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絕不自裁
姬桓什麼都沒有說,大步流星地走了,月謠聽著他的腳步逐漸遠去,一連串咯咯的笑聲從喉嚨里發出來,慢慢地伏下了身子趴在地上,額頭貼著手背沉默下來。
不知道隔了多久,脖子上的傷口漸漸地凝固。她猛地直起身,面若冰霜地爬過去拿起姬桓的佩劍,望著寒光凜冽的劍身喃喃低語,「姬桓,這就是你錯誤的決定。」
夜深了,守衛水牢的弟子本打著盹兒,忽然聽到一串巨大的劍戟交接之聲,彷彿是什麼東西被砍斷了,細細一聽,那聲音竟是從水牢傳出來的,當即走進去查看,然而剛拐進最後一個彎,還沒看清楚是什麼呢,就被迎面而來一道氣勁打在身上,整個人如風箏一樣飛了出去,重重撞在牆上人事不省。
打鬥聲引來了附近其他看守的弟子,紛紛前來查看情況,但全都如第一個人一般,還沒看清楚是就被打暈了。
月謠拿著劍快速又謹慎地跑出水牢,一抬頭,外面已經是後半夜了,今夜是朔月,天空上繁星點點,十分地靜謐。月謠沒跑幾步就聽見前方有腳步聲傳來,動靜很小,顯然對方也是壓著步子的。她一個矮身藏進矮冬青後邊,看得那個身影走過去后忽然出手,那人竟是有準備的,聽到身後有動靜,下意識地一閃,一轉身就看見了月謠。
「息微師兄!」
「月謠!?」息微低呼,四下看了看,忙和她一起躲到一旁,「你怎麼跑出來了?」
月謠挑著重要的話說了,問他怎麼會深夜來此,說到這裡,息微就一肚子氣,「我看姬桓師兄根本沒有要救你的意思,我就自己來了,想試試看能不能救你。沒想到你自己跑出來了,走!我帶你離開這裡。」
天上星光明滅,照不明終極深淵的黑暗,月謠和息微一同逃到終極淵邊,身後忽然燈火通亮起來,伴隨著高高低低的呼喊,無數逍遙門弟子潮水一般追了出來。月謠和息微握緊雙手,提氣運功,飛速掠離了終極淵……
「掌事師兄!」
眾弟子眼睜睜看著他們逃離,紛紛止住腳步,對聞訊追來的姬桓一禮,顯然是徵詢他的意思。
姬桓望著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的月謠,臉色陰沉至極。
再一次……她騙了他。
從帶她進逍遙門,教她武,授她兵書,幫她欺瞞養父一事,到聽信她的哀求留下劍讓她自盡。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是錯誤的決定。已經太多錯誤的決定了,決不能再錯下去了!
他攥緊了五指,指骨發白。
「追!追到了帶回來,如若反抗,格殺勿論!」
月謠和息微一路逃到陽污山,身後追兵不絕,漸漸逼近,最後在山腰處將他們全線包圍。
「月謠師妹,息微師弟,快跟我們回去接受處置!否則就休怪我們手下無情了!」
月謠垂著劍,意料之外地沒有反抗,反而對息微道,「息微師兄,你跟他們走吧,掌事師兄不會過於苛責你,不要再為我繼續錯下去了。」
息微大急:「那你呢?」他橫劍身前,望著昔日的師兄弟,毅然做了決定,「我不會走的!我們同生同死!」
月謠仰天笑起來,提劍直指無數敵人,道:「好!我們同生同死!若有來生,我為你當牛做馬,報答恩情!」
逍遙門派出弟子二十人,其中就包括三年前與月謠比武輸了的徐澤,三年的沉澱,令他修為更上一層樓,已突破上元陰陽境,轉入小元成化境了。當年的比武輸了以後,他曾特別關注過月謠,可月謠之後不僅退賽,更是在藏書閣三年沒有出,他輾轉打聽,才知道她涉嫌以卑鄙的手段贏取比賽而被罰,那三年的時間根本沒有人再教過她一招一式。
二十人圍攻二人,月謠和息微占不得半點便宜,息微更是狼狽應對節節敗退。徐澤盯緊了月謠,出手極重,劍劍致命。然而本以為輕鬆可以拿下的人,卻在他連續使出原流泉浡、枯木生花、明幽行炎三招之後反而漸漸佔了上風。
錚地一聲厲響,雙劍交擊復又分開,徐澤被擊退十來步,內里有些受傷,面子上佯裝無事,暗暗心驚。
三年的時間,他在掌門的親自督導之下突破了小元成化境,速度已經十分快了,月謠只是在藏書閣自己偷偷學習,進境莫非比自己還高!?
