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放逐
月謠深深地叩頭。
姬桓微微地仰頭,望著無窮無盡的天穹,蒼茫得好像未來的命數,只能模糊地看,卻看不清楚。他忽然長長地一聲嘆息,蹲下來扣住月謠的肩膀,讓她抬頭看著自己,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你、今後就在藏書閣,不許再踏出那裡一步!」
月謠亦與他對視,目光沒有一絲服軟,即使肩膀上傳來劇痛,也沒有皺一下眉頭。
「我沒有錯!」
姬桓緊緊地捏著她肩膀,雙方好像兩柄利劍交鋒一樣相互對峙著,他第一次強烈地察覺到來自月謠的巨大威脅。
也許……韓萱說的沒有錯。
他將她一把提起來,不管大武試還沒有結束,就強行取消了她繼續比賽的資格,帶回藏書閣,並命息微好生看守,如無他的命令,不許再踏出藏書閣一步。
「日後,不許她再進書閣打掃,只准在外執勤,若要看任何書,需得經過我的同意。否則,我便將你二人一同逐出逍遙門!」
「師兄!」
「師兄……!」
息微只覺得自己被連累得莫名其妙,連聲問月謠發生了什麼。然而月謠站在門口,怔怔地看著姬桓離去時的方向,眼眶裡隱隱有淚光閃動,卻一滴眼淚也沒有落下來,只余無限的冤屈和不甘,全都被死死地壓在了腹中。
明月毫無懸念地贏了,一下場就聽說了月謠因病棄賽——姬桓是私下裡處置的月謠,所以對外宣稱是身體不適。
她心知有異,匆匆去找月謠,卻被息微攔住。
「好師妹,我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現在不是文課的時間,我不敢放你進來啊。掌事師兄說了,沒他的允許不許月謠出來,你就莫要為難我啦!」
明月碰了壁,只得失望離去。
接下來的日子,月謠完全被限制了自由,息微得了姬桓的命,看她看得比藏書閣那些孤本還要緊。
「我說你也別垂頭喪氣的,掌事師兄雖然為人嚴厲,但那都是為你好呀!我呢,也不知道你到底又犯了什麼錯,但是師兄只是將你拘在這裡,已經是莫大的寬容了。你呀,別怨師兄!」
月謠低頭默默地掃地,息微見勸說無果,悻悻然閉了嘴,走到一邊去了。沒過多久他又抱著幾本書走過來,道,「掌事師兄昨天晚上來看你了,你睡得早,便吩咐我以後日日監督你抄道書,諾!這幾本你先拿去抄吧。」
月謠盯著厚厚一摞的書好一會兒,才放下笤帚接過,手在書面上細細摸了一會,低聲問,「師兄……昨天來過了?」
「是啊!」
昨天被罰掃了整整七層的地,雖然只是書閣外頭,但也十分辛苦,加上心裡委屈怨忿,從身到心都極為疲憊,幾乎是一沾著枕頭就睡著了。她的聲音有些啞,帶著幾分頹然之氣,道,「我知道了。」
息微本來還在為月謠走了之後沒人幫自己看書閣而發愁,眼下她莫名其妙被打發回來,明裡雖然同情,暗地裡也有幾分高興。月謠這次顯然有些備受打擊,常常整日整日地不說話,要麼掃地幹活,要麼就是埋頭抄書。加起來有半人高的書半個月的時間就抄完了,好幾次他半夜去起夜都看見她房間的燈火通明,正埋頭抄書。
他將此事告知姬桓,誰知姬桓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讓他每個月多領一些燈油。
如此一個月之後,月謠才慢慢地從低落地情緒中走出來。
那日,息微依例整理了書閣,正將每一層的鑰匙都收起來。月謠正好抄完了《南華經》來歸還,見到他手裡一大串鑰匙,問道,「師兄,你每個月都要整理歸置書閣,但是我好像從來沒見你去七層、八層和九層整理過。」
息微道:「那裡是禁地,我一個看書閣的小弟子,哪裡有資格進那裡去。」
月謠抬頭看了眼漆黑的閣頂,七八九三層的樓高的在黑夜裡什麼也看不清,卻像藏著巨大秘密的深淵一樣。她道,「那裡有什麼呀?連你都進不去。」
息微搖搖頭,將鑰匙鎖進柜子最深處,「不知道……不過我聽說七層裡面都是本門的高級心法和劍術,八層好像是本門歷來的年度大紀事,至於九層……沒人知道裡面有什麼,連掌門都不能進去,聽說只有逍遙門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才能打開。」
月謠深深地看了一眼被他鎖上的柜子,沖他一笑,道了聲晚安便如平常一樣回去了。
迫近黎明時分,正是陰氣極盛、萬物都沉睡的時刻,她悄沒聲息地來到息微平日里待的小書屋,趁著月色找到了他放置鑰匙的抽屜前,雖然息微從未用過七、八、九層的鑰匙,但是她看到過他藏鑰匙的地方。於是她打開抽屜,從中取出一把小鑰匙,又躡手躡腳地來到一方古樸又不起眼的硯台前,將硯台倒置,抽去底部的隔層,只見一個鑰匙孔赫然暴露在月光下,她將小鑰匙插入,輕輕地一轉,只聽噠地一聲,內置的鎖便被打開,打開鎖,赫然可見裡面躺著的兩把鑰匙。
月謠眉頭一皺,明明是三層書閣,卻只有兩把鑰匙,不知道缺失的是哪一層的鑰匙。她看不出哪一把對應的是哪一層,便索性全部取出,輕盈地上了七層,將兩把鑰匙逐一對著鑰匙孔核對,很快就找到了七層的鑰匙,於是她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軟泥狠狠摁出鑰匙的形狀,返回小房間里將一切復原。
