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8章
第三十六章
康熙一變臉,整個天氣也晴轉多雲轉局部有雨。
當天下午森濟圖哈達這塊地兒就成了「局部」。
草原上下雨最是麻煩,到處都是泥土,走也走不了,風又大,把外帳吹得和內帳疊到一起,聲響極鬧,好在水是不會那麼容易進到帳篷里來的。
草原雨說來就來,實在難以預料,連下兩天雨,中間有一陣,我當雨停了,出帳鬆快鬆快,誰知一晃眼功夫,遠處空中墜著的團團陰雲又出現、殺來了,風迎面呼嘯,腳下大片的青草漸漸被雲影吞沒,不等深吸一口咸濕的空氣,一條閃電直劈入地,耳中夾伴著低沉悠遠的雷聲,豆大的雨滴就已經劈頭蓋臉的砸下來,只好又躲回帳內。
十八阿哥卻是很喜歡雨的,因為雨過天晴的草原分外美麗,清新而水靈,更會經常出現彩虹,或大或小,或濃或淡的橫於天際,運氣夠好,還可以看到「雙虹」。
不知道是他運氣還是什麼,這天一早起身,用完早點不久,就聽帳外有人叫「雨停了!出彩虹了!」,我掀帳一看,還真的出現了兩道半圓型彩虹,一條清晰宏長,另一條顏色淺些的掛在上面,一為「虹」,一為「霓」,色綵排列正好相反,而天空乾淨明亮,一碧如洗,相互映襯,更加妙不可言。
康熙很歡喜,認為這是吉兆,親自抱了十八阿哥出帳觀彩虹。
十八阿哥穿好戴好,為怕受風,身上還額外裹著白狐裘衣,毛球兒似的偎在康熙懷裡,他腮幫子的腫也已經消得七七八八,只露出巴掌大臉來,極可愛。
這一場雨,小溪里的水已漲滿,草甸上綠草、各種絢麗繽紛的野花竟相綻放,有的潔白如雪,有的白中帶粉,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漲得鼓鼓的,好像馬上就要裂開,每片葉子都是墨綠色的,像是用油擦過,閃著光,葉脈清晰可見,然而再瞧那些小花,淺粉色的小喇叭花、纖細柔弱的紅花子、淡紫色的搖對對花、大薊、白色的旋復、矢車菊、淺黃的蒿娥、蒲公英、一包針、緋紅的野菊花、藍的翠雀花、紫雲英、風鈴花、飛燕草、還有東一堆西一簇的馬蘭花……漫山遍野,悄悄藏在草叢中,在不經意間,躍入眼帘,花朵雖小,可每一朵都那麼驕傲地仰著笑臉,盡情肆意地開著,不論多廣袤的草原也因它們而豐富。
康熙抱著十八阿哥拂石坐來衫袖香,指虹呢喃語不休,李德全那幾個大太監不知哪裡翻出一堆風箏,什麼軟翅蝴蝶、花藍「拍子」、雙喜字、瘦沙燕、鯰魚、蜈蚣等等,叫會放風箏的小太監們扯著線滿場迎風而跑,比誰飛的高,飛的飄,逗得十八阿哥一雙眼珠子看看這個,瞧瞧那個,應接不暇,臉上笑出一層紅暈。
一時除太子外,幾位阿哥都給康熙請安來了,看見這一幕,亦會湊趣,也不忙走,均圍在康熙和十八阿哥身邊唧唧咕咕,大說滿語。
這滿語對我而言就像唐僧的緊箍咒似的,聽多了頭疼,何況我剛由不入流的小黃鸝升為正三品一等侍衛,一切應對什麼還未調整好,何況這些阿哥哪個是善男信女,惹不起,躲得起,正好康熙叫我用策凌教的法子編個花冠來看看,我便借著找小黃花的機會溜達開去。
用草原上的野花編花冠,要那種黃燦燦的金蓮花才最好看,但過了時節,不是很好找,這一片的草都是高草,長得舒展挺拔,直過人腰,隨便揀塊地兒躺下去,見不著人。
不過我哼著小曲兒,還是很快就摘完花草編成了一個大花冠,興高采烈拿回去給十八阿哥。
康熙和阿哥們不知說到什麼趣事,正相視大笑,見我來了,手一擺,叫人讓出空檔給我。
我閃進人圈,對著十八阿哥比了比,才發現這個花冠做得太大,不是戴在頭上,是好套在頸子上的花環了,在場的大概只有十阿哥的頭夠大,頂得住。
十八阿哥咯咯笑著,伸一對小肉掌接過花冠,又示意我把頭低下來,親手把花冠給我套上,我手上原被花刺割破,悄悄兒將手身後背起,康熙只顧低頭看著十八阿哥,似不留意,緊挨著他身邊的八阿哥卻目光閃動了一下。
我對這位「八賢王」一向加倍警惕,最怕他借題發揮,因十八阿哥拍手贊好看,因笑道:「這會子風緊力大,奴才把風箏放了,給十八阿哥的病根兒都帶了去可好?」
康熙不願十八阿哥多說話傷神,見說只代他含笑點點頭,我得了准信,走過去找准最大最紅的那隻蝙蝠風箏,從小太監手裡接過頂線,抽出康熙所賜鑲珠母貝、削鐵如泥的短柄西洋刀,隨著風箏的勢將線一鉸一松,只聽一陣豁刺刺響,登時線斷,那風箏飄飄搖搖,只管往後退了去。一時只有雞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點黑星,再展眼便不見了。
這時其他大小風箏也都放了,眾人皆仰面說:「有趣。」
天空彩虹已漸消退清淡,片刻歡愉總是容易逝去,但曾經見過,總賽過沒有。
我垂首收刀入鞘,忽然之間,好像沒有任何前奏,就是一片馬蹄疾響直奔而來,緊接著一陣喧囂,似有人大叫:「小心!」
我抬頭,剛看清一馬當先的馬背上那人是太子,就什麼反應也來不及做,只覺身子被人一帶、一輕,便在一片嘈雜驚呼聲中跌跌撞撞倒在一側草地上,眼前的世界整個顛過來,又覆過去。
好容易翻滾停下,我先看到金黃燦燦碎了一地的花環,然後壓在我身上那人支起手,捧正我的臉,低聲而急切地喚道:「玉瑩?玉瑩?」
我想說點什麼,但是一張口,腦殼就痛得不行。
「睜開眼,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四阿哥……」有什麼模糊了我的視線,但我還是看到那人的手上沾濡了觸目驚心的血跡,記憶里,我似曾見過這麼多的血,我不害怕,只是我想不起來究竟是何時何地見過?
我全身都在發熱,唯獨心口一塊是冰涼空洞的,就好像被什麼人挖去了一樣。
我喘息著,而眼皮無可抵抗的沉重起來——十八阿哥、我還想看一眼十八阿哥。
可是,四阿哥又是誰?
玉瑩是誰?
我是誰……
「玉格格?玉格格……」
「媽……好吵……關、關電視……」
「玉格格!玉格格?你聽得到赫希嬤嬤說話嗎?」
什麼嬤嬤……
容嬤嬤?
還有完沒完了!
我忍無可忍,摸索著要拿床頭遙控器關電視,一伸手撈了個空,整個人像盪了一盪似的,驟然睜眼,醒來。
四周鬧烘烘的擠著人,我連一張臉孔還未看清,就聽人亂七八糟的跑來跑去,叫來叫去:「玉格格醒了!快稟告皇上!」
那些腳步就像直接踏在我的頭上,我反手蓋額閉眼呻吟了一聲,剛剛我做夢夢到我像一條蛇一樣走路,還從現代回到了古代,那麼現在到底是在做夢還是什麼?
「小瑩子。」有人過來在我身邊坐下,輕輕拉開我的手,周圍一切隨著他的說話而安靜下來。
我緩緩睜開眼,看到一張跟他的聲音一樣溫柔的臉龐:「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喜道:「她認得我!她還認得我!」他扭過頭去瞧立在他身後的那人,我目光隨之移動,在那人面上停了一停,猛然抽手翻身坐起,卻大大眩暈,差點一頭栽倒,迅速在床沿上按了一把,不顧一切縮身後退。
當四阿哥和一張床同時出現在我所處的環境里,絕對不是什麼好的代表,何況他現在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那眼睛簡直就跟燃著兩團鬼火一樣,快要盯穿我。
神啊,你太不厚道了!就算不讓我死,也至少給我個失憶的機會吧?
