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是我殺的
冬去春來,驚蟄雨水不絕,等到撥開雨霧時已經到了陽春三月,正是萬物始發的季節。
月謠著一身低級弟子服,執笤帚將台階下的枯葉打掃乾淨,此時藏書閣內忽然傳來連續的說話聲,似有大隊人馬過來,月謠趕緊將枯葉掃到一旁,以免阻礙下課的弟子們的路。
一雙雙相同的鞋子從她前面走過,步履的主人或明快或沉穩地一個個離開,月謠只管幹自己的活。卻不料自己不去找麻煩,麻煩卻自己找上門來。
只見一雙鞋子忽然在面前站定,抬頭一看,竟是數月不見的相柳緋。
來逍遙門四年,她已經從一個小丫頭長大成一個窈窕淑女,憑著良好的家世和美貌,在春秋宗也混得如魚得水。只是這四年在逍遙門,絲毫沒有改變她欺軟怕硬的脾氣。
「瞧瞧,這不是我們的月謠師妹嗎?好久不見,師妹長大不少呢。」
月謠不欲惹事,這一年來她越發地沉默寡言,常常心事重重的樣子。這讓相柳緋誤以為她是一個十分好欺負的軟柿子。
她數次言語挑釁,見月謠都不理會,便生了捉弄之意,袖風一掃,便有小風吹來,頃刻間打亂了月謠剛掃在一起的枯葉子。然而即便這樣,月謠也只是淡然地說一句師姐好功夫。
「我說你是轉了性了?怎的如此沒有骨氣。哈!也罷,你不過是一個身份下賤的人,也不知道是幹了什麼齷齪事才會被罰打掃藏書閣。」
月謠懶得和她計較,這反而讓相柳緋心生不快,推搡起她來,「問你呢!說話啊!啞巴啊!」
周遭的弟子們看到這個場景,皆駐足好奇地觀望,明月和殷慕凌雙雙走在最後,一出大門就看見許多人聚在一處,相柳緋跋扈的聲音囂張地傳入耳朵。她撥開人群一見,只見月謠被相柳緋推搡著退到一棵樹后,差點就要摔倒,如此這般欺負人,即便是土木泥人也有幾分脾性,月謠一把丟掉笤帚,單手扣住相柳緋的手,那一箍力道極大,相柳緋站立不穩反而被迫踉蹌一下,一抬眼就看見月謠戾氣十足地抬手一巴掌襲來。
她當即驚叫一聲:「你敢打我!」
明月及時衝上去將她們拉開,順勢將相柳緋推倒在地,一把護住月謠在身後,呵斥:「相柳緋,你想打架是不是!?走!我跟你打,我們去空地上,好好打一場!」
相柳緋最不忿見到明月,只恨自己資質不佳,同年入門卻不是明月的對手,只敢心虛地嚷嚷:「打就打!怕你不成!」
殷慕凌眼見事態不妙,忙上去圓場,好說歹說,又拉著一幫師兄弟們,這才拉開了她們二人,最後相柳緋順勢而下,氣呼呼地就走了,餘下幾個看熱鬧的弟子也很快散去。
明月毫不客氣地指揮殷慕凌幫著掃地,而後拉住月謠走到一旁。
「你沒事吧,不要難過,相柳緋那個膿包,才打不過我。你要是被她欺負了,就來找我,我幫你出氣!」
月謠搖頭說沒事,雙方問了近況,最後明月一聲嘆息,「也不知道掌事師兄為什麼要罰你在這裡,這都一年了也沒說什麼時候放你回去,功課全落下了。」
雖然同是被罰拘在藏書閣,可前三年明顯是有意栽培,姬桓親自指導武功不說,還允許她出入前六層,可這一年,姬桓不僅禁止她出入前六層,還不派人指導她武功,分明就是想讓她廢棄武藝。
明月有心偷偷教授,無奈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連上元陰陽境都不曾參透,根本沒法教人。
