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新人
「我給錢,我給雙倍。」穿軍裝的小夥子虎頭大眼,看上去二十的模樣。他伸手掏出錢包,被虞子期喝止了:「你小子有毛病啊,老子說得還不夠清楚嗎?這東西我已經買了,你出多少錢都沒用。」
軍裝小伙臉頰一紅,急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太著急了。但是這片怪骨我找了很久,對我太重要了。你要是願意轉讓,一切好商量。」
虞子期的脾氣我比誰都了解,一般情況下,他絕對不會跟錢過不去,但要是碰到點兒上,那天王老子來了也沒用。那個小夥子雖然莽撞,但也不至於讓虞子期動如此大的肝火。我問虞子期怎麼回事,他拉開衣角,讓我自己看。我這才發現他懷裡塞了一塊餅乾大小的骨,骨頭上還密密麻麻的刻有文字。
多拉姆文?!
我立刻明白了虞子期的意圖,轉身問三辮子老闆:「這種骨頭還有多少?我們都要了。」
三辮子的漢語水平有限,他結巴道:「沒有了,沒有了。只有這一塊,你們走吧,快走,影響我生意。」
軍裝小伙顯然也聽見了,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戴綺思拉著我倆要走。不想對方忽然跳了起來,跟瘋子似的抱住了虞子期的大腿。我嚇了一跳,心說這地方民風也忒剽悍了。
「你找死啊!」虞子期抬腳就踹,那人居然不躲不閃,大臉盤結結實實地挨了虞子期一腳,頓時濺了滿地的血。
「殺人啦!殺人啦!搶劫殺人啦!」
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人群瞬間炸開了花,一傳十十傳百,眨眼間我們就被不明真相的群眾圍得水泄不通。虞子期從衣兜里掏出怪骨,飛快地塞進了我的背包里。戴綺思試圖維護秩序解釋情況,無奈四周雞飛狗跳,我連自己說話的聲音都聽不清,更別說她的辯解聲了。
「你看,走不了了吧?呵呵!」那小子捂著鼻子,悶聲悶氣地說,「早點交出來,大家都方便。」他滿臉的血,看不清是在笑還是在哭。
這時,外圍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哨聲,我估摸著是維護秩序的部隊來了。果然,不到半分鐘的工夫,人群便散得無影無蹤。一隊持槍的哨兵,唰唰地走到了小攤前。為首的中年人肩上帶杠,他掃視了一下現場,冷冰冰地說:「你們幾個為什麼要破壞集市上的秩序,誰是帶頭的,動手的都跟我走。」
三辮子老闆也被扣留了下來。我們五人被抗大槍的哨兵押著,灰頭土臉地出了小商品街。
走了十來分鐘,眼前出現了一排大字:邊疆開墾兵團。我回憶起拉姆大媽的介紹,心說這地方果然新建不久,軍警一家,連個像樣的看守所都沒有,居然直接把我們壓進了軍營里。
原本以為要將我們幾個分開收押問詢,不想最後都關進了同一間屋子裡。這間屋子單門獨院,屋子周圍是一大片余樹,隔著操場還能看見不遠處的宿舍營房。
哨兵剛離開,虞子期就掄起胳膊準備找那個滋事的小夥子算賬。三辮子老闆見狀急忙拉勸:「不要衝動,不能衝動,這裡到處都是當兵的,你們別鬧事。」
那小子老老實實地找了一個角落坐了下去,臉上雖然掛了彩,但沒有一點害怕的意思,似乎對眼前的情況司空見慣。
戴綺思問老闆:「他也是兵營里的人?」
「不不不,他是瘋子。我們這裡的人都知道。迷心瘋!」
「放屁!我叫米信豐,是來做考古研究的!」角落裡的人跳上來準備動手,被我一拳打了回去。
「脾氣挺急!」我笑了笑,「有你這麼做研究的嗎?大街上搶人家東西。」
他被我戳中了軟肋,略帶嗔怒道:「明明是我先看上的,回去取錢的工夫就被搶了!你們不講道理。」
正說著,矮屋的門「咯吱」一下開了,一個頭髮灰白的小老頭兒瞪著眼睛走了進來,指著角落裡那小子喝道:「米信豐!又是你,不想好了是不是!」
「哎喲,慣犯啊!我說怎麼那麼橫。」虞子期不屑地哼了一聲。
小老頭兒轉過頭來,厲聲問:「你是什麼人,你們為什麼鬧事。」
「大爺,在場可好幾百號人呢,你問清楚再來,到底誰先動的手。」
「你閉嘴!」米信豐站起身,擋在虞子期面前,「不許這麼跟首長說話。」
