,拋槍從高地跳下,擎刀與十三阿哥合力圍斗後腦炸傷幾乎被轟掉半邊臉的母棕熊,而僅余的那名侍衛則護在我和十八阿哥身旁。

我的腰被地石突起咯到,十八阿哥又不輕,兩下重量一夾,痛的半死,掙扎著爬起身來,才覺手腳都在發抖,一顆心隨時會從胸腔里跳出來,又得咽回去。

十八阿哥手中的血箭早丟了,他膽子倒大,摟著我脖子,眼珠子滴溜溜轉得快的很:「小年子,皇阿瑪的火器營在哪?怎麼只見十四阿哥一個幫忙?」

我苦笑,還未及答話,十八阿哥的臉色忽然變了,對著我身後張張嘴,硬是說不出話來。

我的耳朵被剛才一槍震到,還在嗡嗡作響,聽不出身後什麼動靜,忽然想起十四阿哥說這是只護仔的母棕熊,心裡驟的一緊:它的仔呢?

最後那名侍衛原本在觀察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戰況,此時突然轉過身來,猛的跳起,舉刀向我身後斬下。

我抱緊十八阿哥順勢往前一衝,打了個滾,回身面對,目光所及,果然是一隻頭寬頂圓、頸下有月牙形白斑、前腳比後腳長的棕色仔熊。

棕熊是熊科最大的動物,這隻仔熊雖然沒它媽那麼肥,目測一百五十公斤是少不了的。

那名侍衛已是強弩之末,一擊不中,被仔熊狠狠一掌劈倒、張嘴猛啃,連衣帶皮肉扯下一大塊,男子凄冽慘叫聲中,母棕熊和仔熊先後長吼呼應。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都意識到我們這邊突發危險,但母熊不顧一切地嚎叫著向他們瘋狂撲擊,他們不得脫身。

一時間,十三阿哥大叫:「小瑩子,別亂跑!」

而十四阿哥則把辮子盤頂,咬牙同他暴風驟雨般猛砍母熊,只求速戰速決。

熊瞎子視力不好,但嗅覺、聽覺都是絕佳,就算不動,我和十八阿哥所處方位也瞞不過它,何況這隻仔熊已經受了驚恐、激怒,它一撲,我就是第二個侍衛。

然而我忽然想起熊最怕聲響,聽兩個阿哥那邊戰況,橫豎沒法來救。

救十八阿哥是道理,為十八阿哥喪命就沒有搞頭了,靠人不如靠己,我鐵了心,放穩呼吸,一面莊嚴肅穆的與仔熊對視,一面悄悄把十八阿哥掩在身後,緊接著氣運丹田,嘴一張:「chebellacosanajurnata』esole!n』ariaserenadopponatempesta!pe』ll』ariafrescaparegiànafesta!chebellacosanajurnata』esole——」

我在現代的前男友最崇拜失明男高音歌唱家安德烈·波切利,一曲《啊,我的太陽》學唱的似模似樣,驚起四座,殺人無數,我耳濡目染,沒他十成功力,也有七成,人稱尖叫女王,震碎自家玻璃不賠錢,年玉瑩的聲帶我唱過幾次歌,是有數的,偶爾飆飆高音沒有問題。

果然仔熊愣在當場,只不過鼻息間臭氣呼呼,四百米外就噴的我缺氧快了。

在如此惡劣條件下高唱我的太陽,我是史上第一,當之無愧。

但我到底是人不是萬能機器人,並且昨晚還入水受了涼,我算計著極限快到,背手連擺,暗示十八阿哥慢慢後退,自己猛一頓氣,雙手一低,「蹭」地抽出靴筒中兩把亮閃閃匕首,看準仔熊前腳一扒、躍起之勢,用狠勁先甩出右手匕首。

我是瞄準仔熊一對眼珠,但中到的是它尖嘴上的鼻子,仔熊暴怒痛吼,幾乎人立起來,一爪拔下插入鼻中的匕首,血迸不止。而就在差不多時間,那邊母熊也發出最後哀鳴,十八阿哥極力大叫:「十三阿哥殺了熊!十四阿哥來了——小年子快跑!」

來不及了,這次我跳得比仔熊更快,左手匕首交右手,步法蘊勁,一側腰抖腕,全力將最後一樣武器飛刺向仔熊後頸弱處,但是仔熊猛地一甩頭,避開匕首,怒吼著向我撲上。

媽呀,小時候我還在馬戲團看過狗熊騎自行車、摩托車、吹口琴呢,鼓掌鼓得可歡了,也算跟棕熊的親戚有點交流吧,敢情它還真吃我啊!

我跑不動了,下意識閉緊雙眼,耳邊只聽的「砰」的一聲巨響,仔熊「啊嗚」極嚎一聲,一陣撲通響動,安靜下來。

「喂,你沒事吧?」十四阿哥衝上來拉住我,扳著我的頭前後左右檢查。

「我有事……頭昏……」我睜開眼,一眼見著眼前地下仔熊被炸丸轟掉大半個頭顱的血淋淋屍體,差點就要吐了,晃悠悠避開十四阿哥的手,不用去找十八阿哥,他已經一撲撲到我懷裡,抱著我,手指一旁高地叫道:「小年子你看,是皇阿瑪!」

我隨之環視了一圈,豈止高地,四周或高或低峭壁上黑鴉鴉地都到滿了全副武裝的人,其他皇阿哥們,蒙古王公、太吉們、武將侍衛們,全到了——這些人早幹什麼吃去了?拍黑社會電影啊?警察永遠最後一個到場?

但所有人中,最顯眼的還是騎著御馬的康熙,他手中的長槍兀自冒著青煙,就像天神一樣威風凜凜,而他策馬過來,略略低臉俯視我的那個樣子,OHMYGOD!MYSUN!

此時此刻,只有一句話能表達我激動的心情: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YOUAREMYSUPERSTAR!

距離我第一次在御花園見到康熙,已經有大半年了,我有種奇妙的感覺:我和康熙的一切聯繫是因十八阿哥而起。

而康熙至今對我而言,仍是最琢磨不透的人,他的眼睛,深過最深的海。

但很快的,我意識到自己注視康熙太久、已經超過了被允許的範圍時,於是我垂下頭。

四周很靜,只有風聲很響,沒有人敢搶在康熙之前說話,除了十八阿哥:「小年子,你剛才對熊唱的是什麼?你一唱,熊就不動了,真厲害!你會念咒嗎?」

我叩首答道:「回皇上,回十八阿哥,奴才不會念咒,奴才只是在唱拜熊歌。」

十八阿哥奇道:「拜熊歌?」

我的冷汗涔涔而下,降音唱了一遍:「熊爺爺——熊奶奶——對不起,不是我們要請你——是烏鴉老賊要吃你——」

這種詞套在《我的太陽》唱出來,殺傷力可想而知,聽者無不發笑。

十八阿哥捧肚道:「這詞兒和你剛才唱的不太像啊?」

可憐我早飯還沒吃呢,實在黔驢技窮,心力交悴,又叩了個首以拖延時間,正想著格記死透了,十八阿哥忽然自問自答:「哦!我知道了!你之所以唱歌都跑調了、詞也記不明白了,一定是害怕對不對?」

一點不誇張的說,我現在真的很怕很怕,沒給熊揍死,眼看要被十八阿哥玩死了,這小肉包子臉怎麼如此亢奮?老盯著我採訪幹嘛?萬一趕明兒不管誰獵熊都拉我去唱個歌先,那我還不如直接拿根繩子上吊乾淨。

十八阿哥才說到這裡,康熙當真下馬朝我走近一步。

「小年子!」十八阿哥真正誨人不倦,竟一把上來摟住我脖子,貼耳說給我一人聽,「你不用怕!等我很快長大,我保護你!我也能像十三阿哥一樣只用拳頭就捶死一隻大老虎!」

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十三阿哥打死過一隻老虎,好極了,十三阿哥是武松轉世,那麼邊個是林沖大哥?邊個又是潘金蓮?