她們說了太久的話,引起了息微的注意,打開窗子喊了聲月謠,雖然沒有明說,但已經明顯是在趕人了,明月這才依依不捨地同她告別。
殷慕凌和她並肩往回走,因為他年長他幾歲,又是家中長子,說話間端了幾分長兄的架子,指責她方才太過衝動,又說她這個性格若是不改,日後要吃大虧。
「我才不改!」說著去挽他的手,蜜罐子似的笑著說,「不是有你嘛!」
殷慕凌拿她沒辦法地笑了笑,同她一起走回去。路上看見相柳緋,明月忍不住又要上去滋事,卻被殷慕凌一把拉住,臉色一沉:「你又要做什麼!在逍遙門大家是同門,在外你家生意一部分還在她家轄地,鬧僵了對誰都沒好處!」
月謠憤憤不平地罵了幾句,甩開他的手就走了。
那廂相柳緋正獨自生著悶氣,姜青雲卻聽說了方才的事過來找她,見她臉色都憋紅了,忽然笑了一聲。
「姜師兄,你笑什麼。」
姜青雲坐在她邊上,看著她生氣的模樣,道:「我笑……不過是一個賤民,也值得你動怒。」
相柳緋更加不快,只聽他又說,「月謠那丫頭,我倒是知道不少底細。」
「什麼底細?」
姜青雲望著遠處開始生出嫩芽的垂柳冷笑一聲,將月謠在鵲尾城行騙一事添油加醋地說來。
「真是無恥又下賤!姜師兄,當日你怎的不再下重手,將她這個禍害打死算了。」說話間又有了主意,道,「她過去品行如此不端,不如我們將它公佈於眾,叫她無顏再留在逍遙門?」
姜青雲笑了一聲,「像她這樣的人,區區一些流言又怎能動其筋骨?更何況逍遙門一向都是不拘一格納人才。我倒是勸你,別去招惹她,你是一城之主的女兒,身份何等尊貴,與她過不去,豈不是自降身份?」說罷伸手輕撫她美麗的面龐,「我見不得你受一分委屈……」
相柳緋驀地羞紅了臉,垂下頭去,嘀咕了一聲,模模糊糊地聽不清楚,姜青雲溫柔一笑,將之攬入懷中……
半月之後,相柳緋忽然收到一封密信,拆開一看,臉色微微有些變,趁著沒人時拿去給姜青雲一看,看得他嘖嘖稱奇。
「這丫頭,真能幹出如此喪心病狂的事?」
相柳緋志得意滿地笑著,「這次定叫那丫頭翻不了身。」
姜青雲一聲嘆息,頗為寵溺,「你啊,讓你不要去摻和,你非要去。也罷……謀殺養父這樣的事情暴露出來,哪怕是逍遙門再不拘一格,也要處置她了。更何況,還在我鵲尾城轄地。」
月謠被拘在藏書閣,外面的事一概不知。流言滿天飛的時候,仍舊安安心心在書閣內打掃院落,更別說千里之外的鵲尾城春汛泛濫,已將她辛苦沉下去的養父屍體沖了上來……等她知道的時候,已經又過了十天。這下此時別說春秋宗,整個逍遙門上下都知道了。
那日姬桓來找她,她還以為自己的誠心終於打動了他,誰知他將她帶到一個房間里,隻身問話,話題竟是四年前那個可怖的夜晚。
「眼下事態還可控,我獨自召你問話,你要如實回答。若你是冤枉的,我便替你清理了這流言。若你……真的做了那逆天之事,我也會盡量保你,不要你的性命。但是你若是說謊,我即刻廢了你的修為,將你交給鵲尾城處置,以鵲尾城的刑罰,你難逃一死。」
月謠臉色猛地就白了,四肢彷彿一剎那被抽光了氣力,腦子思緒紛雜,一時間竟如漿糊一般。
姬桓見她如此,眼睛微微一眯,心下沉了半分。
「我……」她思維轉得極快,頃刻間的功夫就已經決定打死也不能說實話。