息微堪堪截下左右兩方的合殺,眼前一晃,身體便被一股霸道的力量帶走,等站定時,已經被月謠帶到了合圍圈之外的斷崖邊上,相比較他的疲竭,月謠卻力量充沛,手中劍幽幽泛出黑光。
「這是你們逼我的……!」她將息微護在身後,迎著提劍群沖而來的昔日同門,緩緩提劍凝氣,只見那劍身通體黑光極盛,似有巨大的力量蓄勢待發,徐澤心中一緊,還來不及呼喝同門後退,就見前方陡然凝聚起無形巨浪,排山倒海一樣向眾人俯衝而來……徐澤等幾個功力高的勉強提氣護住自己,幾個功力低的當即就被拍翻在地,一時間難以起身。月謠沒有給他們反擊的機會,劍身的黑光逐漸變成青色,緊接著就是一招萬化生息群殺再次襲擊,眾人只覺得身體里的內力以極快的速度流失,卻沒有辦法反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第三式無量業火如烈火焚原一樣地衝殺過來……
逍遙門的武功共十招,前五招單擊,后五招群殺,每一招都對應了五行,相生相剋。她方才使得是海納百川,如江河大浪洶湧澎湃,屬水、可生萬化生息,將對手的內力頃刻瓦解,盡數聚集到自己身上,而萬化生息又可催生出無量業火,到了此時劍身通體發紅,彷彿那修羅地獄的紅河業火,此時的對手內力衰竭,根本無抵禦之力。
這樣的招式連環使出來,威力一層比一層大,除非對方的功力高出自己至少一個境界,並以九天星墜抵禦,否則誰也抵擋不了。但是這種群殺也非常消耗內力,殺傷性又過大,容易造成誤傷,因此非到了緊急時刻,誰也不會使用。一眾弟子大多進境只有陰陽境,個別如徐澤等也只是到了小元成化境,誰都沒有學全后五招,只是淺淺地聽說過,此時被月謠驀然襲擊,個個沒有招架之力,潰不成軍。
息微站在月謠身後,看得呆了,才曉得月謠偷學秘典,絕不是短期之事,能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連續使出三招群殺,其境界至少已經是中元成化境。六年,僅僅是六年的時間,從無知到中元成化境,月謠完成了別人十幾年也達不到的境界,可見其的資質之高,百年來無人能出其右。
徐澤等人的抗擊早已土崩瓦解,一行二十個人,竟無人能抵禦月謠的群殺,眼看鋪天蓋地的業火燃燒起來,山中忽然地動山搖,無數氣刃自高空狂亂落下,氣勢猶如流星墜地,瞬間抵消了無量業火,徐澤抬頭,只見半空之中,姬桓一身黑衣,宛如天神降世……
「師兄!」
「掌事師兄!」
眾人紛紛驚呼,士氣一下子高漲起來,互相扶持著站起來退後,提劍與月謠對峙。月謠嘴巴一抿,還沒來得及作出應對,手中力道陡然流失,那劍隔空就被姬桓取走了。
山腰處狂風亂作,草木皆危。
月謠抬著頭,即便失去了武器,內力不濟,也沒有失了膽氣,猶如猛獸捕食前得蟄伏,散發著極其危險的氣息。
然而這在姬桓眼裡,不過是無關痛癢的挑釁。他深深望著月謠,腦海里無數聲音混雜,一會兒是初遇月謠時她可憐的求救,一會兒是韓萱的那句變數預言,又一會兒是逍遙宮內她對道的見解,最後是水牢里她的大逆之言。
此刻的他深深地相信那個會為了她作出一個錯誤決定的人就是自己,而那個錯誤的決定,就是放她一條生路。所以即便內心深處有個強烈的聲音阻撓,他仍舊一劍利出鴻蒙凌空欺去。
再也不能錯下去了!
利出鴻蒙一如其名,刀兵之氣猶如破竹,月謠無劍可擋,即便聚氣成罩,也無法全部擋下,無數氣刃將衝破她的氣罩,劃破她的衣服和皮膚,最後將她筋脈全部切斷。
然而預料之中的凌人氣刃並沒有剖面而來,伴隨著生生咬住的悶哼聲,竟是息微擋在她面前,將所有的氣刃盡數截下,那些氣刃也就無情地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功力微薄,筋脈寸斷的同時,猶如風中無力搖擺的落葉,瞬間被推出斷崖之外,筆直墜了下去……
「息微——!」月謠通孔驟縮,猛地伸手去抓,卻只能觸碰到他無力的指尖,最後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深淵之中。
空氣中傳來極輕地錚的一聲,是他的佩劍無力垂地,涼涼地映照著陰沉的天空……
所有人都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景,一眾弟子看到這樣的情景全都驚呆了,息微縱使幫助她逃離,但罪不至死。姬桓凌空落地,望著無盡的深淵,愧疚又扼腕……他輕不可見地一聲嘆息,收斂了劍氣,對月謠道,「你自裁吧。」
月謠趴在斷崖處,風吹亂她滿是破痕的衣衫,吹散她浸滿了污血的黑髮,黑色的泥土深深地嵌進她的指甲縫裡。姬桓遠遠地站著,忽然間覺得她不是個人,而是來自地獄深處的厲鬼。
狂風忽然大作,姬桓下意識地眯了眼,再看去時,月謠已經站了起來,一步步地走過去拾起息微的佩劍,輕輕擦拭著。非常緩慢的動作,卻殺機四伏。
「姬桓。」她輕輕地吐出他的名字,隔著陰厲的風望著他的眼睛,髮絲亂舞氣勢攝人,一劍挑破狂風,「我絕不自裁!」
緊接著便是利出鴻蒙,這一招姬桓會用,她也會,並且使得一點也不比他的差,只是她的內功進境不如姬桓,無形的劍氣在半空中便被盡數被融,明幽行炎反而如鬼火一樣攻擊她,頃刻間便落了下風。徐澤等人互相攙扶著在一旁觀戰,只見原本乘下風的月謠在姬桓手裡,不僅沒有被制服,反而與他越斗越狠。
徐澤緊緊皺著眉頭。
她是憑著孤注一擲的決心下手的,完全沒有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劍劍窮凶極惡,反倒逼得姬桓束手束腳。
她頭一次這樣恨姬桓。
明明不忍心下殺手,卻要逼著自己自裁,為什麼?是為了日後少一點內疚還是後悔?偽君子!偽君子!!