還要在古代再活一遍,我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我要瘋了,可十三阿哥比我更瘋。
他屈膝上床扯住我,嘴裡說了一大通話,我忙亂地想要掙脫他,忽然聽到「十八阿哥」幾個字,怔了一怔,因仔細聽他到底在說什麼:「……皇阿瑪今日寅時已命降諭隨扈諸大臣:自十八阿哥患病以來,上冀其痊癒,晝夜療治,今又變症,諒已無濟……」
十八阿哥的病情再度惡化,而且病勢兇猛異常,生命垂危,已無法救治?
我別轉眼,看到床頭一名嬤嬤正在低頭抹淚,我想起她就是康熙從京城召來的外科大夫媽媽赫希,她不在十八阿哥處伺候,跑我這裡幹嗎?
「現在是什麼日子?什麼時辰?」我一開口,聲音澀啞,自己也嚇了一跳,十三阿哥一面接過小太監遞上的一盞藥茶送給我潤嗓,一面道:「九月初二,卯時。」
也就是說,我已經昏迷了至少兩天,而康熙一個時辰前剛剛降諭說十八阿哥不治?
開什麼玩笑?
十八阿哥的病不是都快好了?怎麼現在說不治就不治?
但是后帳內這些人的表情又讓我無從懷疑,十三阿哥也不可能這麼咒自己親弟弟。
我不自覺潑翻了手中茶,淅瀝一地,十三阿哥全不理會,只扳住我肩膀,直視我道:「小瑩子,老十八快不成了,你醒一醒,不要這個樣子,好好隨我去見他最後一面。」
我瞧瞧他,又瞅瞅四阿哥,一陣突如其來的戰慄擊穿了我:「不會的,十八阿哥不會有事。我、我要去看看——」
在十八阿哥身上花了那麼多心血的我,即使將聖諭擺在我面前,我也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這麼荒謬的事!
赫希嬤嬤取過衣鞋給我,我匆匆穿戴好,連帽子也不及拿,四阿哥、十三阿哥便帶著我向前頭康熙宿帳疾步奔走而去。
頭痛、胸悶、氣短、腳步虛浮,一切就好像高原反應纏上身來,但至少我還能夠站著——站著看到被康熙摟在懷裡的十八阿哥。
我只朝十八阿哥臉上看了一眼,我就知道,他要死了。
我陪伴他日日夜夜,他什麼樣子我都見過,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只看了一眼,就讓我心中充滿黑暗的恐懼。
當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由於日落時的光線反射,天空會短時間發亮,然後迅速進入黑暗。
當香油燈里的油即將燃盡時,也會突然一亮,然後熄滅。
我寧願看到一個奄奄一息的十八阿哥,不願意看到現在這個「容光煥發」的他。
「小瑩子,你來了?」
十八阿哥對我抬了抬手,還算鎮定的康熙示意我上榻挨著他們坐下。
我不想十八阿哥看出我難過,尋思著要說些什麼才好:「奴才……」
十八阿哥忽然好像很輕快地舉起剪刀手在我眼前一晃,清晰道:「vic-to-ry,我拚的對不對?」
這個單詞我不知教了他幾遍,他總是耍賴,不肯好好學,要麼就故意發出怪音來氣我玩兒,我沒想到我的教學成果第一次在康熙面前展示竟是這樣一個局面。
十八阿哥以那一種希翼的眼神看著我,我很明白他是像以前一樣要我笑給他看,但是我要怎麼才能做到?
我閉了一閉眼,在眼帘遮暗的內壁掩飾下,我極力抗拒著自心底傳來的徹骨寒冷,那是一種能穿透一切的寒冷的力量,我發覺我無法去掉這種可怕的寒冷——因為它的源泉是由於我心底冰冷的哀傷,我就要失去他了。
天際燦爛群星仍會翩然下降,黑色的夜空會變成了藍色,隨著又成了蔚藍,溫暖的陽光也會從某處上空射下來,但他不會再看到。
儘管我的胃翻騰得像在狂風中飄蕩的風箏,我還是控制住了我顫抖的手。
我從十八阿哥腰帶上解下他那塊老虎玉牌,把它交握在我的手心和十八阿哥小小手掌的中間,然後慢慢懸移出榻上方。
我的手在下面,我鬆手,十八阿哥是只有一點點握力而已。
老虎玉牌幾乎是在瞬時滑落下地,「啪」的一聲,玉牌碎成齏粉。
我很知道玉碎的聲音是可以如此清洌、激揚、決絕,我也領教過那乾脆的無法手握的一響,是如何像尖利的玻璃,碎在人的心頭,但這一次,我眼也不眨地看好玉碎的全過程,那些碎片,晶瑩光芒,深深熾痛我,唯有如此,才能讓我殘存一絲清明。
——紫禁城東牆下太醫院待診處,十八阿哥晃一晃小腦袋,笑眯眯地望著我:「小瑩子,皇阿瑪說要把你賞給我了!皇阿瑪說了,明年八月出塞圍獵我要是打到一隻大老虎,就把你賞給我!……重陽節怎可不配茱萸囊,我賜你的!可以避災!」
——太子毓慶宮練武房,十八阿哥眨巴著眼睛,指著我的補服道:「皇阿瑪,這是幾品的補服?為何兒臣在宮裡沒見人穿過?」
——康熙的乾清宮冬暖閣奔出個著正黃旗服色鎧甲盔帽的小子來,一推額前遮眉,雙手叉腰挺肚分腳而立,得意道:「小瑩子,你看我英武嗎?」
——還是東暖閣,十八阿哥脆聲道:「小瑩子在太醫院那麼久了,一定學到很多本事,能治燒傷嗎?」
——熱河山莊環碧島澄光室,只穿睡衣的十八阿哥把手中那支荷花遞給我:「你昨兒請假休息,沒跟我去玩,十三阿哥從瑤池西王母那兒討來了一株荷花送我,我現在賞給你!」
——雙松書房,十八阿哥剛帶了人舉步欲行,又轉過頭來朝我招招手,響亮道:「小瑩子,你也去!瞧我打獵!」
——萬樹園獵鹿場,十八阿哥將手中尚盛著小半碗鹿血的青花釉里紅碗向我遞來,神氣道:「賞你喝!」
——和十四阿哥比完火槍當晚,十八阿哥翻身坐起,對我展開小臂膀,咕噥道:「小瑩子?我剛夢到你打槍走火了!」
——篝火唱晚燈兒會上,十八阿哥響亮道:「謝皇阿瑪!可是,兒子還想看小年子唱歌。」
——十八阿哥眼珠骨碌碌一轉,拖我到一旁,按我坐在長凳上,站我身前笑道:「你把眼睛閉起來,我有好東西給你。」
——獵熊險境中,十八阿哥極力大叫:「十三阿哥殺了熊!十四阿哥來了!小年子快跑!」
——「小年子!」十八阿哥一把上來摟住我脖子,貼耳說給我一人聽,「你不用怕!等我很快長大,我保護你!我也能像十三阿哥一樣只用拳頭就捶死一隻大老虎!」
——凌晨被方公公叫醒,十八阿哥曲腿在榻上滾來滾去,一張小臉疼的變了形,有一聲沒一聲地叫:「小瑩子!小瑩子!」
——換藥時,十八阿哥小手拍床含糊道:「阿瑪……我不要他……我要小瑩子……」
——十八阿哥咯咯笑著,伸一對小肉掌接過花冠,又示意我把頭低下來,親手把金燦燦花冠給我套上。
我是個沒什麼用的人,從來不好好學本事,只會混日子,可是,十八阿哥,你叫我在你身邊,我一定會在你身邊,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再貪睡,不會再昏迷,分分秒秒我都要看著你容顏,直到你痊癒。
我抬起頭,注視著十八阿哥的眼睛,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一樣,我可以看到我的臉映在他瞳孔里,從未見過的清澈透明眼瞳,眼眶內的藍色是彷彿正在拉開的純藍色天幕。
唯一不同的是他正在發出一個微笑:「老虎……打碎了……」