我一聽這兩人關係肯定不一般,就給虞子期使了個眼色,讓他看看再說。小老頭兒哼了一聲,然後對著米信豐劈頭蓋臉一通臭罵。老頭兒一口氣罵了十幾分鐘,我耳朵都快生繭了。好不容易等他罵完了。我就上前做了簡單的介紹,又讓三辮子老闆把事情的始末複述了一遍。
小老頭聽到一半就點頭說:「這孩子的事我都知道,不怪你們。今天的事就算了,一會兒先做個筆錄,再派人送各位出去。」
莫名其妙地從軍屯裡走了一圈,愣是沒逮著機會問古城的事,回程的路上我分外懊悔。虞子期卻十分得意,他翻開我的背包邀功道:「怎麼樣,哥們兒說什麼來著,酒香不怕巷子深。綺思學妹你快來看看,骨頭上刻的是不是龜茲文。」
戴綺思一早就注意到了那塊怪骨,她攤開隨身攜帶的文獻拓本作對比,很快就得出了結論:「這是一塊墓志銘,可惜不全。最後一行提到了『梓牙』兩個字,墓主人是一名武將,其他信息還不清楚。」
「回去找那個三辮子,問他從哪兒弄來的。」這個消息讓我眼前一亮,看來揣祖山所說的梓牙古城果然存在,此行已經有了重大突破。我們正要出門,屋外忽然傳來了敲門聲,我以為是老揣,想也沒想就把門打開了,可定眼一看,居然是那個自稱研究員的瘋小子米信豐。
「反了你了!」虞子期一見他就來氣,抄起茶壺甩了上去。米信豐似乎早就有備而來,不等我關門,他側身一閃晃進屋來,直撲桌上的怪骨。我托起怪骨避開了他的狼撲。米信豐狠狠地撞在桌角,摔得震天響。這一摔似乎讓他清醒了不少,他整了整衣服,爬起身來對我們說:「抱歉,職業病。」
戴綺思抽出板凳,給他上了一杯茶:「有事可以慢慢說,你找我們想談什麼?」
米信豐靦腆地說:「就是怪骨的事情,我希望各位能讓給我,價錢好商量。或者我把我的房子給你們也行。」
我沒想到他對這塊怪骨如此執著,就問他:「你做的是什麼研究,這塊骨頭這麼重要?」
他眼中放著光,滔滔不絕道:「太重要了,你們不知道我找了多久,現在就差它了。說實話,你們這些來旅遊的,不就圖個好玩新鮮嗎?新疆好玩的東西多了去了,想買工藝品,我可以介紹。這塊骨頭對你們來說毫無意義,可對我簡直比生命還重要……」
「打住,說了半天。你好像對怪骨的來歷研究得很明白?」
「那當然,當初在秋心泉發現第一塊怪骨的就是我們考古隊,我和我導師一共挖出二十多塊類似的骨頭。這地方並非一片無人綠洲,早在兩千年前就已經有過獨立的高度文明。哎呀,我跟你們說你們也聽不懂。總之,它屬於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是國家所有,必須上交。」
米信豐的話聽得我心頭一驚一乍,看來這小子就是我們要找的突破口。我順著他的話頭追問:「那考古隊為什麼只剩你一個人了?我看周圍的人對你很不信任。」
「那是他們愚昧!」米信豐臉頰一紅,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飲而盡,「我們打了申請,希望政府能重視,把這裡划入保護單位,然後進行大規模勘探。可那群兵蛋子忽然插了一腳,愣說我們浪費自然資源,應當響應國家號召,把綠洲比賽成沙漠中的螺絲釘。我們的申請報告被再三駁回,組裡的人陸續撤了,最後就剩我和我導師兩個……」
「哦,那你導師他老人家現在……」
「走了,胃癌。」
聽完米信豐的故事,戴綺思感觸頗深,他們算半個同行,說起話來分外熟稔。聊了一陣兒,米信豐對我們的綺思學妹長推崇備至:「想不到你竟然是從徽州大學來的,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那這二位是……」他滿心期待地看著我和虞子期。我當然不能說實話,只好順著他的思路編下去:「我和這位小爺,都是退伍軍人。小妹妹此行的保鏢兼助手。」
我有我的想法,從集市的表現我就敢斷定這個米信豐絕技不是善茬,要是讓他也知道我們的身份對以後很不方便便宜師傅教的:做人做事凡是留三手。
「哦哦,難怪這位小大哥一眼就相中了怪骨,英雄所見略同。哈哈哈!」米信豐自說自話地把我們幾個歸類為科研工作者,十分熱情地邀請我們去參觀他的研究成果。當然,前提是歸還手頭這塊怪骨。
