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幻境
我和虞子期攙扶著老揣,一行人繼續前進。這一次我明顯感覺到他的身體機能正在迅速衰退,整個人幾乎沒有力氣走路,大部分時間都是靠著我和虞子期的拖動在無意識地抬腳。虞子期頗為擔憂地看了我一眼。面對這樣的情況我深感無力,老揣隨身攜帶的葯夾早就空了,我們的背包里只有消毒物品和一些固態葡萄糖,根本無法緩解他的病痛。老揣雖然尚存意識,但手腳關節已經開始發硬,走路搖擺不定,如果不是我和虞子期一直在邊上扶著,恐怕早就無法自由行動了。
出了余林民居,我們來到一片開闊的溝壑地帶。虞子期滿頭大汗,問我還有多遠。我眺望前方,祭廟的塔尖依舊小得像天邊的星星。戴綺思說:「比預計得要慢很多,照這個速度,沒有一個鐘頭到不了祭廟。」此時老揣幾乎已經喪失了與我們對話的能力,他眼裡含著淚花,艱難地彎曲手指,嗓子里支支吾吾地喊著我們的名字,示意我們將他留下。古城內有太多未知的領域,依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如果遇險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留下來無疑是送死。我撿來幾節枯死的余木,拆開了防雨帳篷,迅速地裹了一個移動擔架。老揣明白了我們的意圖,掙扎著不願上擔架。虞子期拖著他朝擔架上一丟:「別嘰嘰歪歪的,跟個娘們兒似的。哥兒幾個有的是力氣,你他媽的要是敢在半路上咽氣,老子就讓你爛在這個鬼地方。」
「走!」我掛上擔架,對戴綺思說,「你只管帶路,能跑多快跑多快,我們跟得上。」戴綺思撿起我和虞子期遺落在地上的背包,大步邁向祭廟所在的方向。我們抬著擔架,鉚足了腳力,追在後邊一路小跑。我低著頭,沿著溝壑邊緣小心翼翼地前進,沒跑幾步就意識到這片溝壑縱橫的地形並非天然形成,而是後人刻意挖鑿的。深溝邊緣留有清晰筆直的挖鑿痕迹,橫縱每條壕溝之間大概有三四平方米的空間,填有類似蒙古包形狀的圓形土包,土包比地平面高出許多,目測有半米左右。它們有規律地被安置在溝壑地中,如同一座座無主的墳頭,靜靜地在地下沉睡了千百年。我無法推測這些土包在當時有何作用,到底是宗教祭祀儀式抑或日常生活中留下的某種痕迹。我艱難地扭頭,看了看身後的虞子期。他正專心致志地抬著擔架,似乎尚未注意到我們身邊的土包。我暗自鬆了一口,這要是換了平時,他肯定早就舉著鐵鍬深入敵軍找明器去了。擔架上的老揣瞪大雙眼,不知道是不是血液塞堵的原因,身體已經開始蜷縮發硬,如果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根本分不清他是死是活。我甩了甩頭上的汗,叮囑自己不能分心,與其花力氣去猜測溝壑地中的秘密,不如加把勁兒。老揣一家的性命此刻全部寄托在我們幾個人肩上,由不得半點鬆懈。
「老余,幹嗎呢?前邊沒人了。」虞子期忽然喊了一嗓子。我從沉思中驚醒,舉目四下,這才發現自己跟戴綺思拉開了距離。她的身影在土丘間不斷晃動,和我們已經隔了五六道溝渠。我急忙抬著擔架追了上去,可不知為何,我跑得越快,眼前的身影越是飄忽。我心中著急,抬著老揣,幾乎腳不沾地地趕路。虞子期早就在後邊喘上了,他呼喊道:「真是吃水的不知道挑水的苦,讓綺思學妹等一等。快,快喘不上氣了。」
我擱下擔架,高呼戴綺思的名字。她從對面的土丘那頭探了個臉,似乎沒有看見我們,緊接著又消失在圓頂的土包之間。此時虞子期已經汗流浹背,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願再動彈。我見不遠處就是祭廟,就對虞子期說:「歇五分鐘,出了溝壑地基本就到了。我先去前邊喊戴綺思,這地方到處都是一個鬼樣子,萬一走散了反而耽誤行程。」他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擺手讓我快去快回。