他的眉毛彎彎,眼睛彎彎,該一剎那,就好像所有病魔都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我拚盡餘生,向他回以一笑。
整個人群沉寂了片刻,傾聽他垂死的呼吸。
然後他的目光越過我肩頭,久久凝在固定一點上。
要等上一會兒,我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孫治亭上來驗了十八阿哥的脈搏、心跳,跪地「咚」的給康熙重重磕了個頭,高呼:「十八阿哥殯天,萬歲爺節哀!」
帳內所有阿哥、諸王、大臣、侍衛及太監、嬤嬤、宮女,全體翻身跪倒,淚呼:「十八阿哥殯天,皇上保重龍體!」
康熙遲遲無語。
十八阿哥的眼睛還沒合上,孫治亭大著膽子起來,要將手蒙上十八阿哥的臉,康熙陡然大喝道:「滾開!」
康熙就像最護犢的野獸一樣瞪著孫治亭,孫治亭嚇得仰后一跌跌倒,又趕忙爬起來連珠價磕頭,一眾御醫、包括向日服侍十八阿哥的人等一起跟著磕頭,連周圍哭聲也被這磕頭聲壓下去,侍衛忙著把這些人駕出去,雖然亂了一通,但平靜下來,反而比什麼時候都安靜,像死一樣的寂靜籠罩下來,除了康熙沉重的呼吸,沒有人做出任何移動,發出任何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是八阿哥頭一個起身,蒼白著臉色走過來,在榻前站定,沉痛道:「請皇阿瑪節哀,見到皇阿瑪這樣,兒子們實在有如萬箭攢心……」
一時連太子在內,眾阿哥們都默默噙淚垂首聚攏過來,但誰也不先出手觸碰由康熙緊緊摟在懷裡的十八阿哥。
只有我一直待在原處沒有動彈過,我是離康熙和十八阿哥最近的人。
我看著康熙,一夜之間,他像多走過十年。
——「十八阿哥殯天」。
以天為證,這幾個字勝過世上最快的利刃,已在一瞬間將我的身體四分五裂。
我也很奇怪我怎麼還能伸手到十八阿哥臉上,抹過他的眉眼,替他合上雙目。
他的眼帘睫毛在我掌心下溫潤滑過,隱約顫動。
我終於抑制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帳門被風吹卷半面,遠方紅日已然躍出地平線。
天地清明。
無憎無怖。
老虎……打碎了……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謝謝你,給我一剎那,對你寵愛,給我一輩子,送你離開。
第三十七章
十八阿哥薨逝的邸報於九月初二當天發往京城報聞。
胤衸終於夭亡,這對於年已五十五歲的康熙皇帝,無疑是一個極為沉重的打擊。
因在塞外,十八阿哥的一應壽衣、壽棺都無法置辦,其他如安排和尚、道士和喇嘛念經等各方面執掌就更難,八阿哥在京時掌的是禮部,太子又管著內務府的頭頭,他們兩個聯手操辦,忙的焦頭爛額,總算勉強收拾起攤子。
也許是和十八阿哥年紀相差二十多歲的緣故,這一向以來,太子對幼弟胤衸之病,面上從來都是淡淡的,到他死了,也並不比別人多灑一滴眼淚,雖領命操辦後事,只管有一搭沒一搭,顧頭不顧尾,光揀輕便討巧活兒,卻連督促十八阿哥生前隨身伺候的太監或僕婦們,為其洗臉、洗手、洗腳,剃頭留後、穿衣殮服這等最基本小事都出了紕漏:十八阿哥應該足穿朝靴,底繪蓮花,太子忘了叫人繪上蓮花,若非十三阿哥發現提醒,被康熙見到,還不知找哪個替罪羊掉腦袋。
是以不論大小事宜,但凡康熙問起首尾,倒七樁有六樁是八阿哥經手操持的。
八阿哥遇事還給太子留著體面,亦不居功,但康熙多麼明眼人,儘管悲痛,心裡就跟鏡子似的,對太子的態度是一日不如一日,且愈不掩飾,別人都看出幾分眉目,唯獨太子一絲不察,進出如常。
上次太子驚馬,四阿哥和我一個傷到手、一個傷到頭,那日我昏迷前所見那麼多血就是從他手上流出,但不知用了什麼靈藥,看不出他行動有多大不便。
而我沒有什麼外傷,但因為常時頭痛,戴帽子太悶氣,索性換回女裝,梳了兩條髮辮垂下,穿旗裝,不過不踩花盆底鞋,仍穿平地軟鞋。
自十八阿哥死後,我不哭則已,一哭就是哭得背過氣去,往往惹得康熙也是老淚縱橫,別的王公大臣進靈帳弔喪也哭,但沒有誰能夠像我這樣和康熙同哭同止,的確,他們有誰嘗過眼睜睜看著自己親手從死亡線拉回的寶貝突然間就墜入無底深淵並且救無可救的滋味?
同生過、卻恨不能同死的心情就這樣奇妙地通過十八阿哥的死把我和康熙聯繫了起來。
在這件事情上,我是和康熙的情緒波動最一致的人。
某些方面,我甚至覺得他對我產生了一定程度的依賴:他要求我時刻留在他的視線內,我不能背著他一個人哭泣,壓抑也好,發泄也好,我的所有激動或者不激動,他統統要看到。
而這一切又反過來促成我心靈上的對他的貼近,我開始學會在他面前放鬆自己,我不再像從前那樣時時提防他的審視,我不再懼怕他身上那份洞悉人心的力量。
我樂意被他看透,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填補空氣中無處不在的十八阿哥形狀的空洞。
我自己的悲傷悲傷著我,幸好有他的悲傷緩解著我。
作為康熙身邊新晉的一等侍衛,作為眾人尊稱的「玉格格」,我迅速的沉默下去,即使是侍立在康熙身後看著他和眾阿哥們一起用膳的時候——由於康熙的悲痛,他總是儘可能把阿哥們集合起來和他待在一起——我也沒有多少吭氣的機會,他們彼此間說的都是滿語,我就像一個安靜的氣泡漂浮在喧鬧的海面上。
康熙需要什麼,他眼睛一動,我就知道走過去替他取,這樣的直覺讓李德全也退避三舍。
而康熙無條件地寬容我一切經心不經心的舉動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他看著我從這個世界慢慢的撤退出來的過程,可是有時候,他會突然指著什麼說:「玉瑩,這個拿去給十八阿哥。」
不管這樣的話一天會重複幾次,我每次都會不假思索地答:「口庶。」
然後眾阿哥都放下筷子,驚駭地看著我,因為他們不敢這樣看康熙。
但我總能夠直接從談話的地方走開,彷彿沒有任何話值得我留下來傾聽,只有沉默是最好的休眠,保護我度過沒有眼淚的乾燥的季節。
我很奇怪關於死亡的記憶為什麼能保留的那麼長久,並且不斷盤旋,我沒有辦法鎮靜地面對回憶,我能做到的是盡量剋制自己多一點、再多一點,我為此類作戰異常清醒地耗損著自己的精力,以至於當我在失去十八阿哥的兩天一夜后終於能一個人安靜地在康熙后帳小床上躺下,當我無限驚恐地看到帳篷原本疊合完好的布幅上自動、緩慢及堅定的出現了一條裂縫,當我以夢遊般的膽大卻又出奇輕盈精巧的步伐下床走近前與該條裂縫后突然露出的一雙眼睛對視上,我極其迅速的發出了一聲小小的尖銳的叫喊,我慌亂退後,抓住手邊一切能抓住的東西,再拋出、打碎。
越來越多的人擁進后帳,但誰也無法靠近我,直到我突然間落進康熙的懷抱。
「不要慌,不要怕,告訴朕,你看到了什麼?」
康熙的聲音鼓舞著我回頭向出現裂縫的地方看了一眼,可是它還在那兒!
它在那!