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收拾好行裝立刻隨他前往研究所觀摩學習。臨走的時候又吩咐前台,如果同行的老揣回來了,就讓他在屋裡等著。看門的大爺見我們和米信豐同行,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還偷偷向我打手勢說:這人是個瘋子,千萬別上當。
朝陽同志的住所離小賓館有一段距離,走了半天,他在一戶破爛矮小的泥坯房前停住了腳步。
「就是這裡了,你們待會兒見了屋子裡的東西可別驚訝,千萬保持冷靜。」
我心說臭小子還挺會故弄玄虛,一塊墓志銘而已。除非你把墓主人的棺槨拖出來當床睡了,不然我們幾個還真沒什麼好驚訝的。
他領著我們進了屋子,我環視四周,房裡凈是些書刊雜誌,牆角堆著一攤衣物,散發著霉臭味。
「你想給我們看的就是這些?」我說著準備往屋子裡走,被米信豐一把攔住。他激動地說:「快看,它就在你們腳下。」
我低下頭,這才發現屋子中央是一處矩形梯坑,而在梯坑的底端,靜靜地卧著一條白色的巨龍。
梯坑中的巨龍蜿蜒盤踞,總長超過兩米,雖然早就化為一堆白骨,但依舊讓我們幾人飽受視覺上的震撼。米信豐見我們看呆了,十分得意:「你們是第一批見證海蛇存在的人。等找回所有的骨頭,看他們還敢罵我瘋子。」
我率先跳下梯坑,近距離觀察下,這條蛇形生物更顯猙獰生動。戴綺思順著一旁的梯繩爬了下來。
「這是什麼動物的遺骸?你挖出來的?」
米信豐驕傲地點頭:「兩年前,我和導師在綠洲找到的。當時整個考古隊都沸騰了。我們這批學員來自各個院校,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踏上戈壁,跟著賈老師一路走一路看。這條海蛇骨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才清理出來,後來在發掘過程中遭遇了罕見的大沙暴,造成了自然事故,怪骨受到破壞,很多碎片下落不明。再後來的事情你們也知道,有關部門駁回了我們的申請,比賽兵團就來了……」
「你們的報告里沒提到這些骸骨?」
「怎麼沒提,賈老師還特意帶他們去現場看過,可那群當兵的非說海蛇根本不存在,是我們用氂牛骨拼出來唬人的。後來博物館斷了我們的研究經費,賈老師就自費帶著我們在附近尋找怪骨。半年前,老師死了。現在整個考古隊就剩下我一個人。」
「這麼大的工程,你一個人做的?」骨架復原需要極大的耐心,這條怪骨身上的拼接痕迹少說有上百處,這讓我對米信豐的專業水平刮目相看。
他有點不好意思:「我修的是古生物學,甲骨文一點研究也沒有,一開始的時候怎麼也對不上號,後來慢慢摸索,總算找到一些規律。你們手上的那塊怪骨應該嵌在這裡,脊椎部位。」
虞子期取出背包里的怪骨:「兄弟,什麼都不說了,你收好了。」米信豐找來一個支架,小心翼翼地把那塊骨頭放進了海蛇的背脊里。戴綺思從頭骨處走出來,神色是少有的激動。「我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墓誌碑,整條怪骨上刻滿了墓主人的生平。」她指著頭骨部分,「上面寫著這位大將軍降服惡龍的全部過程。你們當初是在什麼地方挖到它的?如果方便,能不能帶我們去看看?」
米信豐為難道:「地方能找到,我自己也去過幾次。但想挖出其他東西,那就沒戲了。海蛇坑就在戈壁邊上,那裡原先是個淺灘,最近已經完全沙漠化了,沒法挖。」
我想了想,好像還真沒有沙漠作業的經驗,沙質覆蓋物挖不盡、炸不動,憑我們手上的器械想抵達沙層下方頗為棘手。
「其實有了這條怪骨,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一大半了。」米信豐沾沾自喜地說,「我準備立刻回鎮上去找領導彙報情況,等博物館的研究員一到,小照一拍,嘿嘿。看那群兵蛋子還有什麼話好說。小妹妹,你能看懂上面的文字,不如跟我一塊去吧,帶著外國學者回去,影響力肯定翻一番。」
我問他,如果事情順利,新的考古隊大概需要多久能抵達綠洲。他掰著手指頭說,往返要花四天,打報告等通知,購買器材,就算上級特批,整個流程走下來怎麼著也得用兩到三周的時間。