十八阿哥的身子忽重了一重,我及時抱住他,側光下,他臉上漾著昏曖的光暈,微嘟著唇,十足一名小小安琪兒。

這年紀的小孩子,說睡就睡,也是常事,何況他也真是累極了,十四阿哥欠身從我手裡接過他,親自抱送過隨駕御醫那邊給他包裹腳傷。

我手上一松,這才覺出膝蓋跪得發麻,康熙的黃緞面靴子就在我眼前,似乎沒有移動過位置,而他的聲音縹緲得就像從天上傳過來一樣:「十三阿哥,把你挖出的熊膽賞給小年。」

第三十四章

我足足用了三個晚上才勉強將那些人把熊皮剝下來,把熊的五臟掛在樹上,讓烏鴉來吃、讓寒風來吹的恐怖景象驅出噩夢,但我依然一睜眼就浮現十三阿哥取一碗水來,剖開金黃色熊膽,令點滴入水,逞一條線在水中運轉如飛,再持碗喂我喝下的情景。

貌似當時在場的很多人還很羨慕我有此「殊榮」,因為據說第一碗熊膽汁只有皇上才可以喝。

我的確太榮幸了,快榮幸「死」了。

有生之年,我不會再碰葷腥,哪怕因此每天早上起來犯低血糖毛病我也在所不惜。

事實上,由於熊戰第二天清晨,康熙的主力隊伍就拔營往北開去,暈車、缺乏睡眠加上營養不足,沒幾天我就又瘦了一把,然而雪上加霜的是,十八阿哥比我先病倒了。

八月初八,大隊開至永安拜昂阿地方行宮,十八阿哥突發「大嘴巴病」。

因十八阿哥獵熊之後,連著幾日夜驚症發作嚴重,這一段路程都是康熙親自帶著他一同起居。

而我有名暈車狂人,為防著衝突聖駕,十八阿哥身邊伺候人只有方公公跟著過去,反正康熙那邊人才濟濟,不缺人手。

一到行宮,我還未及安頓停當,康熙身邊的副總管太監邢年便來傳我,且只傳了我一人。

我之前已聽人傳聞十八阿哥生病,總料他跟著康熙,不至病重到如何,及見了面,好不被他唬了一跳:好模好樣的小肉包子臉變成了被打腫臉的胖子。

要不是那麼多御醫和方公公都在旁邊跪著,我還真不敢認這就是十八阿哥。

我到場時,御醫們應該剛剛複診彙報過,康熙坐在卧榻邊的環椅上皺著眉一言不發,臉色極是難看,又見大阿哥、八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侍立在康熙身側,也一個個愁眉不展,我心裡打個咯磴,剛跟在邢年身後打手請了聖安,還沒給阿哥們見禮,本在榻上閉目而卧的十八阿哥忽然踢一踢腿,嘴裡含糊道:「小瑩子……」

康熙對我點一點頭,榻前御醫們分列讓開通路,我小心走上前去,看得更加分明。

什麼「大嘴巴病」,十八阿哥得的就是「痄腮」,記得在現代我小時候不肯聽話吃飯,我媽就拿這個嚇我,說什麼隔壁家小孩就是不聽話吃飯得了「痄腮」,結果想吃飯也吃不了、只能喝粥。隔壁家的小孩生病我也看見的,深怕如此,很是揣揣了一陣子,後來長大才知道這跟吃飯乖不乖根本是兩碼子事,沒想到來了古代竟然又會得碰上。

看來十八阿哥發病總有兩、三天了,兩側耳下均已出現以耳垂為中心的腫塊,向前、后、下發展,邊緣不清,狀如梨形,典型腮腺炎初期癥狀,估計是真的不能咀嚼吃飯菜了,且面額發紅髮得也不正常,最起碼也在低燒當中。

「小瑩子……老虎……」倒難為他在這種條件下還能可憐巴巴地說話,見他念念不忘打老虎,我一時鼻子酸了酸。

因他明顯是在夢囈,我也不敢碰他,身才一動,要給康熙回話,十八阿哥忽然伸手攥住我搭在卧榻邊沿的右手的食指,他的眼睛被腫臉擠得只剩下兩道細縫,光采大不如前,但他眼皮子掀開我是看到了,忙止住動作,垂首注視他。

「不、不準走……」十八阿哥沒辦法側臉看我,只能望著頭頂天花板說話,但他的手抓我抓得很緊,可見意識是清楚的。

我順勢在榻邊跪下,輕道:「奴才在這裡。」

十八阿哥似沒聽清,仍喃喃道:「不準走……」

康熙起身過來,撫著十八阿哥額首,愛憐地道:「朕命小瑩子伺候十八阿哥,一步也不準離開你。」說著,他轉臉沉沉地瞧了我一眼,我抽不出手,只靠榻認真叩了個響頭,以便十八阿哥聽到。

御醫們的診斷結果是十八阿哥這次發病是由於風溫邪毒從口鼻侵入人體后,傳至足少陽膽經,使經絡不通,氣血運行受阻,積結不散,而導致耳朵下兩腮部漫腫堅硬疼痛等癥狀的發生,又由惡寒發熱,頭痛,輕微咳嗽,舌苔薄白等症推斷出熱毒蘊結較輕,並未內陷心肝,尚屬溫毒在表。

這類病症最緊要卧床靜養,除配方內服藥劑外,每日還需人用如意金黃散以水調勻,在其腫脹部位按時外敷三次,好減少局部疼痛,幫助消腫,且相應使手法按揉風府、太陽、曲池穴各一遍,提拿肩井穴五次,清肺經三百次,刺激宜輕不宜重,以便速愈。

今次跟十八阿哥出京,雖說是他隨行醫士,但我這點份量誰都有數,診脈看病沒我的份,做小保姆、按摩女郎則捨我其誰,但這兩件事上我也的確有天分,學的賣力,也能現學現用。

於是小護士年同志服侍了兩天三夜下來,十八阿哥腮腺腫脹已漸有消退跡象,發燒熱度也不那麼厲害,張口進食比之前亦利落些。

而這種病起病較急,一旦熬過開始好轉,就大致無礙的了。

御醫們固然額手相慶,康熙也甚歡喜,為了十八阿哥的病勢,大隊人馬已經在此行宮耽誤了幾日,便於八月十一繼續行圍,只於一干必要御醫外,又特地留下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在行宮照應。

十八阿哥的病要注意通風,保持空氣流通,三秋涼氣尚微,室中當戶,酌疏密之中,以簾作里,藍色輕紗作面,夾層制幕而垂,若當晴暖,則鉤簾卷幕,日光掩映,蔥翠照入几榻間,所謂「翠簾凝晚得」也,可以養天和,可以清心目。

每日清早,御醫晨檢完畢,因十八阿哥靜養之院室不許一般宮人出入,我往往自己親手洞開窗戶,掃除一遍,以驅室內一晚積悶鬱蒸葯氣,

我常時用木屑微潤以水,以黏拌塵灰,不使飛揚,這還是住隨園時養成習慣,費力多些,不過倍加潔凈,掃完也不用再拿抹布抹地。

十八阿哥仍要卧床,但精神已好多,又開始作怪。

我有時掃地掃到外面院子里,只一離開他視線範圍,他就蹬腳「嗚嗚」亂響,哼哼唧唧地非吵到我跑回去看他不可,但看了他,又沒事,他連話都懶的說,只比劃出剪刀手要我笑一個給他看而已。

