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若不拚命就沒有活路
月謠嚇壞了,瘋了一樣地反抗,心裡越是害怕就越是怨恨。怨恨拋棄她的父母,怨恨捉弄她的命運,怨恨不公平的上天。
她不知道一切是怎麼停止的,只知道周圍一下子靜了起來,剛才還處於暴怒中的養父忽然就趴在她身上一動也不動了,她懵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他已經死了,而致死的兇器就是她手裡那塊酒埕碎片,上面甚至還滴著血,滴答滴答地掉下去,和她流的血混在一起,慢慢地聚成一大灘。
她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一把推開養父的屍體,驚慌失措地爬了起來,草草穿上衣服就跟瘋了一樣跑出了破屋,連酒埕碎片都忘記扔掉。
眼下已經是春天了,夜晚卻冷得跟數九隆冬一樣,撲面而來的風裡好像挾著刀片,片片割進人的皮肉里,嵌在骨頭裡拔也拔不出來。身體好像失去了對疼痛和寒冷的感知,只知道不停地跑、跑、跑……不知道前路在哪裡,只知道停下來就是地獄。
那是一個漫長的路程,熟悉的村莊、鎮子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路邊的小樹和花草就像地獄修羅的爪牙一樣對她充滿了惡意,張牙舞爪地,好像她跑得慢一點就要把她生吞活剝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身體再也沒有氣力的時候,她重重地撲倒在地,嘴裡儘是泥土的味道,額頭上還在流血,血流進嘴巴里,和著泥土的味道,讓她陣陣作嘔,然而她已經連嘔吐的氣力也沒有了。最後她仰天躺在地上,望著黑暗的、無垠的夜空,月光閃著如冷劍一樣的寒光懸挂在半空中,光芒逼得周圍星辰都退避三舍。
冰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疲憊至極的她反而慢慢地冷靜了下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隨之而來。
她首先想到的是自由——期盼了十二年的自由,就像天底下最璀璨的珠寶一樣珍貴。頭頂的夜空無邊無際,靠近地平線的星辰就像明珠一樣閃著光芒,就連剛才覺得無比寒冷的風,都透著無與倫比的清新。
她休息了一會,精神好了許多,腦子便清晰起來。想了很久,她猛然爬起來吐掉嘴巴里得泥,蹣跚卻不遲疑地往回走去。
鵲尾城的城規很嚴,雖然她和養父都是乞兒,可只要在鵲尾城出了命案,他們必定會徹查到底。她不想死!
她遠遠地站在破屋子前,心裡充滿了恐懼。那個小小的、曾經是她唯一的住處的小屋子,此刻就像一隻會呼吸的巨大凶獸,靜靜地匍匐著等她前去自投羅網。
養父仍舊在那裡,脖子上還在慢慢地出血,比起她剛跑走時,地上已經聚了一大灘血,陰厲地反射著月光。她走過去,一眼就看到養父怒目圓睜死不瞑目的樣子,好半天都不敢靠近,差一點兒就落荒而逃。
可是不行!沒有人會關心一個乞丐的行蹤,但會有人關心一具屍體的來源。
她哆哆嗦嗦地想給養父閉上眼,可如此三次都失敗,最後只得找一塊破布蒙上他的眼,然後從外面找來一塊巨大的石頭,想把養父綁上去,可她太害怕了,足足綁了一個時辰,失敗了好幾次才綁好。等綁好時,額頭上已經冷汗漣漣,但是心裡的恐懼卻莫名地減輕了不少。
門外不遠處有一條大河,年年春夏之交都會發大水,這裡的村民都搬走了,因此才讓她和養父有一席棲身之地。然而此時那條大河,卻成了她最佳的拋屍場所。
只要將屍體用大石沉入水底,那將誰也不知道這件事了。
她凌亂地擦掉滿臉的汗和血,害怕而又堅定地拖著屍體和石頭到河邊,月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安靜得就像一個溫婉的女子。她用盡最後的氣力將屍體和石頭連推帶踹地弄進河水裡,只聽噗通一聲,水面激起一個不小的水花,繼而泛起巨大的水圈,一段時間后,水面又恢復了平靜。
月謠在岸邊等了一會,見屍體沒有浮上來的跡象,才放心離去。
清理破屋比起藏屍稍微要輕鬆些,但更加麻煩,她花了整整兩個時辰才清理乾淨,此時月亮已經西斜,再有不到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她坐在門口,整個人有些虛脫,精神卻十分足,甚至有些興奮。
自由——本遙不可及的東西此時一下子變得清晰立現,讓她興奮之餘有些難以想象,但是隨之而來的問題又讓她更加苦惱。
去哪裡呢?