「那我們先回去了,不耽誤你的正事。」
「不耽誤,不耽誤。我在綠洲待了兩年,第一次能說上心窩話。不過我現在真的得走了。你們要是願意多留幾天,等考古隊回來,我帶你們去現場。」
送米信豐離開之後,我開始犯難,說是兩周,他今天回去之後肯定要帶著人先回來一趟,保不齊會去戈壁圈現場。依照目前的情況,我們必須在四天之內找到梓牙古城的遺址,並且找出根治鬼眼的方法。
虞子期聽了我的計劃說:「這是扯淡,連古城在哪裡都沒摸透,難道要把整片戈壁都挖一遍?」
我說:「米信豐提供的線索已經夠詳細了,隨便找人問問就知道哪片沙地是最近幾年才出現的。確定大致地點之後,憑尋龍點穴之法還愁找不到地方嗎?現在問題的關鍵是怎麼打下去。黃沙地不比尋常,鐵鏟長鍬根本無濟於事。」我們一邊商量作業方法一邊朝住所走,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
一進房門就看見老揣抓耳撓腮正在滿屋子轉悠。我說你是不是吃耗子葯了,上躥下跳的。
「你們現在才回來,我都打聽好了,離這裡三天的路程,有一個鬼城,聽路過的商隊說那座城空了上百年,夜裡還會鬧鬼。我覺得八成就是那地方了。你看我買了平安符還有地圖,這是當地人推薦的,在廟裡開過光,特別靈……」
「老揣同志,看到你這樣積極主動,我個人十分欣喜。聽我的話,東西收起來帶回去給孩子玩,咱們目前還用不上。我們在戈壁上找到了一處古墓遺址,這個人身份顯貴,和梓牙城有關。晚上你就在外邊替我們站崗。」
老揣大叫起來:「什麼!你們要盜墓!」
「小點聲,」我趕緊關上門,「這叫大膽假設小心取證,哥兒幾個又不偷他什麼。」
「你裝什麼孫子,在美國的時候也沒見你講過文明禮貌,老爺的墓還不是你挖的?」
一提許老師,老揣不好意思了。他捂著臉坐了下去:「那我跟你們一塊兒下去,遇到危險也好有個照應。」
「你裝什麼孫子,在美國的時候也沒見你講過文明禮貌,老爺的墓還不是你挖的?」
一提許老師,老揣不好意思了。他捂著臉坐了下去:「那我跟你們一塊兒下去,遇到危險也好有個照應。」
我果斷謝絕了老揣的好意,他現在的身體情況不適合劇烈活動,盜墓又不是請客吃飯,帶著門外漢反而容易出事。就沙漠地形的特點,我苦思冥想總算有了主意:既然沙漠里沒有土,那我們就自己造土。其他人聽完詳情之後都說我的設想可行。
戴綺思對怪骨上的故事念念不忘,表示要回梯坑看看。老揣忙說他對撬鎖開門特別在行,申請與她同行。我不好意思再回絕他,於是四個人兵分兩路開始著手進入將軍墓的準備工作。戴綺思帶著老揣再次去了米信豐的家,我和虞子期則去集市上採購造土用的材料。
虞子期負責的木料和防水漆很快就到位了。他見我兩手空空,就問怎麼回事。我把心中的顧慮跟他說了一遍:木材和鐵器都不成問題,難就難在我們造土需要大量清水,沙漠中滴水寸金,綠洲里雖然水源充沛,但如果讓別人知道我們運水出去是為了灌溉沙地,那鐵定沒戲,搞不好還會惹來一身腥。
虞子期點頭:「好像是有點道理,秋心泉總共就這麼屁大點地方,咱們前腳把東西買了,街上的人後腳就把話傳開了。別人不好說,駐紮兵團那邊肯定會查,不好辦啊!」
倒斗這個活兒,最有難度的部分不在於挖掘,而要看如何隱藏挖掘的過程。荒山野嶺還好,反正沒人,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遇上聚落住家就不好辦了,野一點的地方,可以入夜之後行動,要是人煙密集,實在不好下手,那就少不了購地建屋暗度陳倉。我們的情況更為尷尬,天幕地席,大漠中沒有遮擋,四周景色一覽無遺。戈壁灘離秋心泉又近,周圍來往的商隊不在少數,要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造土挖墓成了眼下的難題。
「我看這事宜快不宜慢,要不這樣,運水的事我來想辦法。你先去戈壁把墓室大致的位置確定下來怎麼樣?」虞子期信心十足地向我拍著胸脯保證。我一看天色不早了,不敢耽擱,就將買水運水的難題留給他處理,然後騎上駱駝獨自前往戈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