因他一貫嫌葯苦,不肯老實喝,我一直是叫人熬同樣兩份葯,我和他一人一碗,我先喝光給他看碗底,他才願意喝。

而我第一次在他喝完葯後主動對他比了個剪刀手笑贊他勇敢之後,他就迷上了這個動作,並且是迷到變態的地步,從此我又多一項任務,嗚呼,作繭自縛,唯此也。

十二阿哥一般在午後來看十八阿哥,院中雖然陽光照灼,但另有剪松枝帶葉作棚,他端坐其中,展卷朗朗而讀,時覺香自風來,亦是妙哉。

他跑到這裡來讀書是讀給十八阿哥聽,想必出自康熙授意。

康熙對兒子的教育抓的這麼緊,I服了他,不過由此也可見康熙對十八阿哥的重視,老實說,我覺得這樣真是苛刻了點,到底才是八歲的孩子嘛,不過十八阿哥聽得很投入,我也只好當這些「之乎者也」是背景音樂,不過也虧十二阿哥每日這麼一來,讓我有機會靠在窗下撐手作聽書狀以行瞌睡之實。

而十三阿哥又和十二阿哥不同,他一天到晚不知道在行宮忙什麼,來的時間從來不固定,但抓我偷懶是一抓一個準兒,甚至有一次我在偏室換衣服竟也被他撞見,還好當時才脫了一件,他不道歉不說,居然還怪我沒把門關好,我大人有大量,看他是阿哥就不跟他計較罷咧,等十八阿哥病好了,我遲早攛掇他偷看十三阿哥洗澡才解恨。

眼看十八阿哥病勢趨緩,我這一向勞累過度,又不沾葷腥,不免常有眼黑頭暈現象,這日早上剛起身,就咕咚栽了一跤,嚇得十八阿哥拍床叫人,把十二阿哥、十三阿哥一起驚動。

我磕的不巧,額頭腫了一方,連唇角也被咬破,御醫檢查了一下,好歹沒有腦震蕩,給我貼上膏藥完事。

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商議了一下,我原是連日在十八阿哥病室內搭地鋪貼身照顧,現在就暫時搬入後院東廂房休養,仍調回方公公伺候。

我口上不說,其實已經真正撐不住,滿心打算飽飽睡足兩天,將之前熬通宵欠下的帳統統補回來。

誰知我才窩在東廂房過了一夜,十八阿哥那邊又起風波。

小太監是凌晨拍門把我叫醒,我睡眼惺松急披衣光腳下床,只聽得「十八阿哥不好了」幾個字,腦子便嗡的一聲炸開來,束結停當奔到正屋,四周點的燈火通明,方公公帶著幾個小太監均趴在十八阿哥榻下磕頭高呼「小主子」,十八阿哥曲腿在榻上滾來滾去,一張小臉疼的變了形,有一聲沒一聲地叫:「小瑩子!小瑩子——」

我一個箭步搶上去,抱他在懷裡,先安撫了兩句,忙轉頭問方公公:「御醫呢?怎麼還沒來?」

不料方公公愣了一愣道:「小主子剛才夢中疼醒,一直在叫年醫生,還沒顧得上請其他御醫……」

從上次獵熊事件到「大嘴巴病發」,方公公因為照看十八阿哥「不當」,康熙十一日行圍前當眾給了他重話,要不是他平日服侍十八阿哥有些經驗,十八阿哥一應用度的小意兒上他還能體貼到,只怕當場就拿下押回京城再作論處,很是沒臉了好一陣子,現在竟又小心的過頭,十八阿哥發急症到這樣,只叫我一個有什麼用?

按說方公公是宮裡待了有年的太監,也有品級的,地位在我之上,我素日也敬他面子,如今見他如此不經事,帶頭亂了方寸,不禁又氣又恨,也沒空計較,只點了三個面相伶俐的小太監指揮道:「你,去請御醫,哎,記住頭一個要緊請楊御醫過來!你,你,分別去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那邊通知到,你兩個算好時間,最好把他們請到一起進門,勿要分了前後早晚!」

方公公省悟過來,也要跟了去請御醫。

——他一走,這裡僅留下些小的,萬一十八阿哥再有什麼狀況,等人來了,我一張嘴怎麼說得清?

因叫住他,要他上來幫忙扶住十八阿哥,我則預檢引起十八阿哥急痛的根源。

我診脈不行,但眼睛會看,十八阿哥的癥候不像受冷發抖,倒是寒戰模樣,他這一向低燒仍然未退,此時面紅唇青,而他兩側耳垂下的漫腫雖然瞧上去跟昨日差不多,但局部皮膚綳的緊張發亮,輕觸之,堅韌有彈性,且他一碰就呼痛,大是一反這幾日常態。

出去的小太監沒把門帶好,有暗風侵入,我從地上拾起他蹬掉的小薄被,剛欲給他蓋上,忽見他面帶痛苦,一手捂著下腹部緊緊不放,心中一凜,想起楊御醫一次談及的此病可能併發癥候,一時顧不得許多,扳開他的小手,鬆開腰帶,小心把他褲頭拉下一些,只見一側陰囊皮膚顯著水腫,里部透紅,而他又說下腹疼痛,十有八九便是併發睾丸炎了。

楊御醫跟我交待到這個注意事項時,曾用了一個文縐縐的詞來代替,好像是「前陰門」之類的,但他也是孫之鼎的學生,看過西洋傳來的彩色人體解剖圖,手那麼一比劃,我也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只是這類癥候照我想來多併發在青春期男子身上,十八阿哥到底還小,我也沒把這放在心上,不料越不上心,越是發生。

當下急出一身冷汗,卻也無奈何,只得把十八阿哥的手控好,不許他亂抓亂摸,加重病情,因他嚷口渴,一面又讓方公公把長備的溫白水倒一盞來,親手把他喝下。

此時日已出而窗未明,我拉被環抱十八阿哥坐在床頭,恍惚之間,我竟不知道出京這一路是他依賴我呢?還是我依賴他?

以楊御醫為首的五、六名御醫先後趕到,他們前腳到,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同時進門,而十八阿哥又突發了一場嘔吐,臉燒得更加通紅,望之心顫,這麼多人圍繞著一個孩子打轉,忙乎到近午,才略安頓下來,可他腮部的漫腫似乎不減反擴。

御醫們診斷清楚,跟兩位阿哥說十八阿哥劇烈發熱發抖,舌質紅、苔黃,小腹腫脹疼痛,小便短少,腮腫擴散等症都是邪毒內陷厥陰脈絡跡象。

其他雜七雜八的他們還說了一通,我在一旁聽下來,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總之結果一個:大大不妙。

若說別症,或可留待觀察,但這次十八阿哥發病在三陰交會,且突發高熱、睾丸腫痛、伴劇烈觸壓痛,病變極劇,到了下午要緊處已經有上皮顯著充血、及出血斑點,搞不好會影響十八阿哥日後不育,事關重大,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緊急密商,當日便給正在森濟圖哈達地方行圍的康熙發了飛鷹傳書。

康熙雖在外繼續行圍,但他時刻惦念十八阿哥,每日都和駐守行宮的兩位年長阿哥有幾番傳書往來,以了解情況,因此一聽聞十八阿哥病情加重的消息,居然連夜匆匆趕回,於八月十九日晨御駕到達永安拜昂阿行宮,同行的還有大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而九阿哥同十阿哥留後與一眾覺羅、廷臣、蒙古王公等大隊人馬一道返回。

