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故人息微
自離開米脂鎮往東,慢慢地就要離開太華城的轄地了,往往連著好幾天都不見一絲人煙,草木荒蕪四處凄涼,即便偶爾遇到一兩個村莊,也都已荒棄不用。野外的星空比城內的要更加遼闊,仰天望著,總有種披著星空為被的錯覺。
今晚輪到月謠守夜,夜深了,她一個人坐在篝火旁邊,仰天望著閃爍如河的星漢……身旁忽然有陰影落下。
「我從沒認真看過夜空,沒想到這麼美。」
今晚是朔夜,天空沒有一絲月光,滿是星辰光耀,光輝隱隱照亮這片荒蕪的土地。和曦手墊在後腦,仰天躺下來。
「我第一次認真地看這樣的星空,是我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寂靜如水的夜晚,總是讓人感到孤獨,讓人想起過往,想一吐不快……
和曦看向她,坐了起來。
「你殺過人?」
「殺過。」
「為什麼?」
月謠道:「為了活下去。」
和曦沉默。
之前他命何山去調查逍遙門,很輕鬆地就查到了有關月謠的一切,幾乎可以說毫無阻力。因為那件事在逍遙門上下曾經鬧得沸沸揚揚,無人不知,這自然也包括她曾經殺了她養父的事。當時是以月謠被凶獸騶吾叼走為結局的,整個逍遙門上下都認為月謠已死。
無怪乎月謠如此忌憚姬桓。
他道:「這是個弱肉強食的時代,你不殺人,人就會來殺你。只有手段狠毒,才能讓別人敬你怕你。」
月謠笑了,頗有幾分苦澀之意,「你這番見解,倒和尋常人不同。」又問,「你呢,你殺過多少人?」
和曦望著頭頂明滅的星光,伸出手似乎想去握,卻發現星光黯淡得不盈一指。他道,「數不清了。」
月謠側目看了他一眼……這個人,表面開朗豁達,內心卻深藏無數秘密,出身貴族卻身份成謎,手無縛雞之力卻又殺人無數,真是個矛盾的人。
誰也沒想到在這個荒蕪的地方竟然會有一座客棧,不大、破舊,攏共不過五間矮房,其中包括一間主人家的卧房、廚房和一間搖搖欲墜的馬房——用來給店小二住,還剩下兩間,他們三人剛好夠住。
經營客棧的是一對中年夫婦,當年村子被凶獸襲擊后,便逃到這裡,開了一間破舊的客棧,雖然附近沒什麼人煙,但偶爾也有來去的旅人,一年之中雖然不至於賺不到多大的錢,卻也夠過日子了。
那對夫婦剛看到環環的時候,一下子想起當初襲擊村子的凶獸,嚇得手腳都癱軟了,若非看在和曦面向英俊又和善,是死活不願意讓他們入住的。月謠將環環帶到後院里,正好看到店小二抱著一堆乾草走過來。
只見那店小二半張臉都被一塊髒兮兮的布包著,身材高高瘦瘦的,面色蠟黃,從布邊緣露出來的些許疤痕來看,是一個面貌被毀之人。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默默地將乾草鋪好,免得環環晚上睡得不舒服,然後就沉默地走了。
月謠望著他的背影,不知為何覺得十分眼熟。
「等等。」月謠繞到他面前,店小二慌忙拿布更深地蒙住臉低下頭去,她道,「你若是怕,晚上我可以跟你換一個房間,你睡客房,我睡馬棚。」
那店小二擺擺手,半抬頭看了眼月謠,指了指自己的嗓子,表示不能說話后做了幾個手勢,表示自己可以睡在馬棚,沒有關係。
月謠望著他手舞足蹈的樣子,越發感覺熟悉,脫口而出:「我們之前……見過嗎?」
回應她的是店小二自卑地垂下頭去,然後用力地擺擺手跑了。月謠望著他的背影一會,眉頭狐疑地擰起,最後因無法想通只得做罷。
荒野客棧的吃食比不得鎮子上的,粗糙簡陋,但好歹是一頓熱的,吃得月謠十分爽快,肚子飽了,睡意便洶湧而來,這些日子的野外,每夜和何山輪守,鮮少有一個飽覺睡,眼下有個容身之所,一下子就睡著了,等和曦踱著步子來找她說話時,她已經睡得很沉了。
時候還早,和曦信步走到後院,卻看到幹了一天重活的店小二坐在環環旁邊說話,而環環竟也十分溫順地趴在他腳邊,哼哼著氣,半眯著眼,顯然極為放鬆。
和曦驚詫極了,要知道環環是凶獸,不喜與人親近,就算是自己,也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環環不沖自己齜牙咧嘴。這個店小二其貌不揚,居然能讓環環不排斥?
