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間浴室
()乒乒乒乒乒。
連續的擊中聲迴響在網球場上。球場上放在網前,底線,中場中央的數個標誌筒被網球悉數擊倒。
放下拍子的鳳看向坐在旁邊座位上的余籽,非常燦爛地笑道:「魚子小姐,我終於做到了。」
余籽點頭稱讚道:「非常好。記住揮拍的感覺,繼續練習。」
「是!」
等在一邊的宍戶有些興奮地轉著拍子:「魚子,等會兒和我打一場。」
「真正和你打的人不是我,我只是陪練的工具而已。你的預約在後天,不要一直站在這裡影響鳳君練習。」
「嘁,還是那麼不可愛,真不知道跡部怎麼受的了你。」
「連這點忍耐力也沒有的話,他就不能當主上。」余籽一揚首,「快點去開始練習,後天指導你時不要輸得太難看。」
「真是不可愛極了!你被我打敗后才不要哭呢!」宍戶一邊氣呼呼的嘟囔著,一邊離開了這塊場地。
余籽轉向鳳:「鳳君,與其偷笑,不如快點開始練習。」
「是,魚子小姐,不,魚子教練。」
「榊教練聽到會哭的。」
「哈哈。」
在重新開始的乒乒聲中,一片陰影籠罩在余籽上方,她努力抬頭才看見眼前穿著同樣運動服的人是忍足:「我可以在這裡坐一會兒嗎,魚子醬?」
「你是在問我你是否可以偷懶嗎?」
「呀嘞呀嘞,我知道魚子醬是跡部得力的臣子大人,但也不要一直那麼嚴格嘛。」忍足一邊笑著一邊坐在余籽身邊,「魚子醬真是可靠,鳳君的控球能力居然有了那麼驚人的進步。」
「只要跟他說清楚用什麼姿態用多少力氣就可以把球擊到準確的地方,誰都能做到這種程度。」
「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也是。冰帝的正選果然都是可塑之才。」
「呵呵。也包括我嗎?」
「你要逼我承認一個時常偷懶,在球場上又不會盡全力的人是可塑之才嗎?」
忍足的笑容變得像剛泡好的黑咖啡:「果然吐槽的很給力…雖說現在網球社不止我一個人負責吐槽,心裡多少有點安慰。」
「如果不想被我吐槽,就回去訓練。全國大賽近在眼前了。萬一讓我付出了努力的你們還輸給青學,就等著被我吐槽到你畢業。」
「啊,不要說那麼不吉利的話。」
關東大賽結束后他們接到了通知,相關方面決定破格提拔一家東京的學校參加全國大賽。於是大賽贊助方冰帝成為了這唯一的幸運兒。
面對這個決定冰帝們心情是複雜的。這張門票像是通過施捨而來,但對門票能允許通往的地方卻確實地充滿了渴望。
那是再一次挑戰關東大賽優勝青學的機會,這次,決不允許再次失敗。
「光是為了向你致謝,我們也不會輸掉。」忍足笑道,「老實說,我也沒有想到魚子醬會為了跡部如此努力。」瞎子都能感覺到輸掉關東大賽前後余籽對待工作的態度有多麼翻天覆地。怎麼想,能讓她認真起來相助整個冰帝網球社的,也只有一直照顧著她的部長跡部了。
余籽沉默不語。也不能怪跡部時常把忍足炮灰掉,忍足這自來熟的傢伙出乎意料之外的八卦,對別人的事充滿了無聊的好奇心,有的時候確實讓人頭痛。他不但想弄清她的全部秘密,還一直想搞清楚她與跡部有什麼更深層次的關係,每次只要有機會就出言試探。
余籽一直想對他吐槽:對不起啊,她這種非人類的模樣不可能對異性產生吸引力,而她自己本身因為過度網球化連被異性觸摸裸_體也不會產生任何異樣的感覺,甚至連羞澀感都沒有,完全失去少女正常的心情了。即使真的有異性對她產生了不同尋常的感情,那也不是愛情,而是戀物癖。而在她眼裡,異性們全是青菜蘿蔔,她沒有博愛到能與蔬菜談戀愛。
可一旦吐槽了,感覺會被他抓著把柄說什麼『魚子醬其實很喜歡跡部,只是因為人球有別而不敢跨出一步』。所以最好還是什麼都不說,任憑他腦補去。
「忍足!」場地的另一頭,話題中的跡部已發現了某人正在偷懶,不高興的高喊一聲。忍足立刻跳起來:「是是,這就來了。」他低頭對余籽說,「我回去努力了。」