康熙一入行宮,便直撲十八阿哥養病靜院,說也奇怪,他一踏進室內,偏巧紅日滿窗,彷彿永晝,令人精神一振。

十八阿哥兩腮腫脹擴散的並不快,但比起康熙十一日離開時仍要大些,康熙一見之下,不禁憂心如焚,焦急萬分,親自上來從我手裡接抱過剛吃了葯、正昏沉欲睡的十八阿哥,就坐在榻上聽楊御醫彙報病況。

我和方公公跪在一旁地下,康熙有時倒還問我幾句情況,對方公公則是理都不理,其它就都在跟幾位年長阿哥用滿語對話。

就這麼問來答去,不覺到了巳時,該給十八阿哥下身換敷新葯。

一名小太監捧上托盤,上置凈手用銀水盆、藥膏及軟布,另一名小太監在十八阿哥身邊榻上支起一件高僅及肘的小炕屏,擋住其腰部以下。

因十八阿哥發熱出汗,容易沖淡藥性,一日一夜間他已換足五次葯,而每次只要碰到他下身痛處,必要哭叫掙扎,大蹬其腿,若非有我在前頭多少還能抱穩他,不知要大費周章多少倍。

康熙要看楊御醫如何給十八阿哥換藥,別的阿哥還罷,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是親眼見過現場直播的,均把帶有幾分同情的目光暗投向楊御醫。

楊御醫第一次敷藥就被十八阿哥甩硬枕砸了頭,那個慘啊,就差滿地找牙了,單眾御醫中只他是小兒科方面的「專家」,手法算得最輕了,他尚且搞不定,別的御醫哪個敢領這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

現在十八阿哥抱在康熙懷裡,也沒誰大腦秀逗了上去跟康熙說「小心十八阿哥亂扭啊您吶」,一時楊御醫執藥膏的手都在微微發顫,原因很簡單:地球人都知道,這要是當著康熙的面被十八阿哥一腳踹下床去了,絕對影響仕途,叫媽也沒用。

誰知這時十八阿哥正好醒來,一眼瞧見小瑩子換了皇阿瑪,才對康熙楚楚可憐的眨了眨眼睛,一偏頭,又瞧見站了滿地的阿哥兄弟,特別是一迎上手持藥膏「兇器」繞到榻后要解開他褲腰帶的楊御醫,這還了得,馬上「嗚嗚啊啊」地哼起來,並且用仇恨的目光注視著楊御醫的手,要不是礙著康熙,我懷疑他就要拖著病體撲上去咬了。

這種狀況下,楊御醫不得不把求助的眼神投向我。

但他的眼神做得太明顯,連康熙也把目光移到我臉上,打量不止。

十八阿哥就更損了,小手拍床含糊道:「阿瑪……我不要他……我要小瑩子……」

我崩潰。

——我該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十三阿哥、還是十四阿哥?

然而在我做出可能正確也可能錯誤的選擇之前,康熙金口一開:「楊本田,你把葯給小年。」

我二次崩潰。

開什麼玩笑,我還沒嫁人呢,眾目睽睽下親手給十八阿哥的生殖器官抹葯,這算不算親密接觸啊?

十八阿哥雖是小孩,到底皇家子孫,他的「那個」好歹也是「龍根」吧?總不見得被我白摸?看來十八阿哥不用費心打老虎了,趕情康熙見他病的凄慘,就打算直接把我賞給他做跟前人了,不然怎麼會公開叫我做這種事?

十三阿哥咳了一聲,腳步一動,似要說話,偏偏楊御醫好死不死搶道:「年醫生……我在京時常聽孫院使誇你心靈手巧,能觸類旁通,十八阿哥又一向看重你,皇上聖明,由你服侍,再好不過……你害羞什麼?大家不都是男、男人……」

楊本田這個人是個老實人,可惜就是太老實,除本行外,人情世故都是拎不清,真不曉得孫之鼎當初收他為徒是不是看中他傻,他平時就是悶棍也打不出個屁來,沒想到逼急了還有這麼一番話,可惜不通的很。

不過說起來我也的確算康熙御指給孫之鼎的小徒弟,這些時日相處下來,楊本田亦曾當真一本正經叫過我幾次「小師弟」,若非如此,我只道他存心忽悠我呢。

我抬起頭來,只見大阿哥早轉過臉去對著窗外,十四阿哥半垂著首,看不清面上表情,站在他身邊的八阿哥的眼光輪流在他和我身上打轉,至於十三阿哥則對著楊本田彈眼落睛,大有以眼殺人之勢,而十二阿哥已經陷入半痴獃狀態,其實就算楊本田不知道我是女的,這些阿哥哪個聽了他的話不覺好笑,只因十八阿哥病重,沒人敢放肆罷了。

其他御醫們跪在對面碰肩使眼色的功夫,方公公指揮下,小太監已換了水,捧過銀水盆到我面前,我看一眼十八阿哥,他腰間那塊始終不肯除下的白玉老虎玉牌躍入我眼帘,我暗嘆口氣,孽債啊孽債,想當初當著四阿哥的面,口對口人工呼吸我也給十八阿哥做過了——不管怎麼說,這次只是用手而已。

我捲起兩隻袖管,凈個手,擦乾,坐在榻尾,讓小太監幫我除下鞋,這才正式上榻,跪坐在炕屏后,從楊本田手裡解過藥罐,旋開蓋子,放在膝邊備取。

十八阿哥上過幾次葯,已有點經驗,見我打開裹在他下身的幾層乾淨薄布——為防壓痛,從昨日起御醫就不給他穿褲子了,反正換完葯之後的手續跟包上「噓噓樂」差不多——就主動把雙腿打開。

看到十八阿哥在我面前表現得如此之乖,我聽到了楊本田心碎的聲音。

我努力告訴自己眼前所見的是一隻白白的小雀兒,僅僅是頭上長了大紅包而已,還是很可愛的。

「十八阿哥,奴才要先把上次的余葯洗凈,可能清涼,不會疼……好,現在要上藥了,請十八阿哥放緩呼吸,好,很好,奴才已預先將藥膏在掌心搓熱,揉上來也許會有一點刺痛,但感覺到痛是好事,說明藥力被吸收進去,越是這樣越能好得快些……唔,這一塊較難忍受些,不過奴才會動作很快,一下就過去……好了,十八阿哥最擔心的已經過去,奴才不能保證後面一點不痛,但是最容易引起疼痛的地方已經上好葯,接下來……」

替十八阿哥包好最後一塊布,我才擦手抬眼看他。

不知道是我剛才那些話起了作用,還是有康熙掠陣的好處,整個過程中他始終忍著一聲未吭。

他的臉上亮晶晶的都是汗,眼睛半閉半張,康熙正愛惜地親自拿黃絹給他拭汗。

我幫他上藥時發現他經過這幾次用藥,陰囊表面的出血斑點面積已有減退,過程中更彷彿在我掌中小硬了一下,看來那麼多鹿血沒白喝,何況他有康熙這麼一個攻德無量的老爹的優秀基因打底,區區睾丸炎應該不會打垮他吧?

