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兒寡母!
初春,天氣依然未從寒冬的涼意中緩過勁來。
暮色里,地處大梁國偏僻位置的平安鎮上,稀稀疏疏有著人丁往來。
如此時節,也就午時左右氣溫偏暖,早晚均是寒意侵體,幾乎沒有多少人願意在一早一晚出門溜達。
當然,一些個酒鬼和喜好八卦者要除開在外。
猶如此時,平安鎮街道上,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影中,絕大部分都是搖搖晃晃著身子,嘴裡嘀咕著難以辨清內容的酒後胡話,慢吞吞地朝各自家中走去。
在這些身影之中,夾雜著一個身材瘦小高挑的少年。
與周圍那些錦帽貂裘之人格格不入的是,這個少年即便在寒意很盛的初春時節,身上的物件也顯得十分稀缺。
一件與體形極不匹配的寬大衣袍。
一雙露出五根凍得通紅的腳趾頭的草鞋。
僅此而已。
寬大衣袍顯然是大人的衣服,此時穿在一個少年身上,自然顯得十分滑稽。且少年體形太過清瘦,衣袍實在難以抵禦陣陣寒風入內。
別人的衣袍在保暖之餘尚可裝點主人的容貌,使之達到『人靠衣裝馬靠鞍』的效果,可少年的這件袍子,僅是起到遮醜的效用罷了。
少年背上背著一個他自己動手編織的背簍,背簍上面用不知名的寬大樹葉蓋著,似乎想要掩飾下面的東西。不過從那些寬大樹葉的位置可以看出,背簍里的東西份量並不太多,大概佔了不到背簍空間的三分之一。
「喲,這不是趙家小剋星么?摘這麼點草藥就想救你娘的命?我看你還是別痴心妄想了。」
一個身上泛著濃郁酒氣的錦衣中年漢子餘光瞥見了趙百川,不由大聲嘲笑起來。
「都說了你是你們趙家的剋星,你不死,做什麼都沒用的,先是剋死你爹,如今又是你那貌冠平安鎮的娘得了不治之症,早知如此,當年她若是從了我,也不至於落得個讓你這個天煞孤星給剋死的命途。」
趙百川只顧埋頭趕路,對於中年漢子的嘲弄並不理會。
像這樣的辱沒言語,只要他趙百川從平安鎮的街道上經過,不聽到一百句也能有九十九句。
一開始他還怒目而視,甚至與人對罵,久而久之,他就逐漸沉默了下來。
罵人如果有用,那還長手腳做什麼呢?
可恨的是他趙百川如今力量不夠大,否則他定要將這些滿嘴噴糞的傢伙一個個將嘴巴撕裂到後腦勺去!
氣憤之餘,趙百川心中也不無苦悶。
趙家在這個小小的平安鎮上,本來是一個錢糧有餘的大家,府宅十數間,良田百頃,家中丫鬟下人數十人。
然而自從趙百川來到這個世間,似乎趙家的鴻運就用光了一般。
他母親劉芸身患奇症,即便趙家萬貫之財,最終也被消耗一空,父親因為母親之事,心中鬱郁,又因無力再為妻子購置良藥延緩病症,最終心力交瘁,於半年前含恨離世。
鎮上之人在趙家沒落之後,便紛紛給趙百川這個趙家獨子起了個『剋星』的綽號,以前只是私底下叫著,到後來趙家的錦衣豪宅變成一家三口茅草屋之後,這個叫法便被拿到了檯面上,因為誰也無需再有什麼顧忌。
趙百川心中雖然對鄰里鄉親的叫法十分反感,但同時他心中亦有自責。
或許,他們家的變故就是他帶來的。
如果沒有他,或許父親和母親依然相親相愛。
父親依然可以在朝陽晚霞里看他獨獨鍾愛的志怪小說,遇到精彩至極的片段時,便與母親一同分享。
母親則翻弄她收集的百家學說,在父親分享之際,便抬頭溫柔地笑看著他。
一切都一去不復返了。
七拐八拐,一幢幢青白瓦房逐漸消失,繼而出現一片稀稀拉拉的茅草屋。
這裡是窮苦人的聚集區。
「百川哥哥,你才回來啊?」
一個扎著羊角辮,穿著一身補丁衣衫的小姑娘見熟悉的身影從門前經過,立刻開口打著招呼。
趙百川正待回話,一個男童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小狗蛋兒,都說了別跟這個剋星說話,要是他的晦氣傳染到我們家,看爹娘不把你的屁股打開花兒!」
趙百川看了一眼那個比自己略小一些的少年,眼中再次變得淡漠起來。
是的,他趙百川不僅在平安鎮那些富貴人家眼中是瘟疫一般的存在,即便是在這貧民區中,他依然被人憎恨。
大人如此,小孩兒亦是如此。
這十年來,趙百川彷彿過著舉世皆敵的日子。
正因如此,他們家的茅草房,也是最孤單零落的一個。
趙百川走到自家門外,深吸一口氣,拍了拍身上的衣袍,彷彿是要彈去沾在上面的灰塵一般。
一番動作下來,趙百川整個人彷彿都變了個樣兒,顯得精神了許多。
直至做完這每次回家必做的一套動作之後,趙百川才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展顏道:「娘,我回來了。」
茅屋之中,家徒四壁,一缸,二桶,一鍋,三碗,一床,僅此而已。
甚至連桌椅板凳這些物件兒都沒有!