我拿出匕首,順手在沿途的土包上標了記號,以免回來的時候迷路,然後朝著戴綺思最後露臉的地方尋了過去。我一邊跑一邊喊她的名字,無奈內城太過空曠,聲音傳到半空中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連我自己都聽不清。我轉了好幾道橫溝,始終沒有找到戴綺思的身影。我低頭又看了一眼自己刻在土包上的記號,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從我離開虞子期他們開始到現在,我一路已經做了不下二十個記號,算算距離,早就超過了戴綺思最後出現的地方。十幾分鐘過去了,難道她始終沒有回頭,沒有發現跟我們幾個走失了嗎?我急忙登上土包,站在高處瞭望,一望無際的溝壑地里堆滿了半人高的球形土包,手電筒能照到的範圍內,視野被擋住了大半。我再次高呼戴綺思的名字,卻始終沒有得到一絲回應。我有些慌神,但隨即想起入城前我們定過一份詳細的計劃應對走失。我掏出微縮地圖,急忙尋找最近的集合點,發現正是不遠處的祭廟。我稍微鬆了一口氣,決定先和虞子期他們會合,把老揣抬進尖塔廟裡再說。依戴綺思的身手,說不定已經在前邊等著我們了。
我心裡有了主意,便跳下了土包,打算回去找人。就在我轉身之際,眼角忽然瞥到一抹血紅色的身影。我嚇得差點停止了呼吸,「唰」地回過頭去四下尋找。可周圍漆黑靜謐,剛才的人影就像我腦海中的幻覺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就近蹲在一處土包下,極力回憶自己剛才看到的人影,可他移動的速度實在太快,就像一塊血紅色的破抹布忽然從眼前飄過,根本來不及反應,更別提看清他的模樣。我舉起手電筒四下打量,始終無法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後低頭去找土包上的路標,可這一低頭不要緊,我赫然看見一雙血紅的腳印,清晰地出現在我剛才所站的地方。這下我根本顧不上檢查,扭頭就跑,沿著事先刻好的標記一路狂奔,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古城,為什麼總有各種各樣的血印出現在我們周圍。是人,是鬼?他們想要表達什麼?黑暗中我被恐懼包圍著,根本沒有力氣去思考這些問題,一心想著擺脫這股揮之不去的陰霾。我一口氣躥出老遠,到後來已經顧不上去找土包上的記號了,全憑印象在逃。繞了一陣兒總算看見了掛在擔架上的探照燈。虞子期蹲在老揣身邊,兩人都低著頭。
「虞子期!」我揮舞著手電筒跨過腳下的橫溝跑上前去,走近了才看見他倆都緊閉著雙眼,呈蜷縮的姿勢,一個蹲著一個躺著,不知道在搞什麼鬼。
「虞子期!」我又喊了一聲,這次離兩人更近了。虞子期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微微抖了一下,手中緊握著手電筒,猛地睜開了眼睛。
「操!你跑哪兒去了!」虞子期說著跳了起來,他往前邁了小半步,隨即又把腳縮了回去,緊貼著擔架對我說,「你別過來,先看地上。」
他臉色發白,臉頰上掛滿了汗珠子。我立刻停住了腳步,半彎下腰身,側過手電筒打量地面。這一照不要緊,一圈又一圈血紅色的腳印瞬間撲入眼眶。更可怕的是,這些腳印排列整齊規律,在擔架周圍繞成了密不透風的圈形,將那兩人包裹在重重鮮血染成的腳印中央。我急忙跳過眼前的溝壑來到他們身邊,湊到近處一看,血色的腳印更顯詭異,大大小小几乎將擔架周圍的空地佔了個遍。虞子期掀起外衣,擠了一地的汗。他指著地上的腳印對我說:「你走了沒多久,我就覺得不對勁,嗖嗖的陰風,直往脖子里灌。我拉著他走了一段,操,還跟上來了。圍得到處都是,該罵的,該跪的,都試了。一點辦法沒有,怎麼辦?哥帶著個傷殘人士,不敢亂來啊!」我毫不猶豫地踩過那些腳印走到兩人身邊。虞子期長舒了一口氣,邁開了長步,踩著那些腳印來回攆了好幾圈。
