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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時,已是夜裡十二點了,李東方迷迷糊糊剛睡著,是夫人艾紅艷接的電話。艾紅艷一聽是賀家國,而且,說的又是李東方小妹妹李北方受賄的事,心裡一驚,忙推醒了李東方,讓李東方和賀家國通了話。通話結束后,李東方坐在床上直發獃,怎麼想也不相信這是真的,還以為自己沒醒透,是在做噩夢。

艾紅艷說:「你發什麼呆?還不快把北方叫過來問問呀?」

李東方這才打了個電話給妹妹李北方,要李北方馬上到他家來一下。

等候妹妹時,李東方已嗅到了某種政治陰謀的氣味。妹妹四年前在峽中市工商局當副局長時受的賄,怎麼今天突然被人家舉報出來了?如果沒有這場他一手掀起的廉政風暴,這種舉報會發生嗎?這背後難道沒有人在做他的文章嗎?看來,詆毀他的不僅僅是市委大院里的風言風語,還有具體的行動。

心裡真希望妹妹李北方沒受過什麼賄,真希望這只是某些政治陰謀家的誣陷。可不幸的是,李北方一進門就承認了:她四年前在峽中市工商局做副局長,主管電腦設備購置時,確實拿了迅通科技公司三萬元回扣。

李東方氣死了,手指幾乎杵到了李北方的額頭上:「北方,你怎麼就敢拿這三萬塊回扣?啊?不為你自己想,也不為我想想嗎?那時候我已經是市長了!市長的親妹妹受賄,你讓我怎麼面對全市幹部群眾!怎麼有臉四處做廉政報告!」

李北方哼哼唧唧地說:「大哥,這……這我得解釋一下:迅通科技公司是掛靠在省國際投資公司名下的,當時……當時歸趙啟功的夫人劉璐璐分管,你和趙啟功一個市長,一個市委書記關係那麼好,迅通又有規定,只要……只要為他們拉到業務,都有業務介紹費,王總硬要付介紹費,我……我推不掉,就拿了這一次……」

李東方怒道:「迅通作為一個商業公司當然可以對外支付業務介紹費,從事商業中介的機構和個人也可以拿業務介紹費,可你李北方是什麼身份?你是峽中市工商局副局長,是公務員。其一,你不能拿這筆介紹費;其二,拿了也得按規定上交!你拿了這筆錢裝進自己的口袋裡,就是受賄,就是犯罪,這沒有什麼好說的!」

一切都清楚了:陰謀來自趙啟功,這位從前的老領導、老朋友在對大老闆鍾明仁發難的同時,又一次在暗中對他下手了,以他人之道治他人之身了。不禁再次想起了趙啟功曾意味深長地說過的話:大家都認真,只怕大家也都要倒霉了。一點不錯,現在大家都倒霉了,誰都沒有好日子過了,從鍾明仁,到趙啟功,到他李東方。

李北方也吞吞吐吐地說到了這個問題:「……大哥,人家……人家現在背後都議論,說趙啟功懂得保護幹部,你……你不但不保護,還……還跟著省紀委的王培松上勁,拚命……拚命擴大打擊面!還……還有些同志說,你要是早聽趙啟功的話,峽江……峽江就不會鬧到今天這種人人自危的地步……」

李東方氣狠狠地打斷了李北方的話:「錯了!正因為我過去一直聽趙啟功的,大事小事服從趙啟功,才有了今天,才用錯了這麼多人,讓腐敗形成了小氣候!」

李北方看看李東方,又看看一旁的艾紅艷,可憐巴巴的,不敢再說下去了。

這時,一直沒作聲的艾紅艷插了上來:「東方,這是在家裡,你就別光說這些不解決問題的大話官話了,咱們說點實際的:北方這事到底怎麼辦?她進去了,我們的臉往哪裡擺?你看,能不能出面和王培松書記或者市檢察院先打個招呼……」

李東方瞪了艾紅艷一眼:「這種招呼能打嗎?不要原則了?」遂又沒好氣地對李北方說,「北方,我告訴你,也算給你交個底:這一次我和市委是下定了決心,對腐敗分子一追到底,哪怕是涉及到趙啟功也照查不誤!所以,你就不要抱任何幻想了,明天一早就去向市檢察院坦白自首,主動交贓,把受賄事實全講清楚,我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是:如果錢不夠,我可以幫你湊一湊!」

李北方說:「三萬塊錢我拿得出來。」心裡還是存在著幻想,「大哥,能不能再等一等?我不過就是拿了點回扣,又是你親妹妹,市檢察院也未必就會抓我。」

李東方搖搖頭:「不行,你必須自己去爭取主動,走坦白從寬的道路。」

艾紅艷說:「北方這話也不是沒道理,起碼市檢察院要向你彙報……」

李東方煩透了,也火透了:「不要說了,檢察院不抓,我也得讓他們抓!我現在的一舉一動都被許多眼睛盯著,必須站得正,立得直!己不正何以正人!」

那夜,妹妹李北方帶著明顯的怨憤走後,李東方失眠了,想來想去都是趙啟功,越想越覺得這個政治人很可怕,一方面拚命把他往自己的政治戰車上拴,給鍾明仁、王培松這些領導同志造成一種趙李同盟、觀點一致的假相;另一方面又從沒放棄過暗中對他的政治反撲和攻擊,四起的謠言和今天的事實充分證明了這一點。而且,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政治人在如此的被動之中仍佔有一份主動,迄今為止,包括陳仲成、趙娟娟在內,那麼多親信紅人落入法網,趙啟功竟然安然無恙。陳仲成對自己和趙啟功交往的秘密至今守口如瓶,趙娟娟被捕后也沒在任何問題上涉及趙啟功,趙娟娟供出了陳仲成和五六個上過她的床的大小官員,卻絕口不談趙啟功。趙啟功這種未雨先繆的周全算計和準確的預測水平,都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