小太監撤去炕屏,我下得榻來,坦然接受眾人目光洗禮。

只要站的不是太遠,小小炕屏,壓根遮不了什麼,頂多擋著邪風侵體而已,這些阿哥的眼光一個賽一個毒,剛才一場「十八摸」早被他們看了個徹底,不然也不會有人是這種很HIGH的表情了。

看吧,看吧,搞不好這兩天你們還有的是機會好看。

康熙對我的「忠心」和「好手藝」似乎比較滿意,十八阿哥睡下后,他帶了眾阿哥和幾名重要廷臣回主殿議事,竟也叫我跟著。

他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留守京師的皇子們發出緊急手諭,他口述,由侍值南書房、「抱書珥筆」的寵臣張廷玉手寫:「降旨三阿哥、四阿哥等,十八阿哥兩腮腫脹又有加重,甚屬可慮。是以差人去叫大夫孫治亭、齊家昭前來。今此諭到后,立即降馬爾干之妻、劉媽媽、外科大夫媽媽赫希等三人派來,同時差遣精明幹練之人,作為伊等隨從,一律乘驛,挑選好車良馬,日夜兼程,從速趕來。朕亦派人,從此處往迎。為此急速繕寫降旨。……八月戊辰未時發」

此外,康熙又補充道:「在手諭的封皮上加寫,著降此諭火速乘驛交付誠郡王、四貝勒,不得延誤分秒!」

張廷玉送出手諭,康熙就開始用滿語和阿哥們說話,語氣時轉嚴厲,阿哥們大都垂頭不語,我雖聽不懂,估摸著可是這幾日又出了什麼事?忽然想到剛才康熙只提到三阿哥誠郡王和四阿哥,卻沒有太子的份,隱隱覺得不妥,但也講不清是什麼,只望他們說得快點,不要累我在這裡老跪老跪的,這樣下去我遲早得膝關節炎。

心裡七上八下的正在想著,康熙忽然轉頭叫我。

我膝行一步:「口庶!」

康熙沉吟一下,緩緩道:「小瑩子,你與十八阿哥朝夕相處,他的病情你最清楚。照你看,十八阿哥這次痊癒的幾率有多大?」

關於十八阿哥的病情,康熙已經和一眾御醫商討過多次,此時把我叫來這裡單獨發問,不知什麼意思?

我想了想,答道:「回皇上,奴才相信十八阿哥會度過這一關。」

康熙道:「你相信?」

「奴才相信。」

「好。」康熙來回走了幾步,站定吐口長氣,「你曾救過朕的十八阿哥兩次,朕信你。」

我心內暗自嘆息,白髮人送黑髮人之痛,自古幾人能承受?康熙愛子如命,這一次,他卻把愛子的命系在我身上。他錯了。

我大膽仰起頭,同康熙的眼神對上:「只要有皇上在,十八阿哥一定可以平安無事!皇上捨不得十八阿哥,十八阿哥也捨不得皇上。」

康熙凝視我半響,我一動不動,連眼睛也不眨一下,於是康熙側首吩咐十三阿哥:「今晚把十八阿哥移到朕所居庭院養病,朕要親自照料。還有,不用安排方宏達及其他太監等,著小瑩子一人跟著十八阿哥移居服侍即可。」

第三十五章

從八月十九清晨康熙返回行宮,到八月二十二日,統共三天兩夜,他果真不分晝夜,將十八阿哥抱在懷中,精心照料,天下最仁愛嫗育的母親也不過如此,雖然十八阿哥已病入膏肓,甚至有一次突發高燒,整晚不退,連認人都不會了,萬般無奈之下,他仍想法設法,竭盡全力,爭分奪秒地挽救十八阿哥的生命。

其實即便是統治天下的皇帝,碰到這種生死離別的人世間大事,真正由得他做主的又有幾分?

但康熙抱著十八阿哥的態度,就是偏偏要說:我要跟你在一起。

這樣的堅持本身,便有一種荒涼的感動。

我不記得我究竟是怎樣跟著康熙一起撐下來的,我只知道當我看到十八阿哥睜開眼低低叫了康熙一聲「皇阿瑪」,接著又吃力地轉過頭來,慢慢伸出剪刀手對著跪在床邊的我晃了一晃時,我的眼淚比任何人都要先流下來。

二十二日近暮,太子和四阿哥領著御醫孫治亭、齊家昭及馬爾干之妻、劉媽媽、外科大夫媽媽赫希等太醫院兒科精銳大夫風塵僕僕趕到永安拜昂阿行宮。

他們到達時分,我剛剛接替康熙上床抱過十八阿哥——十八阿哥是典型越病越會撒嬌那一類型,康熙又極寵他,這幾日來,他竟是無抱不歡,無抱不能入睡的。

好在十八阿哥養病的床榻並非裡間康熙御睡的龍床,不然十八阿哥要我抱就只能另請高明了,我恐怕他要起先帝於地下才行。

繞是如此,太子和四阿哥一進屋,兩人一眼看到我倚著鎖子錦的靠背、合衣橫卧在床上,一面同正在一旁由李德全伺候著更換外衫的康熙說話,一面是十八阿哥公然將頭枕在我小腹上交手而眠的情景,均是明顯嚇了一跳,停在門口,駐足不前。

而跟在他們身後的孫治亭、齊家昭等只一抬頭,早呼啦啦在檻外跪了一片。

康熙之前雖接過通報,知道他們到了,但似乎也沒料到他們直接就「闖」進來,因是太子打頭,他只瞟了李德全一眼,並未說什麼,比手勢令兩位阿哥和大夫們靜悄悄進來,賜了座,自有小太監們分別按主次奉上茶來。

我不久前哭過,眼睛還有點腫,見到太子還沒什麼,但四阿哥入座前對我只一打量,我就有點訕訕的,康熙先囑我不要起身驚動十八阿哥,他自己則過去和太子、四阿哥、御醫用滿語說話。

十八阿哥的病,原是睡不沉的,不多會兒,自悠悠醒轉,他熬過高燒這一關,又有精心護理,雖仍虛弱,精神已見好些,兩腮腫脹也消下去了一周,是以康熙心緒頗佳。

一時其他阿哥和楊御醫等一眾人等也到了,大家聚攏床前,我略坐直些,在康熙示意下,依然把十八阿哥抱在我懷裡,讓他們會診了一番。

如此會診,是每日必有的,其他阿哥司空見慣,太子和四阿哥卻是頭一次。

孫治亭解開十八阿哥胯下包裹白布檢查時,十八阿哥朦朧中只當又要上藥,攬住我咕噥道:「疼……」

我輕撫著他好幾天未剃、已經長出一層青茬的頭頂軟語道:「不會的,孫大夫治好過很多此類病症,給他看一下,很快就會好了,乖,別動……」

十八阿哥果然很乖,我反手捧著他臉,不放過他面上任何一個細微神情。

這一場病,他比剛開始不知要堅強了多少,一想到他只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就要吃這麼多苦,我就一陣心疼,哪怕他一點輕微糾眉,我也會感同身受,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都走到這個地步了,我想他不會真的這麼薄命吧?