以前在鵲尾城,有幸得秦先生教書一段時間,秦先生就說過能不說謊便不要說謊,實在迫於無奈說了謊,便是打死也不能認了。雖然他指的是男女之間的事,但這個理放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她口乾舌燥地吞了口唾沫,強撐著鎮定地說,「不是我殺的。」
姬桓又問:「你詳細說那一晚發生的事,一絲一毫也不許落下。」
月謠抿著嘴想了好一會兒,一來是真的在回憶,二來也是知道若是這番話說不好,自己便真的危險了,因此思緒極快地將一切都理順了,有條不紊地說來。
姬桓自是不信的,反反覆復問了她好幾遍,有的問題隔了七八個問題又重複問了幾遍,如此探測,月謠反而冷靜了,回答沒有破漏,讓他幾乎就要相信了她的說辭。可想起她一開始聽到養父的屍體被衝上岸時的慌張失態,卻不是假的。人在最初的反應,往往是真實的。
他的心裡有些沉重。
她說的話是真的最好,若是假的……先不說當年殺人拋屍的她只有十二歲,單現在能這麼快就理清了思路將一切遮掩的天衣無縫,這樣的人是十分可怕的。
他道:「你說那夜你養父打了你便出去尋酒喝了。可你養父被人發現時,屍體已被魚肉競食,只剩一副骨架,雖如此,骨架卻是被綁在一塊大石頭上的,可見當時是謀殺之後再蓄意拋屍,你同他父女多年,可知他何時有過仇人?」
月謠思考許久,搖頭說不知,「我們父女終日行騙,若要說得罪之人,那是不勝枚舉的。真要排查,我也不曉得會是哪一個……」
「沒事,你只管說。」
月謠謹慎地報出了幾個名字,都是一些兇悍狂霸之士,即便真的調查到了他們頭上,以他們張狂的性格,也必定讓人心生懷疑。
「我記得的就這些了……時間太久,我也不記得了。」
姬桓點了點頭,沉默地審視著她,房間里一時寂靜得連心跳聲都清晰可聞。他忽然站起來,走到月謠的面前,在她面前站定。
巨大的陰影落在月謠身上,讓她心尖陡然一顫。
「那一晚你渾身浴血跪在客棧門口,你說是你養父打的,你不恨他?」
「……恨。」
「那你不想殺了他?」
月謠嗓子里彷彿被什麼哽住了,慢慢抬起了頭。
「想。」她眼底里閃動著無比恨意,卻最終不甘地垂下了眼帘,「可我當時並不敢……」
姬桓挑明了問:「真的不是你殺的?」
月謠眼眶慢慢地紅了,「在師兄眼裡,我是什麼樣的人?」姬桓負手站立,心裡頭百味陳雜,面上卻冷淡的。月謠喟然一聲嘆息,微微仰頭一閉眼,止住差一點兒就落下來的眼淚,「當年我才十二歲,即便有這個心,如何能打過一個成年男子?更何況我身上已被他打得傷痕纍纍,更別說沉屍水底!」
然而這一番半是氣憤半是委屈的說辭,並未打動姬桓。月謠失望極了,咬了咬下唇,立誓:「我月謠願意立誓,若我真的殺了我養父,就叫我永墜妖魔道,不得好死!」
姬桓低頭望著她,眉頭輕不可聞地皺了一下,心尖上竟似被什麼陡然扎過。他退了半步,低聲讓她起來。
「行了,我相信你了,你出去吧。」
月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頭行了一禮,轉身離去。門關上的一剎那,她整個人的氣力彷彿被抽干一樣踉蹌了一下……
姬桓久久地佇立在原地,腦海里縈繞著月謠說過的辯詞,神色卻越發凝重,最終低低嘆了聲,「虛實之間……兵家不免。」虛虛實實,叫他看不透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