余籽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回答:「終於。」
「唉,多少也分我一點與跡部相處時的熱。」
「你再怎麼奢望,也不能得到原本就不存在的東西。」
冷淡的送走一臉無奈的忍足,余籽又打了個哈欠。奇怪於自己突然產生的疲倦感,她努力睜大眼睛繼續看著鳳練習。她沒有發現日吉正站在不遠處望著她,眼神有些黯然。
「為了跡部如此努力么。」日吉輕聲自言自語,「沒有否認呢。」
當初是跡部將魚子帶入了正選們中間,那段時間由於日吉逃避著她,魚子還一直由跡部照顧著,連借用登記的事項也由他這裡轉交到了樺地那裡。
於是理所當然的,大家都認為魚子是跡部的『東西』。
魚子曾經告訴過他,她認為他是主人,而跡部只是房東。可事情真的只是這樣的話,以魚子怕麻煩的性格,除了作為報酬的陪練工作,不會特意為跡部做什麼。
她卻如此認真的擔任起跡部的『大臣』,在前幾日聊天時如此認真的說出『我希望冰帝能贏得全國大賽的冠軍』。
如此認真的,為了跡部而努力。
日吉抬起手遮住了臉,不想任何人發現他臉上現在掛著的表情。又來了,這令人焦躁的感覺。
他為什麼要感到憤怒不滿?
不管他們相處了多久,也不管和她相處的時候有多平靜愉快,她並不是真正的人類,她是網球。她,只是網球而已。
似乎不反覆的用殘酷的言語來告誡自己就無法阻止內心滿溢的負面感情。
如果當初沒有鬆開握著魚子的雙手,沒有把她推到跡部的身邊……
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她的心向著誰,完全無所謂。
因為,她只不過是網球而已。
當日吉的手從臉上拿下的時候,臉上已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模樣。
生徒會室內。
「……以上就是本周的工作彙報。」將腦海中整理好的資料全部告訴跡部后,余籽輕嘆了口氣。
跡部停下了手中的筆,望向顯得有些不同尋常的余籽:「怎麼了?」
「我有點累了。」
跡部皺著眉頭把筆放下:「你身體不適為什麼不說,啊嗯?」
「沒有那麼嚴重。」余籽忍不住打哈欠,「只是想睡。如果可以的話,我把下周的訓練建議彙報后就先告退了。」
「你先睡,之後再說。」
「我不想成為一個失格的臣子。」
「我沒要求你成為流芳千古的賢臣。」跡部不悅地說,「無論什麼事情做的過分了就是自我滿足。」
「自我滿足么。」余籽輕哼了一聲,「確實呢……」
「嗯?」
「不知從何時開始一想到『總有一天』…就會覺得做的再多也不夠。」
「『總有一天』?」
「嗯…總有一天……回想起現在的一切……會覺得是一場夢境……」拖著越來越輕越來越含糊的聲音,余籽慢慢地趴倒在桌上,不再有動靜。
吃了一驚的跡部輕推了她一下:「喂。」
余籽就那樣滾動起來,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自己停住,而是隨著慣性逼近桌子邊緣差點滾下去。大驚的跡部起身一把接住她。
一個非常不好的念頭像是閃電一般劈過腦海。
自稱並不會感到疲勞睡覺只是殺時間的她突然說困了,那些像遺言一樣的話……難道說……她……
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跡部焦躁地搖晃著她:「不要開玩笑,給本大爺起來!」
毫無反應。睡著時總是身體輕輕顫動像是在呼吸的她,完全不動了。
跡部掏出了手機,下意識撥司機的電話,想讓他開車過來送她去醫院。直到號碼撥了一半才覺得這個主意蠢的不行。
這顆網球不呼吸不動了,快救她。這聽起來像玩笑一樣的話,哪個醫生會信以為真,又有誰能救的了她?