然而御醫們會診下來,結果竟是出奇的好,均言十八阿哥病情已有好轉,恭喜萬歲。

經過這些天日夜陪伴,我早看出作為萬乘之君的康熙已將十八阿哥病情好轉與否視為他的精神、乃至生命支柱,愛子之心,人皆有之,但皇兒眾多的康熙對一普通稚子的感情如此深厚,實不多見,果然他為之幸喜異常,正巧三阿哥的奏摺送到,他親筆硃批:「現今阿哥已有好轉,想是斷無大妨了。爾等可放寬心。朕一年邁之人,也彷彿獲得新生一般。」

康熙寫完,讀給眾人聽了一遍,無不歡欣。

而張廷玉才要將硃批奏摺捧出發還京城,康熙又突然違反常規,沒有將封套封口,更拿回奏摺,復用硃批在封皮上寫道:「這是喜信!若照常封固,爾等拆閱,太耽擱時間,所以沒有封上。」

為方便康熙照料十八阿哥時處理一些必要公務,十八阿哥病榻緊旁原支有香楠几案筆硯,他坐在榻邊書寫,我在後面看得最清楚,在皇子們面前一向持重的康熙帝,此刻因嬌兒病情好轉而欣喜若狂,甚至將他本人一再強調的諭旨奏報規定也拋之腦後了。

原來康熙也會有如此至情至性的一面,不知為什麼,看見他如此歡喜,我連日不眠不休的辛勞不知覺間也被雀躍心情一掃而光。

晚風起了,我怕十八阿哥著涼,扯過小被給他披上,剛掖好被角,康熙忽然回了下頭,我一下記起我現在的狀況是近乎和他「平起平坐」了,大大不敬,心裡一慌,向後一縮,誰知他卻毫不在意似的,莫名沖我綻放了一個笑顏,目光很快滑過我,久久落在又安靜睡過去的十八阿哥小臉上。

這三天兩夜,太子和四阿哥是日夜兼程督隊從北京趕來,一樣未曾合眼,又陪在康熙這邊忙了一天,戌時留下隨御用過晚膳,康熙便打發他們各回本殿休息。

在我伺候十八阿哥移居康熙所住庭院的第六天上,也就是八月二十四,康熙帝下令迴鑾。

由於十八阿哥尚未痊癒,全部隨扈人馬只能緩緩而行,一日不得超過二十里,直到八月二十八才走到回京必經的森濟圖哈達駐地。

病途寂寞,康熙雖然一路上對十八阿哥精心照料之情不減當初,但外頭還有那麼多阿哥、廷臣、王公,種種繁雜事務,總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陪著十八阿哥寸步不離,眼見著十八阿哥的腮腫是一天一天消退下去,這些日子來,康熙已將我視為除他自己外照顧十八阿哥最得力之人,不僅御醫所呈藥方、製劑必要我過目完整或商議榷切后才准使用,連一應飲食器具用度,我只多看一眼,稍後便有人送上,任擇驅使,是以我每日陪伴十八阿哥或喂葯按摩,或讀書解悶,或笑語殷殷,「關」在帳內成一統,亦無甚不便之處。

只是有一樁,十八阿哥畏寒、發熱、頭痛等症仍在,且時而有繼發性嘔吐,到底在外諸多不便,只有回到京城,才能得到更徹底有效的根治,在此之前,只有靠孫治亭帶來的貴重南葯「春砂仁」暫時壓下嘔吐發作。

唐宋以來,歷代葯書皆記有砂仁的用途,它種植於南方深山濕潤地方,每年只立秋季節短短几日在地面的頭部長出粉紅色針狀蔓根而開花結果成熟收穫,因產量極低,唯以孫治亭所帶這種春城蟠龍金花坑出產的最佳,最妙的是砂仁可製成蜜餞或砂仁糖,其肉肥圓,氣味芬烈,尾端有一小粒封底,被列為進御貢品,有調醒脾胃、行氣調中之效,也易為十八阿哥接受。

纏綿病榻二十餘日,十八阿哥能進飲食儘是流質或半流質,難免體虛嘴饞,好容易逮到這樣可口良藥,愛吃得不行。

我怕他多食反生積滯,便想法子將春砂仁的剩餘花、葉、莖、根配合御用霍山黃芽茶葉,製成春砂仁茶,每日晚間臨睡前給他喝一鍾,既有助調理,第二日早上醒來仍是滿口芬芳。

因一晚康熙提早回營,抱起十八阿哥時聞到他口中芳香,問知是我所制春砂仁茶,也試喝了一口,竟就此愛上,令我教會內侍太監,定為常制御茶,每年呈上。

我雖遵言教會內侍取材烘培加工方法,但連日康熙和十八阿哥所喝春砂仁茶仍由我親手炮製,以求原味。

本來每日用過午膳,不管有再多事,康熙必定親自照料十八阿哥午歇,而我則相應在未時有一個時辰可以「自由」活動,松泛筋骨,但我一般也不往外跑,要麼待在帳內整理醫藥記錄,要麼同著小太監挑揀花茶,只每隔兩天利用這個時間到后營水地洗洗頭髮,這是我唯一的享受了,露天洗澡是萬萬不敢的,頂多擦身而已。

我洗頭所在由康熙派定,處於水道上游,極是潔凈的,另指有兩名小內侍行動跟我的,我脫帽解發洗頭,他們就在後面把風,以防萬一外人闖入,事實上此處在康熙主帳后不遠,屬於內營的內營,尋常人等絕難到此,安全問題並不用**心,而我的頭髮較為厚密,在風中吹乾要費不少時間,但只要來前稟過康熙,有時晚回去些他也不說我的,反而叫我小心不可帽捂濕發導致寒侵。

森濟圖哈達駐地靠近山區,這裡天空是通透的藍,深到骨子裡的清澈;雲是細膩的白,彷彿只在肩頭,抬一下胳膊便能信手拈來;山又是深不可測的藏青,高聳入雲,混著純色的白,層次分明。

我生活在城市二十餘年,所見均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一旦處於這種環境里,很容易便怡然嚮往能居住草原上,想看高山,來看高山,想見流水,來見流水,就算皮膚被曬的黝黑,可是從不吝嗇笑容與歌聲,無欲無求,也是快樂一生。

金庸在他的《天龍八部》里寫喬峰與阿朱兩人相約「關外打獵,牧馬放羊」,廝守一生幸福,可是他們猜到了開頭,卻猜不到結尾,最後落個塞外月,生前約,空相許,上窮碧落下黃泉,更那勘無限離別,空自惹人蹉跎。

然而現實生活里,也許只有像策凌和純愨這樣的夫婦才能相守久一點?

十八阿哥過完八歲生日的第二天,也就是那次獵熊遇險,純愨經御醫驗出有孕,康熙為此不但免了策凌未及時趕到救十八阿哥之罪,更賞了幾多奴僕貢物,令其中止扈從圍獵,著意護送純愨回途,並至今連十八阿哥幾次病重反覆的消息也嚴令封鎖,不使他二人知道,以免影響尚未出世的皇外孫。

念及當日策凌教十八阿哥騎射時和他開玩笑說「想將來比我厲害,十八阿哥就要先養起一部比我好看的大鬍子」的話,我居然有點遙遠的感覺,依稀記得十八阿哥回了他一句很好笑的話,可話就在記憶的灰霧裡飄浮,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這種明明知道、可就是抓不住的滋味讓我懷疑我是不是這些天勞累過度,提早腦衰了?

