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何為道
姬桓沒有言語,腦海中想起了韓萱說過的話,複雜地看著滿臉希望的月謠……當時她用變數二字來形容月謠,他本不願意將月謠與大奸大邪之輩聯繫在一起。可方才月謠僅憑自己一句話,便推斷自己知道她沒有作弊,足以見她的聰慧心細。且她在第二關考試中,身受重傷卻仍然堅持到最後一刻,亦可見心性之執著堅定,非常人能比。但是她從小受盡磨難,在社會的底層摸爬滾打,遇事定只知利害不知正邪。
一個聰慧、執著卻無正邪觀念的人,若是將來得到機遇,禍亂天下也未可知。看來真的如韓萱所言,不能留。
他道:「你文試作弊,是事實,無資格入逍遙門。與你一百兩已是我宗仁至義盡,明日你若不走,便只能將你趕出去了。」說罷轉身就走。
月謠獃獃地看著他離開,半晌才搖晃著後退了半步,頹然垂下了肩膀……
第二日一早,照春領著月謠離開春秋宗,本準備了幾句寬解的話,見她臉色頹敗,便爛在了肚子里。
二人行了很久,已至逍遙門邊界,月謠怔怔地看著黑氣翻湧的終極淵,心頭湧起無數不甘,卻不得不盡數吞下。
「月謠姑娘,我帶你出去吧。」照春伸出手,欲幫她拿行李,卻聽前方急急傳來一聲慢著,循聲望去,只見是一個南冥宗的女弟子快步行來。
二人打了個照面,互相道好,那女弟子道:「照春師弟,掌門要請月謠姑娘問幾句話。」
原來齊詩華終覺得此事蹊蹺,告知了文薇,文薇懷疑姬桓有意刁難月謠,便說動師父親自審查此事。
月謠被帶到逍遙宮,不同上一次,南冥宗諸多弟子都在,春秋亦有姬桓、韓萱以及齊詩華一等新入門的弟子。尤其是韓萱,由於體弱,特意被安排坐在一旁。
掌門問詢了姬桓事情的大致情況,點了點頭,又問下方跪著的月謠。
「此事你可有辯解?」
月謠正苦於無人為她主持公道,當即道:「有!」
「你且慢慢道來。」
月謠叩了一個頭,恭恭敬敬地道:「掌門明鑒,考試時,小女坐在最後一個,明月姐姐和詩華姐姐雖然分別在我的正前方和右前方,可當時座位之間兩兩至少有一丈之遠,我即使要偷看也根本看不到,談何作弊?掌事師兄以我的答案與明月姐姐和詩華姐姐的釋義有些相似而認定我作弊,小女不服!」
掌門看了一眼姬桓,姬桓立如柏松,面上並無異色。他呵呵地一笑,「桓兒行事穩重,他做什麼事都必有理由。你說你不曾作弊,不妨就此說一說,何為道?」
月謠對上掌門慈祥和藹的目光,微微抿了抿嘴,一時面有難色,似乎無話可說。
姜青雲在一旁涼涼地一笑,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倒是始終沒有說過話的韓萱忽然起身,對掌門行一禮,對月謠道:「月謠姑娘不說話,可是不知何為道?」
月謠這是第一次看到韓萱,她因身體虛弱故而從未在新弟子面前出現過,初一見面,還以為是南冥宗的弟子。她道:「非也。道之所在無邊無際,廣至天下萬物、過去未來,小至砂石塵埃、彈指一瞬,皆各有道法,小女只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掌門笑眯眯地,示意韓萱回去落座,對月謠道:「那就從頭說起。」
明月甚為擔憂,之前文試時,她覺得這個題目十分簡單,從小到大讀的書里,對道的釋義有著固定的說法,可真讓她從道的源頭說起,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月謠如果要想證明自己沒有作弊,就要說出一番別樣但能令人刮目相看的釋義來。
她讀書不多,這談何容易!?