天下之大,她一個小小的乞兒,能去哪裡呢?如今王道缺失,天下妖魔頻出,除帝畿之外,十一城的管轄範圍雖大,但各自的周邊地區常常難以顧暇,被妖魔侵襲。她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若是隻身離開,恐怕還沒出鵲尾城的範圍就會被妖魔吞食了。可若留在這裡,一來她不想再做一個搖尾乞憐的乞兒,二來萬一殺人藏屍的事被人發現,總歸不安全。
就那麼想著,她腦海里突然出現了白日里見過的青年,霎時如醍醐灌頂,整個靈台都清明起來。
聽那個叫文薇的女子喚他掌事師兄,可見他出身自一個名門,看他的講話口音又不是本地人,若是能跟著他離開,或是能拜入他的門派,那最好不過了!
如此思考了許久,一抬頭時,烏啼西沉,再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她拖著一個未睡的疲憊身體,回到屋子裡又將剛剛收拾好地地方弄得凌亂,看上去就像剛發生過什麼劇烈地爭鬥一樣,緊接著緊跑慢趕,終於趕到了喜樂客棧門口,此時的街上寂靜的可怕,風吹來都聽不見聲音。她摸了摸額頭已經慢慢凝固了血的傷口,下狠心撿起碎石摳了好幾下,頓時一股熱流伴隨著劇痛自頭頂流下,再次遮蔽了她的左眼。
她一心想著姬桓是個正義善良的人,若是讓他看見自己鮮血淋漓的模樣跪在門口一夜,定會心軟,卻忘了她經過一夜的驚嚇、恐懼、流血和強體力支出,身體早已接近極限,若是任由額頭上的血流下,不出一個時辰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她是那樣地絕望,以至於想不到也不願意想那些後果。因為除了這個身體她什麼也沒有,若是不拼出命去,就會抓不住一點的活路……
東方天空十分吝嗇地擠出一點點魚肚白來,比起昨晚驚心動魄地一夜,此時的時間彷彿過得異常慢。月謠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了,眼前一陣陣地發花,好幾次都差點兒昏過去,她死死地摳住手心,用疼痛來保持清醒。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前終於有動靜了,好眠一夜的店小二打著哈欠頹散地開門,猝然看見面前跪著的血人,嚇得差點心臟驟停。此時天還暗得很,他看了好幾眼才認出那是誰,登時無比火大,一邊斥責一邊攆人。
「小乞丐!你沒事跪在這裡幹什麼!我這兒不是醫館!你這是闖什麼禍了啊!?被人打成這樣,快走快走,要治病去醫館,別在這兒尋晦氣!」
店小二的氣力特別大,拎著月謠的手臂就跟提小雞似的,然而人還沒丟出去,手臂像是被什麼牢牢鉗住了一樣甩都甩不脫。月謠感覺自己快不行了,知覺和痛覺就像流水一樣慢慢離去,她聽見自己細若蚊聲地哀求:「我要見他……昨天晚上那個公子……求你幫我……」
店小二眼看天慢慢亮了,馬上就要有人來往,若是被人看見,還指不定怎麼猜測自己欺負人呢,只得告饒,誰知蹲下來一看,卻發現月謠已經不省人事了。而即使她昏過去了,兩隻手還是死死地抱著他的手臂不肯撒,店小二試著抽了幾次都失敗,只得道:「好好好,我這就給你去叫那個公子。」他是懷著賭一把的心情說的,誰知月謠彷彿聽見了一樣,真的就鬆手了。
月謠是在噩夢驚醒的,畢竟不過十二歲的女孩,即使再膽大冷靜,經歷了被施暴、殺人、藏屍等一系列事情后,不可能做到真正的若無其事。夢能映現一個人潛意識裡深藏的恐懼,所以在無邊濃霧裡,當養父那雙狼一樣的眼睛猶如妖魔鬼怪一樣撲上來的時候,她猛一個激靈就醒了。然而還沒看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就被眼前那雙盯著自己的眼睛嚇得幾乎魂飛魄散,整個人就跟離水的魚一樣彈起來往後躲,猝不及防間後腦又撞到牆面,咚地一聲巨響之後,痛得她蜷縮起來,眼淚直往下掉。
頭頂響起一陣嗤笑,隨即是一道倨傲又熟悉的聲音:「小騙子,我有那麼可怕么?瞧你嚇的。」
月謠抬起頭,見文薇坐了回去,雙臂抱在胸前,微微歪著頭看她,眼神里充滿了戲弄之色。她垂下眼去,像一個烏龜一樣把自己塞回被子里,顯然不想與文薇多說話。
文薇問了幾句話,見她始終埋頭不說話,也就失去了興趣,站起來道:「行了,我看出來了。你是不想和我說話。」話剛說完,門便被人從外面推開,文薇喊了聲大師兄,又對月謠道,「你不願意和我說話,大師兄總可以了吧。」說罷做了個知趣的表情,走出去關上了門。
月謠這才將頭從被窩裡露出來,帶著緊張、好奇、不安和崇拜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姬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