「媽的,嚇唬你爺爺!」他氣急敗壞,又吐了幾口唾沫,這才喘勻了氣,「你怎麼一人回來了?戴綺思哪兒去了?」
「沒找到她,先把人抬進廟裡,救命要緊。」不知為何,見了他倆,我的心瞬間平靜了許多。雖然一時無法解釋眼前的景象,但大家平安無事比什麼都要重要。看著躺在擔架上的老揣,我又開始為戴綺思憂心,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遭遇了和我們同樣的險境。虞子期心有餘悸道:「先是手印,又是腳印,咱們是不是被不幹凈的東西纏上了?我看老揣這模樣,懸了。」
我檢查了一下老揣的情況,他渾身的肌肉僵硬,呼吸微弱,整個人已經陷入昏迷。虞子期和我抬起擔架,馬不停蹄地趕往祭廟。我每走一步都忍不住回頭看上幾眼,生怕有什麼東西跟在我們身後。眼見祭廟頂端的尖塔離我們越來越近,肩頭的重擔忽然輕了許多。
「你別老回頭看行不行,」虞子期埋怨道,「搞得老子也跟著緊張,他媽的,你一路回了二十次頭,老子跟著回了四十次了,脖子都快扭斷了。」
「好好好,我不看,你注意點,有事就喊。」
「行行行,別廢話,趕緊走。」
「小心駛得萬年船,別著了道。」
「老余!」
「怎麼了,老子還說錯了嗎?」
「老余!」
「你喊什麼喊,我說了不回頭,你還想怎麼樣。」
「老余!」
「又怎麼了!」我忍不住扭過頭,只見虞子期站在離我兩米開外的地方,正死死地盯著我。原本應該由虞子期抬著的擔架那頭,空蕩蕩漂浮在半空中,捆著余木的把手兩頭赫然留有一雙清晰的血手印。我嚇得幾乎鬆開雙手,整個人險些因為腿軟而跪倒在地。虞子期咬牙道:「我動不了,有東西壓著。」
說到此處,他掛在胸前的電筒忽然發出「噝噝」聲,就在我擱下擔架的瞬間,連同我掛在把手上的那隻探照燈一同整個熄滅了。
黑暗瞬間將我們包圍,虞子期的呼喊聲戛然而止。四周除了死一般的寂靜之外別無他物。我試著朝他所在的方向走了兩步,險些踩進路邊的溝壑里。想起周圍要人命的地形,我不敢再貿然前進。我沿著擔架的支骨向前摸索,可不管我怎麼喊,虞子期始終沒有回應。想起他剛才說的話,我忽然意識到他也許被什麼東西控制住,無法呼救。這下我更加急躁,也顧不上眼前的地形,手腳並用,憑著記憶往他那邊跑了過去。可事與願違,我一腳邁空,整個人失去平衡,狠狠地摔進了路邊的土包坑裡。堅硬凸出的土包磕在背脊上,疼得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我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有這麼一群不省心的牛鬼蛇神跟在我們身後陰魂不散,還不如在外邊的時候就把事情給解決了。現在倒好,一群人散的散,病的病,相互間連個照應都沒有。我擔心虞子期的安危,忍著劇痛試圖從坑洞里爬上去,可四下一片漆黑,我根本找不到土坑的邊緣,只好余亂摸索,好不容易抓住了一處凸起的泥塊,我使勁按著它,翻身往地面上爬。人工開鑿的土溝內部修葺得光滑平整,我連踩了好幾下,一直找不到施力點,兩臂扒拉在土坑邊緣,下半身一直懸挂在半空中,十分尷尬。我想起身後還有一座該死的土包,立刻揚起腳跟,朝後猛蹬過去。這一下十分有效,借著反作用力,我一下子跳了上去。還不等我站穩,一道刺眼的亮光從眼前射過。我本能地舉起手臂擋在眼前,短暫的失明之後,我終於看清了握著探照燈為我照明的人居然是老揣。
他匍匐在地上,整個人呈弓字形,艱難地扭動著身軀,懷中抱著探照燈,兩眼露著眼白,看上去十分痛苦。我急忙接過探照燈,然後將他扶坐在一旁。老揣用彎曲變形的手指緊緊地扣在我的肩膀上。
「他們就在這裡,我看見他們了,就在身邊。」他有如迴光返照,意識忽然變得清晰起來。