我渾然忘了規矩,只簌簌發著抖,將手死死揪在康熙襟前,偎縮進這世上唯一安全的康熙的懷裡:「皇上……皇上……」
而此時康熙也看到了那道裂縫,他用手臂擁著我,我的面頰靠著他的心臟,他的手指伸到了我的嘴角,聽任我微細的脈搏在他指下瘋狂的跳動。
半柱香之內,康熙令吳什等侍衛召集來眾皇阿哥。
子時末,諸阿哥在康熙布城帳殿後帳聚齊,看到那道裂縫均是目瞪口呆,尤其大阿哥和十三阿哥肩負著保衛康熙的責任,當即下跪請罪,一時其他阿哥也都跟著跪下,唯獨太子姍姍來遲,雖也跪了,但始終昂著頭,面上掛著一絲冷笑,可惜是為了要冷笑而冷笑的那種冷笑。
除我之外,康熙只留下有限貼身親近侍衛,后帳內靜如古井,康熙的目光在阿哥們臉上來回巡睃良久,才緩緩側臉看向跪在另一側的我:「朕知你看到了,現在朕准你指認,你只管大膽說。」
「皇阿瑪!」太子在一眾阿哥愕然揚首之際率先站起身,暴跳如雷,「您這是懷疑兒子們?」
康熙揮手令跟著緊張起來要保護他的侍衛退下,眼神微諷:「朕現在只要看一個人,聽一個人說話,就已足夠。」
太子愣了一愣,隨即回過身,縱到我身前,粗暴的拉起我,拖我一同到康熙面前,一指指著我叫嚷道:「皇阿瑪為了十八阿哥之死移愛年玉瑩,又封格格又封侍衛,外頭早已議論紛紛,兒子以為皇阿瑪是傷心太過,總會過去,可如今竟然偏聽偏信,只憑她一句話就要定兒子們的罪?裂縫是真,焉知不是她自己划的嫁禍於人?」他一頓,又狠狠道,「或者應該好好拷打,瞧仔細她到底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
一語既出,激起千重浪,帳內人無一不動容,十阿哥跳起身面紅耳赤沖太子叫了一通滿語,太子放開我,轉身同他對吵。
一臉怒容的十三阿哥也要動,被緊挨著他的四阿哥一把推住。
最前面大阿哥死盯著太子不放,面色驚人煞白。
八阿哥忙著勸開太子和十阿哥,拉了這個,拉不住那個,九阿哥不得已加入幫忙,卻越幫越忙。
十二阿哥一貫性情沖和,見了這個陣仗卻也目光漂移,六神無主。
而十四阿哥直挺挺跪著,視線始終不曾離開康熙,偶爾眼角餘光掃到我,也是一瞥而過。
我無聲喘口氣,理好衣角,不理一切紛雜,只安然向康熙福了一福:「回皇上,玉瑩適才所見並非別人,而是十八阿哥。」
滿人流俗相傳,人死後三天,要登望鄉台,遙望家鄉,或真的會親臨作第二次訣別,因此要在人死去的第三天晚上,在門外焚燒一次紙紮的車馬和轎子等燒活,叫做「接三」。
十八阿哥於九月初二凌晨身亡,他的接三儀式原定在九月初四亥時進行,現在剛過子時,一早一晚,相差十個時辰,但接三之說,原不是那麼精確,十八阿哥又素來和我好,就來看我,也是應當,是以我這麼一說,場內立時安靜下來。
康熙端坐原處不動,凝視我半響,淡淡道:「是嗎。」
他的語氣本身沒有什麼波動,卻像海邊滲進了鹹味的空氣,不管被呼嘯的海風吹得多遠,最後還是會蔓延在我的心臟里,若無傷口,便無事,但若有傷痕未愈,就會引起一陣劇烈抽痛。
我垂首又回了一遍:「是,玉瑩所見是十八阿哥。」
太子一步躥過來,擋在我身前:「你怎麼不早說?」
我的眼光越過太子,看向康熙,他馬上意識到他不該背對著康熙,急側過身來。
我這才又朝太子行了一禮,以恭敬語氣道:「太子有話要說,玉瑩不敢搶話。」
說完,我突如其來地眼睫一抬,同太子赤裸裸對視上,太子雙眼在一剎那閃出諸般神色,憤憤道:「你竟敢——」
十阿哥聽至此處,忽硬生生打斷,斜睨我道:「好,我就算你真的看到十八阿哥!裂縫又怎麼說?難道也是十八阿哥用刀割的?」
他這一句話正問到點子上,一時眾人目光投來,看我表現。
我揚一揚眉,反問:「刀?」
八阿哥聞言一滯,我卻看到太子眼棱突的一跳。
而康熙沉沉道:「不是刀,是匕首。」
吳什雙手一托,捧來一面朱漆盤,我上去揭開盤上蓋袱,現出底下一柄形如劍而不及劍長、寒光浸浸的匕首,而匕首柄上同樣有明黃色緞纏繞一圈,卻是舊緞。
康熙又開口:「太子置朕召喚不顧,姍姍來遲,可是為了找這件物事?朕當年在南苑海子將此匕首賜給太子,記得還有個鯊魚皮的套子一併賜下,太子又帶來未?」
太子瞠目,待要抓取該匕首,我眼疾手快,將匕首握入自己手裡,吳什則迅速踏前一步,擋住太子,其他侍衛嘩啦一下半扇形散開,成對太子合圍之勢,有如防範大敵。
我退回康熙身邊,康熙忽笑道:「匕首給他,給他,怕什麼?朕要好好看著這個孝順兒子是怎樣來對付朕!破帳!逼宮!嚇倒朕,朕的皇帝就該讓給他做!」
太子撲通一聲跪下,瞪著眼、嘴唇發抖想要說什麼,卻像全身血液都被抽干,失了氣力。
其他阿哥也驚呆了,互視一眼,齊又跪下,康熙一抬手,阻止他們說話:「大阿哥,傳朕口諭,將太子胤礽即行拘執,其黨羽格爾芬、阿爾吉善、二格、蘇爾特、哈什大、薩爾邦阿、杜默臣、阿進泰、蘇赫陳及倪雅漢等一併拿下!今日拔營,務必酉時前到達布爾哈蘇台行宮!」
大阿哥動作甚快,我出殿換上三品侍衛服色,同邢年到各隨駕常在、答應歇處通知了臨時拔營之事,再回帳殿,也不及一個時辰,正好跟大阿哥碰上,他一眼見著我過來,似沒認出,陡然停了腳,對我打量了一下,但到底沒說什麼,就直接進去跟康熙報告。
我侍立一旁,聽大阿哥說事已辦完,除了康熙所指名者,還有某某、某某某或在場密聚或有嫌疑,因統統關押,等待發落,且人數不少,不由一愣:以大阿哥能力,這麼短時間內可以將太子勢力一網打盡,似有未逮,再聯想康熙先前發落太子神色,難說不是胸有成算,那麼,在帳殿夜警發生前,康熙就已經著手防範、乃至部署了?
康熙聽完大阿哥報告,似甚疲倦,李德全捧過小毛熏貂緞台冠和貂皮黃面褂康熙著上。
康熙見我穿的是正黃旗下金黃色缺襟馬褂行裝,知我準備一會兒騎馬扈從,令李德全將一件潔比雪艷的大銀貂風領及白狐裡子鶴氅拿來,叫我穿戴完畢,又親自朝我面上觀了一觀,向左右嘆道:「《晉書·王恭傳》記載王恭嘗披鶴氅行雪中,形貌整麗,濯濯如春月柳,有雋容儀,時人以為『玉人』,而今朕亦有位玉格格,非但濯濯如春月柳,更灧灧如出水芙蓉,不知後世又將如何記載?」
我就是從後世過來,《懷玉格格》的電視看過,但身份好像差的有點遠,至於清朝有位「玉格格」的史書記載我絕對沒見過,不過說到芙蓉……相信康熙見識過網路紫紅名人芙蓉姐姐之驚世駭俗之「S」身段造型,就不會拿芙蓉這一片語來形容我了。
但轉念一想,關於芙蓉,「濯清漣而不妖,出污泥而不染」的典故我還是懂的,康熙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對我容貌發出議論,莫非另有深意,暗示我要老老實實做事,認認真真做人,以平和的心態,直面坎坷阿哥黨?
想著,我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一時全理會不到其他人七嘴八舌在迎合什麼,正好其他阿哥都換好了騎裝回來,我一轉頭,看到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披著同款玄狐皮大氅一前一後踏進門來,心頭忽的一抽。
——如果是老十三的話,就沒有關係。
在我的夢裡,四阿哥曾說過這樣的話,而冥冥中,我總覺得這句話是真的聽到過?哪部清宮戲裡面有過這個台詞?