偽君子!!
金石交擊的聲音彷彿雨打落葉一樣密集地襲來,月謠身上早已傷痕纍纍,她卻什麼疼痛也感受不到似的,繼續瘋狂地進攻,新血舊漬混合在一起,使她整個人彷彿從血水裡撈出來一樣,頭髮已經完全散亂了,在狂風肆虐之下就像一個窮凶極惡的惡鬼。
這樣的月謠讓所有人震驚,也讓姬桓震驚。
「她瘋了。」徐澤喃喃低語。
錚地一聲凄響,月謠手中的劍終於脫手,無力地隨著息微墜落的方向落入深淵,伴隨著冷劍閃過的寒光,月謠被震傷心脈后重重摔在地上,血就像泉涌一樣從口中湧出。
姬桓的劍身都被血水染紅了,而他身上卻僅僅是衣服破了一道縫,上面所有的血都是月謠的。他提著劍走過去,看著像一隻狗一樣趴在地上的月謠,心裡陡然傳來劇痛,頓時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就好像重傷的人是他不是月謠一樣。
他嘶啞著聲音問:「為什麼?」
他有很多為什麼,比如為什麼要騙他?為什麼要偷學典秘?安安心心地在藏書閣一輩子不好嗎?事到如今,又為什麼……不肯自裁?
月謠此時已經說不出話了,一張口就是吐血,只一雙眼睛帶著無盡的恨意望著姬桓,趴在地上幾次試圖站起來,卻都頹敗摔在地上。徐澤觀望了一會,確認月謠再不會暴起傷人之後,才帶領弟子們紛紛上前,對姬桓一禮,催促道:「師兄,快殺了她!」
盛氣凌人的徐澤等人和掙扎著無力爬起來的月謠在姬桓眼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令他腦子突突地痛起來,握著劍的手無論如何也提不起來,最後竟微微顫抖起來。
徐澤看出了他的不忍,心一橫拔出自己的劍,道:「師兄仁慈,便讓我來做一回惡人吧!」說罷劍光一閃就要刺去。
千鈞一髮之際,四周忽然響起一陣陣怒吼,低沉而霸道,從四面八方地傳來,伴隨著陰厲的狂風,彷彿連天地都在震動。
眾人驚疑不定地紛紛亮劍圍成一圈,睜大眼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卻什麼也看不到,只耳邊的低吼越發震耳欲聾。
「什麼聲音!?」
「好……好像是猛獸!不!是凶獸!」有人一句話點醒了眾人,所有人心頭一緊,全部戒備起來。
果不其然,片刻之後,斷崖處狂風肆虐,一隻巨大凶獸乘風踏雲一躍而出,一爪子猛地拍在地上,頓時引得山腰震動,草木狂顫。
只見它形狀就像一隻老虎,尾巴卻比一般的老虎要長上許多,通體白毛黑紋,尤其是眉心處有一圈雪白的白毛,琥珀色的眼睛里透著兇悍乖戾,四肢筋骨雄壯,酷似老虎卻遠比老虎更加兇悍。
它前肢俯掩,尾巴如鞭子一樣一甩,一聲怒吼震得人耳膜破裂,差點讓徐澤等人跪下。姬桓一劍劃出一道氣障抵禦,還未來得及與之狠斗,卻見它齜著牙慢慢退後,最後來到了月謠身邊,不等姬桓看清楚,便一嘴叼住月謠往背上一甩,轉身乘風踏雲飛去,轉瞬之間便沒了影子。
姬桓臉色大變,提劍去追,卻被徐澤拉住。
「師兄!」他道,「師兄不忍心殺她,如今她被騶吾叼走!就當她自裁謝罪了吧!」
姬桓愣愣地站在原地,很久都沒有說話。
山腰的風漸漸小了,草木也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空氣中甚至傳來微弱的花香……唯有地上大灘大灘鮮紅的血,像極了那一朵朵盛開在三途河岸、無邊無際的彼岸花。
他怔怔的望著,最後手一松,錚地一聲落了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