他走過去,店小二就像一隻受驚的小獸一樣站起來,不知所措地沖他點頭微笑。
「她叫環環。」和曦走到環環旁邊,摸了摸她的腦袋,得來環環不屑的一個白眼。店小二笑笑,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和曦會意,目光在四周轉了一圈,問道,「你就住在這裡?」
店小二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走過去,那裡只有一床發了潮的被褥和枕頭,棚頂上還有幾處漏的,若是下雨,根本沒法睡人。
他是啞巴,和曦與他說不了幾句話,臨走之前忽然想到自己房間里的蠟燭沒了,便道,「有蠟燭嗎?房間里的蠟燭沒了。」
店小二點點頭,轉身去找蠟燭。和曦摸著黑跟在他身後走進去,百無聊賴地看著他點燃燭火,忽然發現他的手心裡布滿了老繭,那不像一般做粗活時留下的老繭,看位置,竟像是常年握劍才會留下的。
他斟酌著問,「你……練過武?」
蠟燭點燃了,店小二滅了火摺子,聽他這樣問忙擺手,正好朝和曦露出完整的手掌,多個老繭盡數暴露在他眼前。和曦沒有多問,沖他道了謝就讓他走了。
離開客棧一路往東,和曦預估了接下來的路程,大約還要半個月。太華城位於帝畿東部甸服地區,綿延幾千里,極東處靠著大海,月謠算了來時的路程,發現按照和曦的說法,那傳說中日升月落的豐沮玉門山就在大海的中央。
「月謠,你的手能給我看一下嗎?」
月謠正猜想那座山周圍的環境,要如何渡海,忽然聽和曦這麼說,愣了一下,「怎麼了?」
和曦一把抓過她的手攤開來,月謠掙了一下沒有掙開,只聽和曦看著她的手心,道了句果然如此。
「什麼?」
和曦停下來,鄭重其事地凝視她的眼睛,「我突然想起來,那個客棧——三天前我們投宿的地方,有一個人手心有和你一樣的老繭。我看過,那是練劍造成的。」
月謠心頭一空,「誰?」
「那個店小二。我想……你們可能會認識。」
「店小二……?」月謠踉蹌著退後半步,記憶中的背影與三天前看到過的重合,一個答案呼之欲出,「我知道了……我知道他是誰了……息微,息師兄,他還活著!」她轉身就跑,卻被和曦一把拉住,「你幹什麼去!」
「我去找他!他既然還活著,我就要去把他找回來!」說罷就去掙和曦的手。
「他若是想見你,早就和你相認了!」和曦的低吼拉回了她的理智,月謠猛一下停止了動作,整個人如醍醐灌頂,和曦繼續說,「他毀容了,你也看到了,他還不能說話,活得卑賤如狗,你去了只會增加他的痛苦。」
月謠腦海里一閃而過一年前息微墜崖的情景,心口彷彿被誰狠狠剜了一刀。
「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他到今天這個地步……我怎麼能袖手旁觀?」她捉住和曦的手,一點點使力掰開,盯著和曦地眼睛堅定地說,「就算他現在卑賤,那又如何?誰不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呢?」
和曦沒有再阻撓,看著她先快步地走,最後狂奔而去,環環四腳著地,飛一樣地追上去。
何山走過來,道,「主人,怎麼辦?」
「等著吧。」
這一等便是整整一天,第二天傍晚,月謠和環環一人一獸失魂落魄地出現在地平線的底邊,她背著橙紅色的夕陽緩緩走來,背上背著劍,大風吹得她的頭髮飛起來,蒼涼和古樸的味道就彷彿一個來自遠古蠻荒大地的戰神。
「他已經走了。」
月謠疲憊地跪下來,原本三天的路程她不眠不休一天一夜就走了個來回,身體疲累之極,然而更失望的是,當她回到客棧時,那對夫婦告知她,息微已經走了。
「他真的不願意見到我……都是我的錯,我竟然沒有認出他。」
和曦蹲下來,手搭在她的背上,安慰道:「可他還活著,不是嗎?以後一定還會見面的,相信我。」
月謠彷彿看到救星一樣抓住他的手臂,「是你說的,我有任何需要你幫的,你都會幫我!你幫我找息微,找到他!」
「好,好!我幫你。」和曦極力穩住她,回頭叫何山,「何山!」
「是!」
他又說,「你放心,他面部特徵很明顯,找起來應該很輕鬆。」
月謠不住地點頭,慢慢地冷靜了下來,她鬆開手,長嘆一口氣,「我們啟程吧,已經耽誤一天了。」
和曦笑了:「行了,都什麼時候了,你太累了,就在這裡休息一晚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