床榻之上,側卧著一個形容憔悴的婦人,一聽到這個爽朗的聲音,婦人緊蹙的眉頭才笨重地展開。
婦人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下顎如同錐子一般讓人鼻酸,即便如此,依舊能夠讓人從她身上找到美麗的氣質。
不難想象,婦人若是康健之體,該是何等的相貌怡人。
劉芸緩慢側過身子,讓自己能夠面對著自己的孩子,她強行壓制著篩糠般的殘體,擠出一絲笑容,盡量溫和道:「川兒,今日可曾遇到危險?」
趙百川年歲雖小,但心智早熟,將自己母親的動作收於眼底,卻並不言明,他知道自己母親在遭受怎樣的罪,而這樣痛徹骨髓的罪,母親遭受了已經九年有餘。
趙百川將背簍里的草藥一股腦倒在地上,輕輕摔去根莖上較大的泥塊,然後又將之放入盛了清水的鍋里以便清洗,一邊將如山採藥的事情事無巨細地講給母親聽。
當然,一些危險的事情他都略過不提,生怕讓母親擔心。
劉芸自然知道自己孩子身上那許多疤痕的來歷,甚至曾經幾度悔恨落淚,也曾苦苦勸誡孩子不要再以身犯險進山採藥了,但每次都無果而終。
她不是沒有以死相逼,只因山中太過兇險,採藥無異於懸崖走鋼絲,然而趙百川也是個倔驢脾氣,一向對自己母親百依百順的他,在這個事情上並沒有後退半步。
劉芸怎麼捨得真正去死呢?她的孩子還沒成年,哪怕如今自己成了他的極大負擔,但只要每日能看到自己的孩子,看著他一天天長大,這也是極好的了。
劉芸雖然卧病在床,卻也知道旁人對自己孩子有誤解,甚至因此而唾沫橫飛,極盡謾罵羞辱之辭。
悠悠眾人之口,她堵不住,更堵不了。
她活著的又一個意義,便是讓孩子不要因為傷人的言語而墮入歧途,對整個世界心懷仇恨。
畢竟,在劉芸一開始的想象中,自己的孩子便是要負笈遠遊,踏遍千山萬水,看盡世間美景的翩翩少年郎。
趙百川這個名字,由來於此。
寄託著一個母親對自家孩子殷切的希望和祝福。
茅屋之中,一大一小,一個說,一個聽,似乎那些調皮溜進屋內的風兒,也都不那麼冷了。
足足花了一個時辰,趙百川才將草藥熬制好,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他認真的吹了吹,又一勺一勺將之喂入母親的口中。
天大地大,活著最大,趙百川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讓母親活下去,他不敢想象,如果這個冰冷的世界在沒有了母親之後,自己又該怎麼活?
將葯給母親服下之後,趙百川將鍋里剩下的湯藥用一個碗盛起來,然後粗略洗刷了一下鍋,又開始做晚飯。
家中米缸中的口糧從來都是剛好蓋住缸底,並沒有富足的糧食,由此,趙百川他們的吃食,便是煮上一小鍋稀飯,說是稀飯,其實很是清湯寡水,其中大半米粒他還都留給了自己的母親。
當然,偶爾他們也會有加餐,那便是運氣好時,趙百川能從山裡帶些野味回來,陸上的野雞山跳,水裡的王八游魚……
一碗清湯寡水的稀飯,趙百川吃得心滿意足。
其實只要有娘在,他哪怕吃土喝風,也會心滿意足。
飯後,趙百川如往常一般將鍋碗洗刷乾淨,整整齊齊地擺放好,然後合衣躺在牆角的茅草堆中,安靜的睡去。
只是睡了五個時辰不到,趙百川便如同機械一般準時準點睜開眼睛,他躡手躡腳的起身,悄無聲息的挑著空水桶從房中走了出去。
平安鎮數百戶人家,共用著一口水井,水井在鎮子東北處,距離趙百川他們的茅草屋有好幾百丈的距離,走路都得小一會兒,所以他平日里都是趁著別人尚在熟睡之際便去挑水,一來不用耗費時間排隊,二來也可避開別人的唇槍舌劍。
估摸著趙百川走遠了之後,劉芸才敢輕微哼哼出聲。
不知名的病痛糾纏了她快十年了,一個完好的家也因此破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她隱隱有種感覺,自己恐怕也已經苟延殘喘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