我正絞盡腦汁回憶,身後忽傳來一個怪腔怪調的聲音:「喲,這不是十八阿哥的新寵小瑩子嗎?怎麼不在裡面伺候,跑外頭來了?」

這種慣用鼻音的說話方式,除了十阿哥,不作第二人想,而從地上透過影子判斷,來者至少在三人以上。

我一面暗罵自己大意,一面迅速束結半濕長發扣上帽子,起身回過,一看清朝F4都到齊了,忙打手給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一一行了禮。

跟我的小太監裡面有一個矮個子是原跟十二阿哥那邊的小祿子,因我平時走不開,但總有些事要人跑腿,康熙身邊的使喚人又都忙得很,十二阿哥便把他薦了來專門給我差使,康熙見他算得踏實忠厚,做事也上心,頗為嘉許,還為此誇了十二阿哥一次。

而另一個叫小榮子的,比小祿子要機靈些,我才站起,暗暗一個眼色過去,他就上來搶著給四位阿哥恭恭敬敬請了安,又向我道:「年醫生,未時將近,該回了。」

十阿哥一聽罵道:「年醫生?你這狗才眼睛瞎了?剛才沒看到她洗頭?她是個女的!女人能做醫生?」

小榮子是李德全帶出來的人,心氣不比一般小太監,見說忙笑嘻嘻又打了千兒:「十爺教訓的是,奴才眼神不好,回去好好洗洗眼睛再來給爺回話。」

十阿哥原是藉機尋釁,見他如此,一時倒發作不出,我便要開口告退,他眼珠子忽的一轉,踏上一步,不懷好意地攔我身前,帶笑道:「你上次唱歌唱得不錯,我問你,你會樂器嗎?」

這話問的既不合時又不合宜,我一愣,實在不解其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略一躊躇,十阿哥忽曖昧地貼近我:「比如說……吹簫,你會嗎?」他的語氣很神秘,聲音卻漸大,「刺水聞簫玉女吹,借問君心能幾醉?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卻很懂得用這一招勾引十八阿哥,這幾日連皇阿瑪也被你迷得什麼常在、答應那兒都不行幸了,這是你自己學會的,還是受過高人調教?」

其實他說完不用哈哈大笑,我也從他的話里聽出了他的惡意的侮辱。

就算我還不懂,只要轉一下頭,八阿哥、九阿哥看我的眼神也會說明一切。

然而真正讓我心中彷彿被戳了一刀似的,是十四阿哥的表情——那是什麼意思?他也跟十阿哥他們一樣把我想作那種人?

無法抑制的憤慨讓我的手劇烈顫抖,我別過眼,盡量不與十阿哥對視,以免給他可以發揮的把柄。

可是我萬萬沒想到,我會在這種不可能的場合時間看到四阿哥、還有十三阿哥的出現。

他們出現的這樣突然,我不覺微微張嘴,卻抽緊了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有一剎那的功夫,我意識到我失去了最後的掩飾的機會。

他們幾時到的?

他們聽到了多少?又看到了多少?

十三阿哥看起來是直接走向我,但是他突然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虛晃了一下,繞向十阿哥,狠狠掄出一拳,打掉了他的笑臉。

十阿哥身子猛的一偏,「呸」的一聲往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唾沫,正要還手,卻被八阿哥和九阿哥上去一左一右抱臂死死夾住不放。

而十三阿哥接下去一腳也沒有能夠踹中十阿哥,因為十四阿哥插進來跟他對了一腳,兩個人同時大震,退後一步。

「老十三!住手!」四阿哥突然極快地擋在十三阿哥身前,向十四阿哥喝道,「老十四,你要驚動皇阿瑪?」

十四阿哥卻不聽,腳一站穩,也不分清眼前是四阿哥還是十三阿哥,又是一拳撲上去。

四阿哥冷冷盯著十四阿哥,竟不躲不閃,也沒抬手防護意思。

十三阿哥欲待推開四阿哥迎上去,急切間又哪裡來得及。

只有我正好站在他們中線位置,我腳下一錯,毫不費力便搶入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之間。

十四阿哥的眼光同我撞上的一瞬,變拳為掌,一把扣住我肩頭,將我推甩過一邊,我失去平衡,一下摔倒在地,水道邊卵石雜亂,當場劃破手掌,連雙膝也是一陣火辣辣痛楚。

但是這一耽誤,十三阿哥已經駕住十四阿哥,四阿哥過來親手扶起我。

四阿哥來了這些天,因始終在康熙眼皮子底下,我總是有意無意地避著他,即使現在避無可避,我也只垂著眼,壓下沸騰情緒,輕道:「奴才謝四阿哥。」

四阿哥一言不發地翻起我掌心,看了看傷口,不由分說撕下自己衣角替我包紮。

這時八阿哥已過去拉開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轉過頭,第一眼就看向我的手和腳,他的眼神中閃爍著片刻異芒,若非我留意觀察,絕發現不了他嘴角那一下輕微的抽動,我不太確定那代表什麼,可以算是……心痛?

但當十四阿哥又一次和我對視上,他的眼神就很快飄離開去,我再捕捉不到他一絲情緒。

而十阿哥就像見到怪物似的瞪著四阿哥和我:「四阿哥你瘋迷了?一個奴才,值得你親自——」

四阿哥頭也不抬,仔細完成最後一道手續,放開我,打橫走過一步,先不動聲色地緩緩掃視眾人一周,才指一指我:「不錯。我們是主子,她是奴才。不管她為了我們的親弟弟十八阿哥是如何以一介弱質之軀,晝夜不歇、拚力搶救、共渡生死,奴才就是奴才,這是她應盡的本分——但是十阿哥,像小瑩子這樣的奴才,你見過幾個?」

十阿哥厚唇一翻,再翻,卻終究沒有發出話來。

一片靜寂落下。

四阿哥微微側過首來,用透著一絲涼意的溫柔表情注視我,清清楚楚道:「……我,只見過一個。」

——只見過一個。

這句話如果是十四阿哥說,我會很感動;如果是十三阿哥說,我會很溫暖;如果是八阿哥說,我會比較驚恐。

但現在是由四阿哥說出來,情況又是兩樣。

我一向記性很好,我記得去年入宮選秀之前那個中秋節晚上,是我在古代過的第一個中秋節,卻也是我想家想的最厲害的一次,四福晉納拉氏雖然帶著我和府內一眾女眷吃賞月酒,我心裡其實一點都不好受,唯有笑容,並無笑意。

那陣子,我見到四阿哥,恨他;不見到他,卻又有點想他。

特別是在覺得孤單凄清時候,能看到四阿哥的習慣性冷臉,總好過傷風悲月。

那晚四阿哥進宮赴皇上御花園家筵了,我就在他書房裡等著他回來,然而我等到的是阿蘭的死訊。

阿蘭非我所殺,卻是因我而死。

我憤怒、悲哀到無以復加,我想要四阿哥的解釋,但他給我的回應是「啪」的一巴掌重重扇在我臉上,當時他質問我「這是你跟主子說話的規矩?」,而現在,他又當著眾人說我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

可我怎麼能忘記?

忘記之後他曾以那樣殘酷的方式、那樣嚴重的侮辱警誡過我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忘記他現在這句話的隱藏賓語是「奴才」?

剛才他們兄弟爭鬥,我擋入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之間,並不是要保護哪一個,當時我被十阿哥的侮辱氣昏了頭,我寧願十四阿哥一拳打中我,我不在乎。

但是十四阿哥改拳為掌,推開了我,以他的力道,收勢那樣快,也難怪他會臉色煞白。

我無力控制別人想法,可至少我應該控制我自己。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我為十八阿哥所做一切,十阿哥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

我越憤慨不平,不就越中他的下懷?

不知幾時,四阿哥面上隱約溫柔之色已逝,我忽然覺察到現場氣氛安靜過頭,下意識眼角一帶:小榮子哪裡去了?為什麼沒有和小祿子站在一處?