「他們是誰,你看見了什麼?」我反握住老揣,希望他能吐露更多線索,可惜他說完這句話之後隨即昏睡過去。我抬起探照燈,高聲呼喊虞子期的名字,百十米的範圍內始終沒有發現他的身影。我沿著狹窄的小道找了一陣兒,終於在一處不起眼的拐角處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虞子期。他的樣子十分奇怪,不知為何仰卧在土包上,四肢成「大」字形,腰腹高高隆起。我走上前,攀上土包,用力推了他一把。
「虞子期!虞子期!」我見他沒有反應,只好使出絕招,照著他的臉「啪啪」連抽了兩記響亮的耳光。
「誰他媽的敢動老子!」虞子期猛坐起來,掄起胳膊,不問青紅皂白筆直地朝著我的面門招呼了過來,我哪敢硬吃他這一記老拳,縮起脖子兩手一架,勉強躲過了攻擊。
「虞子期,是我,老余!」我高聲呼喝。虞子期抖了個激靈,睜開雙眼,愣坐在土包上,迷迷糊糊地朝四周看了幾眼,似乎尚未睡醒,還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
我連拍了他好幾下,問了他一大堆問題,虞子期好不容易清醒過來。「怎麼回事,咱們不是在趕路嗎,這是哪兒?」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屁股底下的土包,不解地向我詢問事情的始末。我對此也是一知半解,推測說多半著了道,被什麼東西給迷住了。好在有老揣,不然哥兒幾個都得歇菜。
虞子期回憶說,他跟我一塊兒抬著擔架,本想停下來系個鞋帶,哪曾想一低頭,就看見身後跟著一串血紅的腳印。慌神間,手中的擔架居然自己滑了出去。他眼睜睜地看著我一個人抬著擔架走出老遠,半天才喊出聲。等我注意到不對勁,回頭找他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已經動彈不得,像是背著一座五指山。
「手電筒剛一滅,我連站都站不住了,被一股怪力拖著到了這裡,後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八成是暈了。」虞子期說著將自己渾身上下摸了個遍,「老余,你快看看,沒少什麼部件吧?」
「得了吧,就你那模樣,送給人家估計也不會有人要。」
「呸!你俊,你俊也沒見有哪個女鬼主動投懷送抱。」虞子期恢復了往日的精神。他扭了扭腳腕,直接跳下了土包。我盯著眼前的土包,心中充滿了疑惑,為什麼總有東西跟在我們身後,如果真是惡鬼作祟,那我們幾個為何還活著,費儘力氣把我們引到這裡來到底懷有什麼目的?「凡事必有因,這地方太邪乎了。不管是腳印還是手印,它們的出現一定有原因。」我堅信這一切另有隱情,只是我們手頭的線索太少太亂,一時還理不出頭緒。
「行了行了。刑偵工作以後再做,老揣的命都快沒了,你還想那些個鬼玩意兒幹嗎。」虞子期揮動手電筒,四下掃視,「他人呢,在擔架那裡嗎?」
我們回到了剛才失散的地方。虞子期扶起老揣,又趁機探了他的鼻息,然後朝我點點頭,表示人還活著。
「擔架斷了,瞧瞧還能修嗎?」
我看了一眼斷裂的余木:「修個屁,攔腰斷,繩子都在背包裡頭,戴綺思拿著呢。」擔架是徹底不能用了,看來剩下的路只能由我們背著老揣繼續前進。
我被不斷出現的問題攪得心神不寧,神差鬼使地朝先前摔落的橫溝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那一腳太過用力,土包頂部居然露出了一塊碗口大小的窟窿。
「虞子期,我把古迹給踩爛了。」我咋舌道,「回頭可不能告訴戴綺思,她要是知道了非吵翻天不可。」
「喲,開天窗了,這可是好彩頭。」虞子期搓了搓手背,「讓小爺試試手,不知道裡頭埋的是什麼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