從永安拜昂阿到布爾哈蘇台行宮,沿途修有大道,路寬二十尺,逾山涉谷,逢河架橋,以前修路時投到道路兩傍的土則堆成一英尺高的規整的土牆,立有標柱,標示里程,最奢侈的是為了預備康熙回程,道路兩側一早接連不斷地掛上了綉龍的掛帳,將道路保護得很好,晴天就如同打穀場一般光滑,十分好走。
康熙帶著有我在內的一隊人馬,走在最前面,保持一定距離的後面,是帶著隨從的后妃們的金轎,再隔一段距離,是各王侯,最後是官員們,接著官階,順次相隨,無數的騎馬隨從殿後,此外還要加上帳篷、寢具、食具等等隨同這一隊伍,還有數不清的車輛、駱駝、騾、馬等大隊跟在最後面,這車、人、獸相摻雜的不間斷的大群,越處在在後面越鬧得塵埃飛揚,如同前進於無邊際的雲霧中,風從迎面或是側面吹過來時,十五步到二十步遠的地方,往往什麼也分辨不清。
我剛剛從驚見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公然穿上情侶裝的震撼中恢復過來,開始好好想想這兩天發生的事。
尤其帳殿夜警這件事上,我始終有一個關節沒有想通。
當時裂縫后的眼睛我雖然感覺熟悉,卻並沒有看清,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太子?
如果是太子,他又何必來后帳偷窺?
十八阿哥死後,康熙就沒有合過眼,到后帳睡的可能更是很小,太子不可能不知道,這麼做不是很荒謬嗎?
但那人被我發現后,倉惶逃離現場時所遺留的匕首的確是太子貼身之物,昨晚晚膳我還見他佩在腰間。
太子身為皇儲,國之根本,與眾阿哥又不同,他跟前護衛之嚴密絲毫不亞於康熙,若說有人特意盜了太子的匕首再來康熙帳殿偷窺栽贓,等於要冒兩次險,變數更大,除非希曼再世,否則未嘗不算MissionImpossible。
如果說皇儲在位的太子也存了軾父篡位的心,那其他阿哥的心思不是更可怕?
再退一步說,即使太子以非正常手段做了天子,哪個又服他?到時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所謂高處不勝寒,說的就是我現在所護衛的康熙吧?
生命、名譽、家庭、歡樂、孤獨、寂寞……他自有他付出的代價和忍耐。
從我這裡,可以看得到康熙的側面,他的嘴唇始終抿得很緊,騎在馬上,腰桿也很筆直,虎毒不食子,子要食虎,卻錯揭了龍鱗,又待如何?
申時三刻,這樣大群人馬居然真的準時在酉時前全部到達布爾哈蘇台行宮。
進入行宮前,康熙例命命令喇嘛念咒祝福,驅除邪氣。
除各部整頓外,八阿哥還負責安置十八阿哥靈樞,這是頭等大事,足足又用了一個時辰多才鋪陳完畢。
戌時,康熙召諸王大臣、侍衛及文武官員等齊集行宮正殿前,命皇太子出而跪地,當眾垂淚訓其罪行曰:「今觀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虐眾,暴戾淫亂,難出諸口,朕包容二十年矣。胤礽其惡愈張,寥辱在廷諸王貝勒官員,專擅威權,鳩聚黨羽,窺伺朕躬,起居動作,無不探聽,平郡王吶爾素、貝勒海善、公普奇俱被伊毆打,人臣官員以至兵丁鮮不遭其荼毒。諸臣中有言及伊之行事者,伊即仇視其人,橫加鞭笞。」
「朕出巡各地,未曾一事擾民,胤礽同伊屬下人恣行乖戾,無所不至,令朕赦於啟齒。又遣使邀截外藩人貢之人,將進御馬匹任意攫取,以至蒙古俱不心服。種種惡端,不可枚舉。」
「今更滋甚,有將朕諸子不遺噍類之勢。」
「更可異者,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縫向內竊視。從前索額圖助伊潛謀大事,朕悉知其情,將索額圖處死。今胤礽欲為索額圖復仇,結成黨羽,令朕未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晝夜戒慎不寧。似此之人,豈可付以祖宗弘業!」
「朕即位以來,諸事節儉,身御敝褥,足用布襪,胤礽所用,一切遠過於朕,伊猶以為不足,恣取國帑,干預政事,必致敗壞我國家,戕賊我萬民而後已。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為君,其如祖業何?」
我侍立在側,一路細聽下來,唯獨「遣使邀截外藩人貢之人,將進御馬匹任意攫取」及「今更滋甚,有將朕諸子不遺噍類之勢」這兩條最為觸心。
若非太子當日截取蒙古人進貢御馬試騎,惹起蒙古人公憤,就不會驚馬,不會把我撞至昏迷,不會害得十八阿哥驟然吃嚇,加重病情,終告不治,
而說至此處,康熙忽然痛哭撲地,地上平鋪金磚,陰涼傷氣,如何經得?
一眾大臣慌得扎手紮腳,上前扶起。
康熙又言:「太祖、太宗、世祖之締造勤勞,與朕治乎之天下,斷不可以付此人。俟回京昭告於天地宗廟,將胤礽廢斥。」
當即又雷厲風行,命將胤礽即行拘執,其黨羽索額圖之子格爾芬、阿爾吉善及二格、蘇爾特、哈什大、薩爾邦阿六人俱行正法,杜默臣、阿進泰、蘇赫陳、倪雅漢四人充發盛京。
諸位阿哥陪太子跪在殿前,早聽康熙這一番訓斥聽得個個淚如雨下,唯有太子容色不變,儘管他的眼睛並沒有一刻離開康熙,但他只以那一種殘酷的沉默來回應康熙的所有指責,也不為他的屬下申辯一句。
眾臣見康熙悲痛若斯,無不流涕叩首奏曰:「諭旨所言皇太子諸事,一一皆確實,臣等實無異辭可以陳奏。」
康熙看著大阿哥帶下雙手被縛的二阿哥,忽又在他們將要退出場之前朗聲道:「朕前命直郡王大阿哥胤禔善護朕躬,並無欲立胤禔為皇太子之意——胤禔秉性躁急愚頑,豈可立為皇太子。」
大阿哥好似略微停了一停,卻沒有回頭,徑自領著二阿哥去了。
康熙的侍衛沒有一個人流淚,也包括我,因為要保護皇帝,視線模糊是絕對不行的。
第三十八章
吳什和李德全一左一右攙扶康熙回殿,康熙已屬不支,令我代他出守今晚亥時為十八阿哥接三的儀式。
豎引魂桿,燒「倒頭紙」、「倒頭車」、「倒頭轎」、念「往生咒」、傳燈焰口等一整套儀式下來,別人是似哭似喊、有聲無淚,我是靈魂被抽盡,殘留著軀幹,從此與未了願同存亡,地老天荒。
將近黎明,我才踏出十八阿哥靈床所在寢殿,因忘了穿氅衣、風領過來,迎風一凜,偏首捂嘴掩了咳嗽,身上忽的一重,一件玄狐皮大氅落下來。
我有些神思恍惚,下意識以為是十三阿哥,脫口而出道:「你——」忽一抬眼,看清是四阿哥,忙忙止住。
四阿哥不以為意,替我圍好大氅:「這次見你,瘦了不少。」
我看著他走開,坐在廊下,面對天井,他的目光注視在某處,微微出神。
他的側面頗有幾分像康熙,孤意在眉,絕情在睫,明明凜然而然,不容人親近,恍然間卻有迷惘、疏離、孤獨、落寞等等情緒傾瀉蔓延。
這個時辰,連八阿哥也交了事,到康熙那裡報到去了,我在寢殿內也不打抬頭看人,只當四阿哥同其他阿哥一樣,都去了康熙處,沒想到他還留著。
陡逢太子被廢這等大事,布爾哈蘇台行宮上下表面平靜,實則暗潮洶湧,各有各的打算鑽營,而諸皇子中,四阿哥是相對而言表現的最波瀾不驚的一個。
我想我應該找點話說,但我實在太疲倦,只站在那裡,等他開口。
果然他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真的相信你在裂縫后見到的是十八阿哥?」
我靜靜地與他對視了好久,才道:「請四阿哥不要問我這樣聰明的問題,我向來甘心做個快樂的笨人。」
四阿哥一曬:「我不問你,你也會問你自己,你快樂嗎?」
我想了一想,答道:「春有嬌花夏有月,秋有涼風冬有雪,若是心中無閑事,便是人間好時節。」
四阿哥一頓,道:「這句話……」
我接道:「是聽你說的。」
那時四阿哥安排我住入四貝勒府書房怡性齋所在跨院東間,准我書房行走,理經整卷,隨供調問,期間我有多次機會聽到他偶得閑暇和人談佛論經,而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句。
顯然他也想起來,因望住我微微一笑。
我心裡卻很難受,唯有垂首而已。
四阿哥忽然上來緊緊擁住我,我掙一掙:「別。」
他不放,他的手臂越收越緊,好像要把我嵌入他的身體:「誰都知道你本來是我府里出來的人,皇阿瑪憐你疼你重你,別人都眼紅我……可我只懷念以前那種一抬頭就能看到你的日子。」