跡部愣在原地,連樺地上前來說的話都沒有聽見。
生平第一次,總是無所不能的少年覺得無助。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他只是突然想起從上次生氣摔門走掉后,一直都沒有給她好臉色,對她十分冷淡。
一種想要大喊大叫的衝動突然控制了他的身體,他猛地搖晃了她一下:「我命令你,不許再裝睡,不然就把你扔到沙漠里去讓你被沙子埋著自生自滅!」
自己失去理智了,是的,幼稚到讓人擔心,就連樺地都伸過手扶著自己的肩膀了。本大爺怎麼能因為這樣可笑的事情失態,這麼可笑的事情,沒有比這還要可笑的事情了,她明明前一刻還很有精神的在說話……
「……能不能安靜一點?」
一時之間,跡部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手中的余籽動了一下,似是不耐煩:「無路賽。」(註:煩死了。)
跡部少年華麗的人生中從未有一刻像此時這樣充滿不華麗的殺氣。怕自己再過一秒就會忍不住把余籽從窗口扔下,他迅速把她往樺地手裡一塞:「把她扔進垃圾桶,讓她好好睡!」
「USU。」鬆了一口氣的樺地聲音中難得有些笑意,接過余籽便往門外去了。
重重坐進椅子里的跡部像是有深仇大恨一樣盯著已合上的門扉。過了許久,他才重重的呼出口氣。
憂慮,並沒有散去,反而像潮濕的蜘蛛網一樣纏上了他。
如果真的有一天,她病了或是她要死了,他仍會像今天這樣束手無策。
這樣的經驗,體驗過一次就已經足夠。
跡部拿起了手機,撥了一個號碼:「是我。為我聯繫幾個生物領域的權威,我有一件事情要他們研究。」
樺地當然沒有照跡部的命令把余籽扔進垃圾桶,而是把她放在很少有人使用的社團休息室沙發上,並在外頭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
待樺地的腳步聲完全聽不見了,余籽才發出了細微的呻吟。
余籽現在感覺十分糟糕。她正在被一股力量拉扯,彷彿已被無形的手拎到半空中。可是理智告訴她,她的網球身體還留在沙發上,完全不受她的控制。那種感覺好像——靈魂就要離開這個小小的容器。
也許是網球身體的壽命已到,她快死了;也許是黎丹發現了讓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方法,她正要回原來的世界去。
不管哪一種假設,恐怕她都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本來打算幫助冰帝那些友好的少年,這個願望看來是無法實現了。很遺憾,連和日吉打招呼的機會也沒有。同樣遺憾,自己只是延緩了跡部的憤怒,他還是會發現實情,並為之更加憤怒。
意識漸漸離去,在最後的那刻,余籽有些恍然的想:
果然,比起其他的各種感情,還是遺憾的成分多一些。
皮革的味道,柔軟而涼爽的觸感。
「嗯……」余籽輕輕發出嘆息,「……冷。」
就像沒有穿衣服卻被拋在皮革涼席上一樣,余籽起了身雞皮疙瘩。她有些茫然的摸了摸身下,隨即像蒙了層紗一樣模糊的腦袋因為『摸』這個動作而立刻清醒了過來。
入目的是一隻白皙修長,指甲修磨得圓潤整齊,泛著淡淡珠光色的手。
很眼熟,因為是自己的手。
余籽用這隻久違了的手撐起了身體。纖細筆直的腿隨即十分自然的重疊起來墊在身下支撐起全身的重量。
這種久違的四肢健全的感覺令余籽有種說不出來的舒暢。但是這種舒暢還是被打了折扣的。
畢竟無論哪個少女赤•身•裸•體地待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里,都不會感覺良好的。當然她當網球時已經赤•裸慣了,只是回到自己的人類身體后,屬於少女的羞恥心一下都回到了身體里。
她打量著四周。
這是個看起來十分舒適的房間,牆上貼著花紋美麗的壁紙掛著賞心悅目的風景畫,地上鋪著柔軟的地毯,除了一組皮沙發和顏色相稱的茶几,還有電視機、中央空調、冰箱等電器。
紗質的窗帘被風拂動著,從打開一條縫的窗口傳來隱約的喧鬧聲。
無論怎樣,得先四處調查一下。