如此這般,天快要亮了。月謠沒有睡意,索性坐在燈前望著模具,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事情如此順利地達成,本應是高興的,但是更多的卻是沉重。
從那日起,姬桓就再也沒有為她特意踏足藏書閣了,即使有什麼事來,也沒有召見過自己,更別說教授文課和武功,雖然她現在是上元陰陽境,但若無人授與功夫,正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時日一長,她仍舊會成為那個在鵲尾城任人欺凌的乞丐。
半個月之後是春秋宗每月兩次的文課時間,月謠特意等了明月下課,把她叫到角落裡。明月半個月沒見她,正挂念得緊,見她沒什麼事就放心了,又問她到底做了什麼惹得姬桓大怒,月謠卻搖頭不說,問候了她的近況,又問了她大武試的結果。明月道前二十名中,有十三名是春秋的弟子,新弟子中只有齊詩華一人入圍,這十三名弟子全部都有機會入藏書閣第七層學習那裡的心法秘術。
月謠簡單詢問后,便將鑰匙模具交給她,道:「我昨天晚上不小心丟了我卧室的鑰匙,你也知道如今掌事師兄對我印象十分不好,我不敢告訴他,又怕時間長了被發現。這是我事前印好的模具,眼下只能勞煩你幫忙去再打一把來。」
明月道:「沒問題,我這就去鑄造房,請師兄幫忙。」
「不!」月謠攔住她,十分警惕地看了眼花叢外面,輕聲說,「這裡人多口雜,你去米脂鎮吧,現在掌事師兄不是已經允許你們一個月可以有一次機會離開逍遙門,去鎮上採購物資嗎?」
明月雖感覺這樣有些小題大做了,但由於信任月謠,沒有細想,滿口應下后便走了。
又過了半個月,明月才趁著文課下課的時間將鑰匙交給月謠,還好心叮囑她下次別再丟了。月謠捏著鑰匙,微微地一笑,目送明月離去,心裡卻很不是滋味。
藏書閣七層三年來從未被人踏足過,一進去便是薄薄的灰塵,四周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點燃火摺子,也只能隱隱地看到三步以內的場景。七層不似前六層到處都是書架和書籍,周遭一片空曠,圍繞著十根純銅鍍金大柱子,上面刻著許多小人,不難看出刻的都是逍遙門的劍招。月謠一一看去,因火摺子火光微弱,只能看到柱子底部的一些畫面,前面五根柱子上的內容十分熟悉,正是十招劍術的前五招,至於後面五根柱子,則是她一直想學但姬桓還沒教過的。
她本想學,但姬桓卻道后五招全部是威力極大的群傷,太耗內力,若非到了成化境,根本無法施展,因此拒絕了她。她一一看過去,果然如姬桓所說,無論是海納百川、九天星墜還是其他三招,全都是威力極大的招式,動輒地動山搖,十分厲害,而眼下她的功力只有陰陽境,並不適合學習。
她放棄了這十根柱子上的劍招,走向中間矗立的二人高書架,一一找過去,很輕鬆就找到了成化境的修習秘籍。她欣喜若狂,小心地取出書,拿出隨身攜帶的空白簿子和一根針,翻開小元成化境的第一頁之後,便左手拿火摺子,右手用針在簿子上刻字,逐字逐句地將秘籍內容刻下來……
大半個夜過去后,為了謹慎起見,她將一切都復原,像貓兒一樣回了自己房間。如此又是半個月,三本成化境的秘籍全部抄錄完畢,她將刻滿了字的空白簿子翻開,因是針尖刻字,因此只能看到淺淺的刻痕,卻看不清具體內容。月謠取出一塊松煙墨,打碎磨細了,將之均勻地灑在每一頁上,再全部吹去,上面的刻字便十分清晰地出現了。
從陰陽境到成化境,不僅是內力上的巨大突破,更有甚者,能窺探宇宙過去未來泛泛之命數。而這一段境界的修習,至少需要十年。
月謠無人指點,自己學習起來自然是困難重重,但好在她資質上佳,又不曾正兒八經地讀過書,不受那些泥古守舊的道經影響,而是有著自己的解悟,反而更加地質樸,因此成化境的內容雖無人指導,但也能理解,只是理解得費力了些。
如此夏去冬來,整整半年的時間,除了每月兩次的文課,月謠再也沒有見過姬桓。
而每當夜深人靜、練功累了的時候,她獨自一人大汗淋漓地坐在床上,腦海中常常浮現出姬桓的身影,每當此時,心裡頭便不可遏制地有些疼。她始終想不透自己哪裡錯了,只能將這一切歸咎為他是一個嚴厲的人,眼裡容不得一點瑕疵。
然而思及此,心中更是難過。
這樣的姬桓,怎麼可能會喜歡一個偷盜秘籍心法的自己呢?
她畢竟不如明月,出身名門、身家清白,性子也單純,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出自己所愛。而她,再怎麼努力,也終究像陰溝里的小老鼠,沒有人會好心給小老鼠吃食,而她想要一切,都只能偷偷地從角落裡偷。
過去是騙,現在是偷……即使離開了鵲尾城,一切卻仍在原地打轉。
月謠直直地望著無聲跳動的燭火,低低地冷笑了一聲。
不過這沒關係,只要有足夠的力量,只要足夠地強大,她終於會有一天成長為能與他並肩的人,哪怕……是站在陰暗的角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