到了此刻,我已不關心會否有人看到我們,他不介意,我更無所懼。
我隔了一會兒,才能略脫出他的懷抱。
失去溫度,有點寒冷,但我要的就是這個。
我揚起臉看著他,我的自尊,任他踐踏,只憑個人機智閃避,躲不過時只得忍痛犧牲,從來沒有任何人站起來為我說過一句半句話。
多少夜晚睡覺時候,我仍然警惕,稍有聲響,馬上靜靜睜開雙眼。
這種傷痕,不是時間可以磨滅。
沒多少人可以洗脫過去,從頭再來。
他已經傷害了我,我大可不必加倍懲罰自己。
我不想再向任何人懇求時間、愛戀及憐憫。
我痛恨選擇,選擇永遠是錯的,因為必須捨棄一樣,去爭取另一樣,日後一定後悔,但如果我這一生一定要倚賴一個人,那麼這個人,我已經選定,不是四阿哥。
於是我一字一句說給他聽:「真的到某一時刻,你發現你每天一抬頭就能看見我,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你會發現我不過如此,四阿哥,我不想做你的『不過如此』。」
四阿哥沉思片刻,看著我的眼睛道:「你不是不過如此,你會是我的側福晉——」他執起我一隻手,輕吻在我的手心。
我的手上還淺淺留有幾天前被十四阿哥推倒時弄出的數道傷痕,他的嘴唇柔軟、溫熱,緩緩摩挲移動之處,讓我起了一陣戰慄。
他微微低著頭,眼角卻揚起看我,這一眼,碧海晴天。
「我說過,你是我的,我不會對你放手。弱水三千,只有你是我的專寵,無人可以取代。」
他接下來兩句話,令我啞然失笑,我忘了,他腦子裡不可能有什麼男女平等,他的觀念就是「你似絲蘿不能獨生,必須依託於我這棵參天大樹」。
可是,要讓四阿哥明白他所說的「專寵」就是我指的「不過如此」,該是一個多麼浩大的工程,比小白星反攻地球難多了。
跟他說不通的,他是典型硬的不行來軟的、軟的不行來硬的,總而言之一句話,他可以讓我不舒服,我不可以讓他不舒服,他根本就不接受我的意見。
碰到佔有慾這麼強的人,又是金伯利岩做的腦袋,我看要炸開才行。
十八阿哥的接三儀式過後,康熙很快命八阿哥先行護送十八阿哥靈樞返京,九阿哥、十二阿哥同行打點。
九月初七,康熙又一次命張庭玉、吳什、鄂倫岱等傳渝諸大臣侍衛官兵人等:「朕以胤?凶戾,勢不得已,始行廢斥,斷不輾轉搜求,旁及多人。若將從前奔走之入必欲盡行究處,即朕宮中宦侍將無一入得免者。今事內干連人等,應正法者已經正法,應充發者已經充發,事皆清結,餘眾不更推求。嗣後雖有人首告,朕亦不問,毋復疑俱。至於皇三子胤祉,曾召來行在有所質問。伊平日與胤?相睦,但未曾慫恿為惡,且屢諫止,胤?不聽。其同黨杜默臣等四人因無大惡,故充發盛京。」
同日,命八阿哥胤?署內務府總管事。
似這般諱暗不明,滿朝震動的情況下,此令一出,人盡皆知康熙對八阿哥非同一般的信任與器重,八阿哥將成為下一位皇儲似乎已是有眉眼的事。
最突出是十阿哥自打知道這個消息,出來進去愈發趾高氣揚走路帶風,也不顧康熙由於心情十分之難過,已經連續七天七夜不思寢食、不吃不睡,孰不知他這樣的狂喜之態看在康熙眼裡,更添厭煩而已。
相形而言,其他阿哥就要謹慎的多,自從康熙廢了太子,又當眾斥責大阿哥「秉性躁急愚頑」,這些皇子基本上是人人自危,既不能表現太過,也不能不表現。
因為過於傷心,康熙得了輕微的中風,右手不能寫字,每日只能用左手批答奏章。
一般在亥時末,康熙一天的工作完成,便令我替他按揉捏拿,左右肩關節、肘關節、腕關節、指關節由上而下做完一套,約摸半個時辰左右,之後正好服當天最後一劑葯,而康熙或閉目養神,或召一位或幾位阿哥來說話解悶。
四阿哥說我瘦了,我看這些阿哥才真的是瘦了一圈,勞心勞力且不說,只看康熙不思寢食,其他人就連正常的飲食也要剋制,說難聽點,就算是表面功夫也得做下去。
不過聽說大阿哥負責看守的二阿哥倒是化悲憤為食慾,大吃大喝,索求無度,大阿哥亦遵康熙之命滿足他在這些方面的一應要求。
講到底,康熙精心培育二阿哥四十餘年,如今說廢就廢,就是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接受,情緒極不穩定。
初九這日,康熙傳來領侍衛內大臣,滿大學士、前鋒統領、護軍統領、副都統、護軍參領、侍衛、滿侍郎、學士、起居注官等,當面涕泣不已,未語淚先流,謂曰:「朕歷覽書史,時深警戒,從不令外間婦女出入宮掖,也從不令姣好少年隨從左右,守身至沽,毫無暇玷。今皇太子所行若此,朕實不勝憤懣。至今七日未曾安寢。」
諸臣皆嗚咽,奏請「頤養聖躬」,只是跪在靠後位置的有不止一人在聽到「姣好少年」幾個字的時候抬眼偷瞧了瞧我。
和康熙的侍衛比容貌,我自然算得是姣好,但如今康熙身邊有個人氣急升的哈哈珠子、身兼一等侍衛的玉格格也早就傳開了,這些人大概是只曾聞名不曾見面,一時半刻還對不上號,卻也不想一想,康熙說話,哪裡會讓他們抓漏洞。
只不過我到現在才確認二阿哥原來還是雙性戀,而康熙早就知道了,這個……應該不能算是遺傳吧?
這邊眾人正在傷心,十三阿哥忽然從外頭進來,向康熙稟了一番話。
原來我們現在停車投宿的地方離長城不遠,卻發現有包括傳教士在內的前行部隊已無命行軍跨過了長城,且理由是他們認為今晚康熙也會在長城內停留。
康熙聽了,勃然大怒,立即下達御旨,要所有傳教士、照管官員等全都回來,凡是已經過了長城城門、名字被守兵記錄在案的,要將名單馬上被報送給過來,嚴懲不怠,並且所有官兵不允許有任何行李拉回來。
十三阿哥領命而去,康熙也無心再談,遣散眾臣,倚幾支額,合目不語,偶爾重重嘆息一聲,連李德全在內,誰也不敢上去勸。
因我身子還沒有好透,康熙平常並不叫我在他跟前久站,但今日他卻像忘了這一茬,直到近晚膳時才緩緩睜開雙眼,見到我站在榻側,愣了一愣,道:「霜兒你……」
他只說了名字,就忽然停口。
我明明知道他在看我,心頭不由一陣狂跳,卻只當什麼也沒聽見,隔了半響也不見他再發話,想他應又睡了,怯怯抬眼一看,然而康熙的目光並未移開,我慌忙又垂下眼去,他這才交待李德全傳膳。
晚膳時,李德全遞上盛綠頭牌的朱盤,康熙這幾日都是看也不看即命撤下,今日卻翻了尹常在的牌子。
雖然康熙今晚不批奏摺,我也直到戌時末才有時間出去——康熙新賞了一匹御馬給我,我基本上每天都要撥出一個時辰溜馬熟悉。
十三阿哥辦事效率很高,這會兒已把過了長城的官兵召回了十之八九,除了兩個被任命照看歐洲人的官員被認為已經儘力召回了他們手下的士兵,而被康熙原諒,名單上其他人都被罰了一年的俸銀,因為不能帶回行李,有許多返回的人只得睡在沒有墊子的地上,還有睡在露天的,我出營尚能擇路繞開他們,但回來時候人就更多,不得不下馬而行。
這時的天氣,到了早晨往往滴水成冰,甚至連土地都會凍住,十三阿哥正在指揮手下給他們儘可能分發到草墊,眾人無不感激涕零,我見了卻是一驚,剛在觀望,忽見四阿哥走出來,到十三阿哥身邊,二人說了些什麼,我便要走,十三阿哥湊巧轉過首來看到我,興沖沖朝我招了招手兒。
大阿哥受了康熙斥責后,有很多原本屬於大阿哥的差事都轉到了十三阿哥身上,這幾日他忙的腳不沾地,我本不大有機會見他,現見他召我,倒不好裝作不見的,把手中馬韁交給迎上來的小太監,過去給四阿哥、十三阿哥請了安。
十三阿哥隨意跟我說了幾句閑話,四阿哥在一旁看著,忽道:「怎麼你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
我心裡還裝著之前康熙喚我「霜兒」的事情,但這種事康熙身邊的人是沒一個敢傳話出來的,我自己也不好說,此刻四阿哥問,我只得苦笑一笑,避重就輕:「玉瑩是在想,皇上既然命十三阿哥給他們分發鋪蓋,為何不讓他們進現成營帳?」
四阿哥瞧一眼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低咳一下,壓聲道:「不是皇上的意思,是我的意思——不過他們以為這是皇上的意思。」
居然被我猜對了,找我連日觀察,康熙要麼不動怒罰人,一罰就是不留餘地,毫無情面,十三阿哥這麼做雖是善舉,但終究違背了康熙的意思,不知可有妨礙?