因為是個政治人,趙啟功也就很懂政治,內心的虛弱誰也看不出來,這陣子拋頭露面的次數突然多了起來。省電視台的西川新聞里幾乎每天都有此公的鏡頭,不是在這裡講話,就是在那裡視察,甚至還在省作家協會組織的詩會上進行詩朗誦。給人的印象是,這位省委常委、副省長非但沒有倒台的危險,倒是風頭正健。

又想到,這個政治人既然一時還倒不了,那麼他就一定會將政治攻勢頑強繼續下去,下一步必將逼他在國際工業園問題上和鍾明仁決一死戰,自己坐山觀虎鬥。

果不其然,一周后,在共同接待歐洲一個政治文化代表團的外事活動間隙,趙啟功把李東方悄悄地拉到一旁,仍像以往一樣親熱,笑呵呵地說:「東方啊,我接受了你老夥計的批評,把該做的全做了,該說的也全說了,你怎麼辦啊?啊?國際工業園還不該關園嗎?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市委書記,你還準備讓我們青湖的老百姓忍耐多久啊?」

李東方挺自然地笑著:「老領導,你放心,我這人你是知道的,嘴上不說,心裡啥都有數!該做的工作早就在做了,準備儘快開個會,先把污染最嚴重的十二家企業頭一批關掉!」

趙啟功很懇切,也很知心地說:「東方啊,最好是全園關閉,不要拖了,也不要抱什麼幻想了,還是趁熱打鐵比較好,對你和峽江都比較有利!你現在關園,大老闆會把賬記在我頭上,你就沒太多的壓力了,是我在省委的民主生活會上開的炮嘛!」自我感動著,又說,「我們是老夥計了,我除了有個對黨和人民負責的問題,還有個為你老夥計負責的問題。」

李東方連連點頭,應和說:「是的,是的,老領導,你的為人峽江的幹部群眾誰不知道?這陣子大家都挺懷念你哩!現在市委大院里議論可真不少,都說你老領導懂得保護幹部,連我小妹妹李北方都這麼說,怪我當初不聽你的話。」

趙啟功擺擺手:「東方啊,這些沒原則的話不要聽,也不要往心裡去!我這個人啊,過去就是太講感情,太善良,總把人往好處想,結果,才在用人方面犯了這不少錯誤,也給峽江的工作造成了一定的損失,給你們這屆班子添了麻煩!」說到這裡,停下了,似乎很隨意地問,「哦,東方,怎麼聽說你小妹妹也卷進去了?」

李東方也很隨意:「經不起考驗嘛,四年前收了一家電腦公司的回扣,被舉報了,主動退了贓,檢察院說可以不抓,我沒同意,讓他們抓了,就是前天的事。」

趙啟功拍拍李東方的肩頭:「你老夥計就是過得硬!」想了想,卻又以一副朋友式的口氣說,「不過呀,也別走極端!該關心還是要關心,畢竟是你親妹妹嘛,你真這麼板著臉公事公辦,老百姓還會罵你!罵你什麼呢?罵你只愛惜自己的羽毛,罵你沒人味!對自己的親妹妹都沒人味,對老百姓還會有人味呀?啊?」

李東方只有苦笑:「老領導,這理可全在你手上,我算服你了……」

就說到這裡,省**一個秘書長過來了,說是和歐洲代表團中國問題專家的會談馬上就要開始了,請二位省市領導入座。李東方和趙啟功這才中斷了暗藏機鋒的交談,步入多功能國際會議廳。

那天很有意思,和趙啟功的交談暗藏機鋒,接下來,和歐洲那十幾個中國問題專家的會談也是暗藏機鋒的。歐洲這個代表團里,有個叫威廉的中國問題專家是歐洲議會議員,據我方翻譯介紹說,曾八次來華訪問,一直關注著中國正在進行的這場歷史性改革。

威廉議員在會議一開始就開門見山說:「對中國的事,我有三個不理解:一、你們有一首著名的歌曲唱道:『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我的第一個問題是:這個圈怎麼這麼起作用?」

趙啟功微笑著,很有風度地回答說:「小平同志畫圈的地方就是深圳,就是決定搞特區,搞特區的這個決定符合中國人民打開窗口看世界的渴望,符合中國改革開放的實際,符合中國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所以,這個圈就起了作用。」