空氣中絲絲獨特的香郁芬烈的味道浮動,這是陽春砂仁的味道,我身上本來也有,但洗過頭,就很淡了,整座大營只康熙的主帳內會瀰漫這種氣味,到底還是被四阿哥說對了——

我慢慢轉過,面對身後的康熙,及大阿哥、李德全等人。

我的膝蓋疼得厲害,沒有辦法下跪,但是不得不跪。

然而康熙一出手,托住我肘部,我只略曲的一曲身而已。

康熙簡短道:「抬起頭來。」

我依言站直,抬頭接受他的審視。

康熙的目光極亮,但聲音很平靜:「朕時常和人說,你除了一雙眼睛長得像你娘之外,其他都是和白景奇一個模子刻出來。將門出虎女,若非如此,也不會偏偏只有你的手裡連救過朕的十八阿哥兩次,一次十八阿哥溺水后已經沒了呼吸,御醫束手無策,只有你誓不放棄,終於搶回他性命,力挽狂瀾於既倒;一次是峽谷遇熊,你力單形薄,卻能以身涉險,刀刺其鼻,成功拖延時間,為十八阿哥爭取到安全地步,破絕境造生路。到了這次十八阿哥重病,朕焦慮心痛之餘,亦藉此機會觀察你多日,很為白景奇和婉霜有女若你而驕傲。朕知你,就是天下皆知。你父又是死於王事,多年來,朕一直遺憾……」

他說到這裡忽奇異地頓了一頓,讓人覺得他的「遺憾」後面似乎還有下文,但他很快跳過,接下去道,「十一月謁昭陵,朕身邊尚缺一名一等侍衛,當年太皇太后將定南王孔友德之女孔四格格收養宮中,曾將其破格晉為一等侍衛宿衛先帝昭陵,朕如今也依例為之,自今日起,朕就抬你旗籍入正黃旗下,封為玉格格,銜一等侍衛,領正三品俸祿,許御前帶刀行走,聽朕差遣,非經啟奏,任何人等不得調用。」

滿人有「隔旗如隔山」之說,皇帝雖為八旗之主,但如關外征戰時,只正黃旗、鑲黃旗、正白旗這上三旗是由皇帝親自統帥,位高勢尊,與下五旗大有區分,而上三旗中又以兩黃旗最為精銳,正黃旗則是重中之重,因此康熙至今未讓任何皇子代領正黃旗旗主之位,現在他抬我入正黃旗,也就是說,我不再是四阿哥門下奴才了?

照理我應當馬上表現出感激涕零叩謝聖恩,可不知什麼原因,我內心深處有一種抽離的淡漠,似乎康熙在說一件和我完全沒有關係的事情。

四阿哥從自己衣衫上撕下的幫我包紮傷處的布條正緊緊裹在我手掌上,在熱河山莊,十阿哥弄傷我那次,十四阿哥、十三阿哥都曾幫我包紮過,而這次,換了四阿哥。

四阿哥沒問過我要不要他給我包紮,他也不管他給我包紮的好不好,什麼事,他都是先做了再說,他彷彿相信,他的習慣就是我的習慣。

在他眼裡,秀女也好,醫女也好,都算不得我的保護傘,他要動我,隨時可以,事實上他的行動也的確讓我一直生活在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世界里。

現在好了,解脫了,從今往後,我只直接聽命於康熙,再沒有人可以隨心所欲動我,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我第一個衝動是想要回頭看四阿哥?

——就好像,我生怕他會生我的氣一樣?

不錯,我是想要報復四阿哥的,我也總是提醒自己要記得恨他,不然我會看不起我自己,我會有負罪感,然而奇怪的是,只有到這決斷的一刻,我才赫然發現原來我自己也不確定到底期望什麼,因為我所期望的本來就前後矛盾。

我要四阿哥對我放手,可我又狠不下心斬斷他的手。

今日我若站到康熙身邊,將來有一天我可能會後悔,不過,我現在打算放下了。

世上有高高在上的規則,也有自由奔放的靈魂,即使我的堅持在古代是一個荒謬的笑話,但我的自尊,由我親手捍衛!

說要捍衛尊嚴,諷刺的是接下來我還是不得不跪地向康熙磕頭稟道:「奴才謝皇上恩典!」

孫中山先生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繼續努力。

現在是康熙四十七年,距離我的時代三百年,人權意識在西方也不過剛剛萌芽,要自尊,先從不要每日被灌鹿血、少做點春夢這類小事做起吧,唉。

康熙虛抬一抬手,令我起了,一眾隨駕侍衛、臣子、太監齊聲道:「恭喜玉格格!玉格格吉祥!」

宮廷必備句型一百句並沒有這一條,我還未想到如何作答,太子忽氣喘吁吁帶人趕到,見了康熙,做揖道:「皇父原來在此,兒臣不知,空在帳內等了好久。」

康熙臉上原有一絲笑意,此時斂去,掃了太子一眼,淡淡道:「哦,朕還有你不知道的事嗎?」

太子一凜:「兒臣……」

康熙卻不理他,越過我,向其他阿哥道:「朕召你們來見朕,原不拘一人來,還是眾人齊來,但從什麼時候起,見到朕之前,你們幾個還要揀僻靜處先開個小會碰頭商議一下?」

一句話,解開了我心裡的疑團,怪不得會在這裡碰到F4,我有在這裡洗頭的習慣本來是康熙特准,少有人知,八阿哥他們跑到這裡碰到我也不見得不驚訝。至於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看他們過來方向卻是正道,但是無意中撞見我和十阿哥糾紛,還是怎樣,就不好說了。

康熙先給太子碰了個釘子,又說出這樣話來,哪個不驚,一時幾個皇阿哥都跪下了,均道:「兒臣不敢。」

只有太子筆挺挺杵在大阿哥身邊,似甚不服氣。

我偷瞄了太子一眼:像,真像馬景濤先生。

「張庭玉!吳什!」

「臣在!」

「奴才在!」

康熙看也不看太子,在令人膽寒的一片沉默中,繼續向下說道:「朕命南書房張廷玉伴講、侍衛吳什等傳諭隨從諸大臣:近日聞諸阿哥常撻辱諸大臣、侍衛,又每尋釁端橫加苦毒於諸王貝勒等。國家惟有一主,諸阿哥擅辱大小官員,傷國家大體,此風斷不可長。伊等不遵國究,橫作威勢,致令臣僕無以自存,是欲分朕威柄以恣其行事出。豈知大權所在,何得分毫假人?即如裕親王、弗親王,皆朕親兄弟也,於朕之大臣,侍衛中曾敢笞責何人耶?縱臣僕有獲罪者,朕亦斷不輕宥,然從未有輕聽人言橫加寥辱之理。嗣後諸阿哥如仍不改前轍,許被撻之人面請其見撻之故,稍有冤抑等情即赴朕前叩告,朕且欣然聽理,斷不罪其人也。至於爾等有所聞見,亦應據實上陳。」

我眼尖,發現太子已經開始暴青筋了,不過他還沒開口說話,正巧所有臣子都打袖跪倒:「口庶!」我趕忙強撐跟著跪了一遍。

希望以後我的腿跪瘸了,康熙不要打發我去浣衣局洗衣服、或者洗馬桶什麼的,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五星紅旗下長大的獨生子女,做不來家務。

這些天看康熙樣子,的確時有不爽,但我一直和十八阿哥待在一處,外面的事情只聽過一些,不太了解,總算這回親眼見他發作,才知什麼叫天威難測。

而我現在也是一等侍衛了,卻剛剛知道做侍衛原來還有被諸阿哥經常撻辱的待遇,所謂撻辱,當然不是扇耳光或者被推一跤這麼簡單的。

嗚呼,我突然覺得我很危險啊,康熙在這關口升我的官,難道是看中了我容易招虐卻怎麼也虐不死的體質?

我已經有點後悔了:前一秒不知身何所在,下一秒就被卷進了看不見的大事情里,就像黑乎乎的天,看不見摸不到。

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回不了頭了,我只能做下去。

明天,後天,都不要出來洗頭了,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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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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