十三阿哥看出我的疑惑,解釋道:「我是不願他們凍的生病,不然明日起程,拖拖沓沓的,不好上路,就算皇阿瑪知道,也不會怪我。」
這個理由,他只好拿來說服自己,說服不了我,也說服不了四阿哥,十三阿哥與我、四阿哥不同,這些時日他很少在康熙跟前,不知道康熙最近暴躁的有些古怪,何況康熙如今最忌有人瞞他。
四阿哥又問我:「皇上那兒查出這次究竟是誰下令這些前行部隊過長城的了嗎?」
我奇道:「皇上沒查,沒問,十三阿哥不是知道的嗎?」
十三阿哥同四阿哥對視一眼,搖首道:「我不知道。」
我便不作聲了,十三阿哥忽道:「小瑩子,我帳里有好吃的——」
他嘰哩咕嚕說了個好吃的什麼名字,我沒聽懂是哪國語言:「我本來想叫人給你送去,既然碰到,你就順路上我那兒拿吧?」又朝四阿哥笑道,「四阿哥你也來吧?我準備了你的份。」
我在康熙那裡,什麼好吃的看不到、吃不到?十三阿哥自然也知道這個,他這麼說,不過是想大家再一起多走一程路罷了,何況大晚上的,這兩個阿哥我隨便跟哪個單獨走都可能不便,但兩個人都在,反而安全,因爽快應了,同著他們往十三阿哥大帳所在的東營走去。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各自把他們親衛支得遠遠的,和我漫步走著。
絲絲晚風拂過臉龐,有點涼,他們之間偶爾用滿語交談幾句,話也不多,我只管低頭看腳下的路,偶爾把地上石子踢得東倒西歪。
十三阿哥想起一事,從懷裡掏出件什麼物事塞入我掌心:「這個給你。」
我攤手注目一瞧,溜溜圓一粒,其質非金非玉,非石非木,不知何物,色黑如漆,黯無光澤,但如定睛細審,卻又覺得出內里氤氳隱隱,層層流轉,古雅朴蘊。
若非我在康熙身邊日子漸久,耳濡目染,眼力大漲,換作剛來古代時見到此物,定然辨不出這是可以辟邪解毒的異寶伽藍珠,耳邊只聽十三阿哥接道:「早上我和四阿哥在外面習獵,無意中拾的,想起你從小喜歡玩石頭,我就帶回來送你。」
最近康熙身邊是非多,我也擔心被人下點毒鼠強、敵敵畏之類,俗話說得好,有拿不拿豬頭三,雖然明知十三阿哥是找個借口把它送我防身,但他不點穿,我也裝作不知,笑著收了指:「難得這麼圓圓可愛的石頭,玉瑩謝十三阿哥賞。」
話音剛落,不知怎麼我手忽的一滑,伽藍珠一記落地,彈了幾彈,沿著一側斜坡草地滾下去,所幸其在暗處竟能發出孔雀藍熒光,不愁尋不著方向,我循蹤追下去,四阿哥在身後道:「慢點,仔細跌著。」
我大大咧咧一揮手:「等我一下,馬上回來!」
我只顧心疼別把伽藍珠磕壞了,等奔下去撲住,才發現人已到了坡底,回首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真正是下坡容易,上坡難,我今日在康熙身邊站了大半天崗,晚上又出去騎馬,腿酸得很,現在後悔沒讓十三阿哥跟我一起下來了,不過想想也不可能讓阿哥幫侍衛撿東西的,這下可好,等我爬上去,也就圓滿了。
但是不爬上去也不見得有吊車來吊我,我收好伽藍珠,唉聲嘆氣要往上走,突然聽到身側草叢中好似有什麼響動,先以為是野獸,再一聽又像是喘息聲——額滴神呀,不是野豬就是女鬼!
我駭得毛骨悚然,剛要揚聲叫人,只見草叢一陣大動分開,當真奔出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向我撲來,正巧天際重雲散去,月白風清,上下天光,一碧無際,令我一眼看清該女子有身影投在地上,第二眼,又看到她身後十阿哥一面系著褲腰帶一面罵罵咧咧追出,而那女子更是恐懼,撲住我就不肯撒手,滿口叫道:「侍衛大人救命!侍衛大人救命!」
我聽她口音古怪,仔細朝她面上一觀,卻認出是在十八阿哥八歲生日晚宴上獻演燈碗舞的那名蒙古族軟骨麗姬琴格樂日,當晚她就被某蒙古王公送給八阿哥為侍婢,但十阿哥自舞場一見,就對她大有垂涎之意,是以八阿哥只留她在外圍使喚,連這次回京也沒帶走,擺明給人可乘之機,如今遇此情景,兩下一對照,我哪裡會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總算現在看狀況應該是琴格樂日反抗得力,十阿哥還沒有入港,不然給我棒打「鴛鴦」,看到野外A片,春夢變噩夢,那可大大不妙。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些跟我無關,我是不願靠的太近,無奈琴格樂日當我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揪得我快要斷氣不說,還在胡言亂語:「十阿哥,我已經有了心上人,就是、就是這位侍衛大人……你放我走吧!放過我吧!」
十阿哥本來乍然見到我就擺出了一副淫笑面孔,此刻聽琴格樂日冒出這樣一番話,別說我肝膽俱裂,連他也是一驚,繼而笑得前仰後合,指著我道:「她!她?」
我沒空跟他計較,一門心思扳開琴格樂日手指,緩過一口氣,剛吐出一個字:「我……」
「是他,就是他!」琴格樂日滿面淚痕地沖十阿哥吼完,一掉頭,雙手狠狠固定住我的臉,半吻半壓上我兩片嘴唇。
這……這也太大膽、太奔放了吧?竟然對我法蘭西熱吻?
豈有此理!怎麼不分男女,每次都是我當強受——被強迫做小受?