威廉議員反問道:「我想請教一下副省長先生:這是不是一種個人迷信?」

趙啟功反應機敏:「議員先生是中國問題專家,想必知道中國『*****』的不幸歷史。如果說個人迷信,改革開放前,中國人民對毛**的個人迷信是相當厲害的,可是,毛**在***問題上畫了很多圈,三次把小平同志打倒,因為違背了人民的意志,最終沒有起作用,小平同志還是成了中國共產黨第二代領導核心。」

威廉議員提出了第二個問題:「你們開會的時候,只有一個官員講話,怎麼台上坐了這麼多官員?他們坐在台上幹什麼?願意這麼浪費時間,浪費生命嗎?」

趙啟功笑眯眯地把球踢給了身邊的李東方:「議員先生,我們就請這位經常坐在主席台上的峽江市的最高黨政官員李東方先生回答這個問題吧!」

李東方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答,論這種政治機智他真不如趙啟功。可球在腳下轉著,不說又不行,只得字斟句酌地說:「這是我們中國目前政治生活中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也是我們力求改革掉的弊端之一。形成這種弊端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很難用幾句話說清楚。比如,它是一種判斷標準:台上官員坐的多與少、官員職位的高低,證明有關方面對這個會議的重視程度。有些會議我並不想去坐,我有許多更重要的事要干,可是,不坐卻又是不可以的,人家會以為你對這個會議不重視。」

趙啟功風趣地插話道:「李東方先生是個務實的官員,所以不願坐,但是,並不是所有官員都不願去坐。我們有些官員已經成了會議的奴隸,我看,除了坐主席台,只怕什麼都不會幹了,開什麼會知道自己該坐什麼位置,如果會務人員放錯了牌子,讓他坐到了低於他級別的位置上,那將引發事件,先生們,是事件啊!」

威廉和會議廳里的十幾個洋人友好地大笑起來。

李東方見趙啟功談得很放鬆,也就放開一些了,繼續說:「問題還不僅僅是官員,老百姓也逼著我們的官員都往主席台上坐:該你出現的場合你不出現,謠言便會四處傳播,以為你這個官員已經倒台了。」

趙啟功又風趣地插話道:「——所以呀,我們在改革會議上的許多努力,迄今沒有太大的收穫,和我們在經濟上所取得的改革成果相比,是很令人沮喪的!」

洋人們又是一片友好的笑聲和掌聲。

這時,威廉提出了第三個問題:「我經常看到中國媒體上出現關於普法教育的報道——我這裡說的不是對一般民眾的普法教育,而是對**官員的普法教育。我不明白,你們**官員不懂法怎麼施政?你們現在還要普法,是不是說以前就不守法?這個問題,我很希望聽聽副省長先生的高見。」

趙啟功便侃侃而談:「中國的法制是在改革開放的二十多年中逐步完善起來的,現在的法律文件之多,分類之細,任何一個官員已不可能耳熟能詳,除非他是一位法律研究方面的專家。我們對官員的普法教育,就是要教育倡導官員們依法辦事,依法施政,不要在施政時違犯相關法律,而不幸成為被告並且敗訴。先生們,由於法制的日趨健全,中國官員和權力部門被民眾告上法庭的事例經常發生,如果哪一天我們西川省**被幾個普通中國民眾告上法庭,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嗣後,又有幾個客人談到了人權問題,**功問題,趙啟功均禮貌而不失原則地給予了回答。觀點雖然全是中國**反覆向世界宣布過的觀點,可從趙啟功嘴裡說出來,就有了一種微妙的說服力和親和力,也就和客人達成了某種程度的溝通。

看著趙啟功談笑風生的面孔,李東方又生出了一番感嘆:這麼多年在一起搭班子,他心裡太清楚了,論工作能力和聰明才智,趙啟功真不在大老闆鍾明仁和現省委任何一個主要領導之下。鍾明仁要把趙啟功當作未來的省長人選向中央推薦是有根據的。趙啟功若是草包一個,鍾明仁就不會推薦,他在長達八年的合作期間也不會這麼臣服於此人。遺憾的是,此人聰明過了頭,心裡從來就沒有人民的利益、國家的利益、黨的利益,只有他一己的政治利益,而且,也太愛玩政治權術了,這就把他自己毀了,也把手下的許多幹部毀了,更把黨和**的形象以及這場改革事業毀了……

也就在這一天,在省市機關流傳了許久的一個消息終於得到了證實:中央有關部門對趙啟功的問題很重視,中紀委和中組部的一個聯合調查組已飛抵峽江,就趙啟功的問題展開了全面調查。和趙啟功共同接待歐洲政治文化代表團的那日晚上,聯合調查組的一位中組部領導同志把李東方請到了柳陰路44號省委招待所,和李東方進行了一次嚴肅認真的談話,談話涉及的問題很多,其中包括趙啟功的政治品質。這時候,心靈上飽受創痛的李東方已把趙啟功的本質看透了,再沒有任何猶豫和遲疑,本著對黨和人民負責,和實事求是這兩條原則,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全向聯合調查組領導同志做了彙報。

盡情地傾訴過後,披著滿天星月離開省委招待所時,李東方心情難得如此舒暢,有一種卸去包袱、大快淋漓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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