「小女鮮少讀書,唯一的機會就是小時候書塾里,一位姓秦的先生閑暇時間所教授,因此無法引經據典、辭藻華麗,若是掌門覺得小女說錯,萬望原諒。」
掌門點點頭。
月謠深深吸一口氣,慢慢道來:「祖師有雲,道之起源,乃是虛空無物,無邊無際、無過去未來的混沌蠻荒。『無』生『有』,因此萬物始興,因此『無』乃是萬物之母。」她觀察著掌門的容色,並無任何錶情,繼續道來,「萬物興旺發達,有始有終,有因有果,盈則虧、虧轉盈,這是道的規律。日夜、陰陽、正邪……諸如此類,紛紛構成一個整體,無數個整體便是萬物。無夜何以談晝,無陰亦無陽,無邪也無正……所以,夜之盡就是晝,陰之極就是陽,邪之盛便生出了正。陰陽相生、正邪相刑,這就是道的本質。如今天下,妖魔頻出,陰陽混亂,天下人紛談天道,哀嘆天道無公,卻不知天道視萬物平等,眾生皆循此理。天下若無陰何來陽,若無邪,正道又如何依存?」
姜青雲呵斥:「無禮!竟敢口出妄言!」
月謠並不理會他,直直地盯著掌門,然而他鎮定如常,並不為她這番言論所動。他閉上眼,拂袖道:「說下去。」
「道從無到有,又將從有到無,如此反覆,從不停歇。其中所有的萬物本源都是同一的,都是『無』。今日草木為草木,明日草木為山河;今日白雲是白雲,明日白雲是狂風……大千世界數十億紅塵,萬物兜兜轉轉,本源不動,莫不如是。所以,在道中,萬物即我、我即萬物。」
掌門豁然張開眼,本和藹的目光全然消失,雙眼死死地盯住月謠,猶如一隻獵鷹,令月謠瞬間生出怯意,倏地住了口。再觀殿內所有人的神色,皆是意外至極。尤其是那韓萱,捂著胸口搖搖欲墜,深吸幾口氣后張口道:「月謠姑娘好生霸氣,莫不是要學那千年前魔域天妃的行為,妄圖掌控天道?!」
月謠頗感迷茫,「什麼魔域天妃?」
殿內一陣寂靜,饒是文薇向來偏幫她,此刻也噤了聲。姬桓佇立一旁,道:「千年前人間有一奇女子,參透道之精髓,墜入無邊妖魔道,自稱魔域天妃,妄圖控制天道,人間水深火熱,最後敗於正道聯盟,自此消失,人間重回太平——你此番言論,字字誅心。」
姜青雲忙道:「掌門,此女素來行事乖張,未免日後留下禍患,不如就地誅殺!」
齊文薇怒而諷刺:「姜師弟好生正氣凜然!月謠從未做下什麼大奸大惡之事,你卻因她一番言論而要將人誅殺,此番行徑與奸佞之人有何區別!」
姜青雲臉色一陣發青,只見文薇面對掌門跪下,鏗鏘道來:「師父,月謠讀書淺,言辭只是粗糙了些,並不是如魔域天妃那般姦邪之輩。弟子一路帶月謠來到逍遙門,她的人品弟子十分熟悉。弟子願意用性命保證,她不會學那魔域天妃之行為,做下大奸大惡之事。」
齊詩華和明月對視一眼,緩緩出列,亦跪下,沉聲道:「弟子也願意為月謠姑娘作擔保。」韓萱坐在一旁,始終觀察著掌門的表情,見他有些動容,不顧身體虛弱再度起身,道:「掌門師伯,正如文薇師姐所說,月謠讀書淺,才會不知如何分辨正道和為妖魔道,如此情況之下卻仍能說出萬物即我我即萬物的言論,若讓其入逍遙門,學得法術,將來不知要生出多少變數來。不可讓她入逍遙門!」
未表過態的姬桓沉著出列,對掌門俯身一禮,道:「掌門,請容弟子密敘。」
掌門思考片刻,拂袖讓眾人全部退去。一眾弟子神色皆異,魚貫而出,月謠也隨之起身,然而跪得久了,甫一站起來便踉蹌了一下,幸好明月衝上來將她扶住,二人相伴走出殿外,靜候消息。
沒有走的除了她們,還有文薇和詩華,就連一向對門派內事務漠不關心的韓萱,也由關係要好的師妹攙扶著,守在門外。
這讓月謠十分奇怪,她能感覺到韓萱對自己的敵意,可來逍遙門之後自己從未見過她,這樣的敵意從何而來?
這是文薇也奇怪的地方,但是韓萱不似普通弟子,行事素來不受逍遙門門規束縛。只因她生來便有隱形的第三目,能窺探天機、掐算古今,十分厲害,也因為如此,過於窺探天機導致她的身體素來羸弱。
隔了許久,殿門開了,姬桓隻身從內出來,微風吹得他髮絲微揚,月謠緊張又期盼地看著他走到面前,低聲道:「掌門有命,你得以破格入逍遙門,成為春秋宗的弟子。」
月謠傻了一樣地站在門外,巨大的驚喜讓她連道謝也忘了,傻愣愣地看著姬桓轉身離去,而韓萱則一臉焦急地追了上去。
「哈哈哈!月謠太好了!我們終於能在一起了!」明月最是不能掩藏心思,抱住她又叫又跳,直到詩華責備地拉住她,讓她安靜才停下來。
月謠難言欣喜之色,目光對上同樣深感欣慰的文薇的眼睛,便鄭重地走過去,對文薇跪下行了一個大禮,「師姐今日與我有大恩,將來若有機會,月謠定以命相報!」
文薇一笑,算是消解了這段時間二人的隔閡,她拉起她,一指頭在她腦門上重重一戳,「你若真要報恩,一開始就應該聽我的話,入我南冥。非要去什麼春秋,反倒給我惹麻煩!」
月謠面有赧色,垂下頭去,文薇嘆口氣,又摸摸她的頭,「罷了,你已經是我逍遙門的弟子,日後務必好生修習,才不負我今日在師父面前力保你。」
「是。」
姬桓走得不快,可韓萱仍舊追的十分辛苦,二人走得遠了,他才停下來,回頭看著韓萱追過來。
「師兄是忘了我說過的話嗎?為什麼還要讓她入門!?」
面對她的質問,姬桓沉默地看著天邊的雲起雲落,輕聲道:「我沒忘。」
「那為何……」
姬桓打斷她,「既然是變數,則可能是壞也可能是好,不是嗎?」
韓萱一時語塞,只聽他又道,「她生來可憐,若是就此將她驅逐,將來若遇上什麼意外,我於心不忍。不妨將她收入門派,悉心教導,或許能成為匡扶正道的砥柱也未可知,你說呢?」
韓萱面色蒼白,竟無法反駁姬桓的話……大風起,吹起姬桓寬大的衣袍飛舞,逐漸遠離韓萱的視線,她失神的站在原處,半晌之後一聲嘆息。
「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