然而在我動手教訓她之前,琴格樂日忽得放開我,貼耳迅速道:「對不起!」說著,把我往十阿哥處重重一推,自己轉身奪路往坡上逃去。
我猝不及防下,差點被十阿哥抱個滿懷,噁心得要命,腳下一歪,跌在路邊,十阿哥也不追人,只歪頭瞅著我嘿嘿而笑,拎了拎自己褲帶,又要伸手來抓我,忽有所覺,一抬頭,愣在當場:「四阿哥、十三阿哥?」
我半坐在地上,懶懶掉過頭,一眼瞧見琴格樂日撲在剛剛下坡來的四阿哥懷裡,不禁大怒,四阿哥身子一側,我才看清原來是他扭住了琴格樂日的手腕,不准她跑走,角度問題而已,並非投懷送抱。
而其後十三阿哥則滿臉玩味的看看我,又看看她,一副開心樣子。
儘管琴格樂日哭花了臉,美人終究還是美人,衣衫汗濕了,更加貼在肌膚,身姿畢露,媚骨春光,轉側掙紮下,肩胛酥胸,腰腹線型,處處風情迤儷,淚眼更溢迷幻流光,脈脈可憐,也不知她認沒認出來的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只當又是強人,即將面對加倍折辱,唬得簌簌發抖,可是真以為到了絕境,卻又咬緊牙關,蒼白臉色,一句討饒的話也不說。
十八阿哥八歲生日晚宴上,她縱然見過我,我從頭到尾穿的都是男裝,認錯我,也不算她的錯,借我脫身,亦是她懂得自救,不管怎樣,我不為難她這樣女人。
「日!」我叫她名字,她惶然轉首瞧我,我笑,對上她視線,更大聲道,「其實我也喜歡你很久了——快點回去洗洗,等著晚上我來找你!」
四阿哥放開琴格樂日手腕,她踉蹌一步,露出不可思議神氣瞠視我。
我脖子酸痛,自抬手揉捏一下,撐手站起,尚未立穩,她居然不顧死活,飛快跑下坡來,緊緊勾摟住我脖頸,在我一側頰上印了香吻一枚,又用蒙古語說了一句什麼,才放開我,還不忘深情望著我先倒退了兩步,再一回身,繞過十三阿哥和四阿哥跑走。
我確定她不會回頭,舉手背擦乾頰上她吻過地方,問十三阿哥道:「她剛才說什麼?」
「她說:她會等著你。」十三阿哥過來輕拍一下我的頭,把我鬆動帽子扣牢。
我只當旁邊下巴快掉到地上的十阿哥是透明,以詠嘆調打岔道:「今天晚上太陽多好啊!——十三阿哥,你不說有螢火蟲看?帶我去啊。」
十三阿哥二話不說,一手勾了我臂彎,連拖帶拉把我帶上山坡。
他的腳步太快,我要一門心思跟著他才能保持速度,不覺走到不認識地方,他忽然停下,氣鼓鼓道:「她怎麼敢親你!我要告訴八阿哥!不准你喜歡她!」
我亂笑一把:「十三阿哥,我喜歡男人的好不好?」說至此處,驟然想起,「咦,四阿哥呢?」
還沒等我回頭,十三阿哥已道:「他不過來了,上次十阿哥在熱河欺負你,四阿哥要找他好好算清這筆帳!」
啊?
「他怎麼知道?」我心裡一咯噔,只甩下一句話,也等不及看十三阿哥反應,便掙脫開他手返身去找四阿哥。
但我只邁出一步,就停下。
四阿哥就在我面前五步之內,他一直跟在我和十三阿哥身後,只是腳步太輕,我的心又太亂,所以沒有察覺,根本不像十三阿哥說的那樣!
可是,四阿哥的確擺出了一副要跟人算賬的臉,連他的聲音也像討債的財主:「真的是十阿哥欺負你?八阿哥有沒有份?我饒不了他!我——」
我已經知道自己落了十三阿哥的套,但此時見他肩膀一動,似要回去行動,還是嚇了一跳,只差作揖流淚了:大爺們行行好吧,別再為我搞什麼桃色花邊、爭風吃醋的橋段出來了,我一姑娘家,生活作風問題還是很重要的,你們雄性激素過多,我又不是滅火器!
「沒有事!十四阿哥救了我!我什麼事也沒有!」我急著辯白,不想又說錯話。
十三阿哥一轉身,走開一邊蘆葦叢里,不曉得他是被我氣到拔草泄憤還是要避開四阿哥那雙快噴出火來的眼睛。
四阿哥飽含威脅性地收縮瞳孔:「你說十四阿哥救你?唔?」
我徹底沒轍,實話實說:「本來就是,你又不在,難道是你救我?」我瞧瞧他臉色,又想緩和一下氣氛,「不過十四阿哥也沒救到我什麼,十阿哥的頭快被我打破他才出現,你知道,我一向威武、那個不能屈……總之、總之你知道我很討厭那種事……總之、總之我不會讓別人碰我……」
四阿哥越走離我越近,而我越說越結巴,越說越亂,等意識到自己都說了些什麼,臉上一燙,恨不得把剛才的話都抓過來吃掉,絕望中還想彌補:「那個、那個『別人』也包括你……」
四阿哥用指背輕輕挑起我下巴,追問:「我是知道你威武不能屈,但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很討厭『那件事』?」
「是……是啊……你最討厭……」我仍在嘴硬,可聲音在他如此近距離的逼視下,壓得很低很低,反而有種膩得化不開的感覺,違背我初衷。
他沒有改變姿勢,卻緩緩說出讓我面熱心跳話語:「我已經很久沒有要過你,我很想你,你呢?」
我抿緊嘴,艱難地咽口唾沫,完了,他不是說真的吧?
他要是說真的,我就真的要完了。
不錯,我見過他的極端冷酷,也見過他的狂熱至極,但是,就算你是四阿哥,也不帶這麼挑逗良家格格兼一等侍衛的吧?
「喂!小瑩子!你看——你看螢火蟲——」十三阿哥的聲音從那頭遙遙傳來,我心道,什麼螢火蟲啊,我隨口說說的嘛,一面下意識掉過頭去看,誰知這一看,就失了聲、丟了魂。
只見十三阿哥所過一路,葦草間的螢火蟲兒全飄忽不定的飛上天去,數不清的一粒粒小亮光如綠色火焰一樣閃爍著,在空中漫飛,在草叢流竄。
一抬頭,才發現自己已處在一片「星空」之下,那種美麗的螢光和流線在頭頂畫出條淺綠的光之河,是流動的柔和的星光,彷彿伸手可及,卻誰也不忍觸動。
可是四阿哥眼中閃耀的光芒,勝過千盞萬盞螢光。
讓我震驚只因今日才知他也有這樣溫柔一吻,幽幽落入耳跟,蔓過後頸,髮鬢廝纏,鎖骨敏感,又尋回嘴唇,舌尖放肆,耳眼鼻喉,每處貪戀。
引我氣息急促,卻不容半點反抗。
「我要你……」他的野性低音聽起來有點恍然「我愛你」,彷彿一股電流刺透我全身,酥癢難當。
然而我不吭一聲,咽嗚藏在喉間。
我恨他,是他這般溫暖親和,纏綿繚繞,既不偏激,也不手軟,徒惹我痴心妄想。
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人,他卻只能給我一晌貪歡醉。
沒有未來,偏要未來。
只有他知,我知,從前未來,他這樣柔聲一喚,我就剎那十方,驚現蒼蘭。
好似年少時貪歡,前世里流光。
為什麼,當發覺愛上的時候,已經無法回憶是如何愛上的了。
愛上這麼冷的一雙眼睛,我會死的。
我嘆息。
我願意。
我握住他手,尾指交纏,他貼近上來,我享用他氣息:「十三阿哥要回來了呢。」
他只顧自我身上索取更多,半響才悶聲道:「不要緊。」
「如果是十三阿哥的話,就沒有關係。是嗎?」情熱糾葛正當濃,我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得喃喃吐出這句夢中話語。但我聽到時候,就已經說出口。
他稍稍退後一點,把臉轉向我。
「小千……」他說。低聲地耳語般地說。
他的嘴唇開合,我揚起臉,喉嚨抽緊,十分警惕,卻根本來不及掩飾這個名字對我的意義,只能聽著他說:「你記得你四歲之前叫白小千,四歲之後叫年玉瑩,你甚至記得我說過的每一句話,但你為什麼偏偏不記得你要對我說的話?」
我恍然不知所措,怎麼會?
怎麼會?
三百年前,年玉瑩這具肉身用過和我一樣的名字?
我伸出手指,去接觸、去保藏他的耳語呢喃,追隨著它的形狀,去觸摸說出它的嘴唇。
我的手被握住,被親吻。
「那天我眼睜睜看著你從馬上墜下,在你昏迷三天三夜裡,我向瑪法貴神起誓,若你能醒轉復生,我不會再放你離開……可是太子的馬踢傷你,我一樣沒能保護到你,這一次觸發你的舊傷,你只昏迷了兩天,我就快……」
我打斷他的話,遲疑道:「你說……你說我以前要對你說什麼話我不記得了?」
他用雙手捧著我的臉,把我拉向他。
我閉上眼睛,聞著他的肌膚。
他吻我緊閉的眼睛:「總有一天,你會再親口對我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