可還來不及從置身的沙發上起身,門就被打開了。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從外面走了進來。
於是四目交接下,余籽與他都愣住了。
之後怎麼辦,作為裸•體被異性看光的未婚少女,此時該尖叫嗎?可是在考慮的時候似乎已經錯過了尖叫的時機,突然叫起來根本沒有必要。
沒讓余籽煩惱太久,男生反應過來之後立刻說了聲抱歉,轉身出去並關上了門。
他的話語,明明是中文卻讓余籽感覺到濃濃的關西腔,非常熟悉。
門又被打開了一條縫,一件外套從那裡遞了進來,放在了地上。
「那位小姐…房間的角落有柜子,裡面應該有浴巾。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先披上我的衣服。」關西腔在門外說話,語調溫柔而紳士。
余籽找到浴巾,把自己裹起來后,到門口撿起了那件外套穿在浴巾外面,拉起了拉鏈。隔著門,她試探地呼喚了一聲:「你還在嗎?」
「是的。」
「忍足君?」
「是的。」關西腔,或者說忍足侑士回應道,「你是冰帝的學生嗎?發生了什麼事,需要我為你報警嗎?」
一時間太多的消息湧進了余籽的腦袋裡,令她站在原地發起呆來。原來自己還沒離開這個世界,只不過恢復了人形。作為網球和作為人類時看見的世界完全不同,房間也好認識的人也好,看起來都像完全沒見過似的。這個很喜歡腦補的傢伙大概以為自己是被拖到這裡遭人迫害的少女。不過還好是他發現自己,換了他的搭檔向日的話,估計不會問自己是否需要報警,而直接去報警說房間里有個女瘋子。該怎麼解釋自己的身份。現在沒有身份證,打不了工很麻煩,晚餐該怎麼辦。不過至少跡部不用因為自己剛才的欺騙而生氣。
也還可以再見到日吉。
許久沒有收到余籽的回答,忍足擔憂地問:「小姐?」
「什麼小姐,啊嗯?」跡部的聲音嚇了忍足一跳,他一回頭便看見跡部、樺地、日吉三人已出現在自己眼前,跡部正用懷疑的眼神望著他,「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因為根據安排魚子醬第一個陪我練習,我聽樺地說她在這裡休息就來看看情況。」微微紅著臉的忍足走到跡部面前,壓低聲音說,「但是事情大了。房間里有個不著寸縷的超級美少女。」
跡部愕然的看著他:「為什麼要開這種低級玩笑。」
「我開這種玩笑有什麼意思!」忍足為了證明自己所說的話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我估計她大概受了什麼暴行,見到我的時候神情獃滯。剛才我已經遞了衣服進去,也問過話,但她沒有反應。」
跡部皺起了眉。日吉有些尷尬的說:「如果是真的就要報警。」
忍足立刻義正言辭地答覆:「哎呀,這可事關一位美麗小姐的名譽,如果不經過她的同意就報警,可能會給她帶來更嚴重的心理傷害。」
說話間,門被從裡面打開了。眾人的視線都聚集到了出現在門口的少女身上。
因為忍足再三強調門內的少女是個美女,少年們潛意識中對少女的樣貌都有了些猜測與描繪。但看見少女真容的瞬間,所有的少年都發現自己的想象與事實偏離得太遠。
——少女長得十分特別,就連見過很多美人,甚至很多外國美人的跡部都覺得印象中從沒有見過如此特別的異性。
很多時候『特別』並不是褒義詞,但這個少女的『特別』卻是毫無疑問的褒義。她的頭髮並不閃閃發亮,眼睛不大也不水光瀲灧,臉型不精緻下巴圓圓的,長得和周圍的女孩截然不同。令人驚奇的是,光照在她肌膚上交織出美麗的光影色澤,使她的輪廓彷彿由金邊細緻勾成。她身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是圓潤鮮活的。看了她第一眼,記憶中那些稱得上美麗的少女們通通都變成了泥塑木雕一般僵硬而缺乏生命力。
她的『特別』簡直是一種魔性,見過她的人都得承認,她特別的長相,她外貌上的各種不完美,反而是一種驚人的生命之美。
一時之間沒人說話。少女的視線從跡部臉上移動到樺地臉上,最終停在日吉臉上。
一抹似是百感交集的神情閃過她黑色的眼睛。她有些躑躅地開口問:「我變成這樣,今晚還能和你一起回家嗎,日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