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千里落花風 第十三章 天涯(上)
九月二十五日,高乾在太元殿召百官告祭禮,舉行登基大典。
「朕承天命而馭四海,當靖綏四方,安民以居。改國號大越,授元鴻元年,茲以新朝明自省,存仁孝,清己奉法,昭臨天下。追封夫人樊氏為文和皇后,封小夫人晴氏為賢妃,段氏為段昭儀,金氏為金昭容。姑念前朝遺孤年幼,不忍罪之,特保留上官湄世安公主封號,封上官瀅為宴清公主,上官濟為榮紹王,以期好德不怠,來日興我大越。」
在一片禮樂聲中,高乾於太元殿前接受百官叩拜,正式登基稱帝。由於上官湄的緣故,高乾不願立其他人為皇后,便以天象不吉不宜立後為由搪塞過去。他准許上官湄仍居後宮與宛貴太妃一起生活,並且一改大鄢皇子公主成年才賜封號的舊俗,加封上官濟為郡王,又為上官瀅賜了封號,分別交給金詩棋和晴寧撫養,待遇如同自己親生的皇子和公主。他發誓要得到上官湄的心,卻知道事不能急,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力完成她的心愿,一點點融化她對他的誤解。
當晚,高乾在朝華殿宴請在朝百官。宴席結束之後,他來到金詩棋所居的驥月殿,此時金詩棋已有八個月的身孕,行動不免困難。
「臣妾參見陛下。」金詩棋正歪在床榻上,頻繁的胎動使她夜不能寐,高乾的駕臨讓她連坐直身體都有些費力。
高乾連忙制止金詩棋,扶她躺下道:「夫人懷有身孕,不必多禮。」
「陛下說笑了……」金詩棋緩了口氣道,「臣妾是陛下親封的昭容,更即將成為小皇子的生母,怎麼能因自己身體不便就荒廢禮數?就算陛下不怪罪,要是教壞了小皇子可怎麼好呢?」
「朕倒是覺得皇子公主都好,都一定像你一樣聰慧知禮。」高乾笑道,坐在金詩棋的床榻邊,替她蓋好被子,「怎麼穿得這麼素凈?不像你素日的風格。」他環視四周,「如何,這驥月殿夫人住得可還稱心?」
金詩棋拉住高乾的手道:「陛下賜給臣妾如此寬敞明亮的宮殿居住,這麼晚了還來看臣妾,臣妾謝陛下恩典。只是家中於社稷無功,臣妾又不曾誕下龍裔,現在住得比段妹妹還要好,臣妾心中實在不安……」
「驥者,賢能好馬;月者,皎潔嫻靜。除了朕的詩棋,別人都不配享有這兩個字。」高乾笑容稍淡,俯身道,「不過你剛剛說到家中,朕確實另有打算。當年你父親因為上奏邊境動蕩而被貶至沂州為官,他賢良正直,對朕有提拔之恩,又是朕的岳父,朕打算調他回京。夫人覺得朕給他個什麼官職比較好呢?」
金詩棋盯著高乾看了半晌,小心翼翼道:「臣妾只是後宮嬪妃,不能干政。臣妾只求父母妹妹一家平安,至於多大的官職多高的權位,臣妾真的不在乎。」
「朕只是隨口問問,詩棋不必多心,朕心裡有數。」高乾滿臉笑意,「你現在畢竟還沒有孩子,位份不宜過高,恐成為眾矢之的。等你生產後,朕會封你為妃,再把上官濟交給你撫養,你多一個皇子,地位就多一分穩固。朕日後會保護你,你自己也要學會保護自己,知道嗎?」
金詩棋愣了一下,明顯沒有想到高乾會把上官濟交給她。大越建立,金氏一族的地位頗為尷尬,這時候將一位前朝稚子推給自己——
金詩棋百思不解,心內轉過無數個念頭,只好先垂首謝恩,又道:「陛下,臣妾何德何能,況且皇子們還有太妃……」
「朕不放心。」高乾簡短地回答,又柔聲安慰道,「說真的,除了你,朕誰都不放心。諸事繁雜,詩棋不願為朕分憂么?」
金詩棋張了張嘴,看看高乾的神情,最終還是放棄了爭辯的想法,順從地應了下來。
新朝伊始,宮中嬪妃不多,雖然她最受高乾寵愛,又懷有皇嗣,卻還是提心弔膽日夜不安。常聽人說的後宮深似海,如今自己總算是置身其中了。她陪伴高乾幾年,知道他心思縝密難以捉摸。而現在他們已成君臣,金詩棋更加處處謹慎,收起了從前的許多念頭,唯恐一時不察累及家人。只是眼前高乾這份擲地有聲的承諾和賦予她的責任,反倒讓她心覺不安。
二人正說著,黃仁海驚慌失措地闖進來。
「陛下……出事了!」
「什麼事?大呼小叫的,不怕嚇著金昭容和朕的孩子嗎?」
「奴婢該死,陛下恕罪,昭容娘娘恕罪。」黃仁海慌忙跪下磕頭,「永寧宮派人來報,前宛貴太妃帶著世安公主和榮紹殿下逃走了。」
「什麼?」高乾霍地站起身,「朕不是讓人好好照看永寧宮嗎?怎麼會出這種事!」
「回陛下……」黃仁海顫聲回道,「侍衛首領稟報,晚宴時分發現貴太妃寢殿中只有穿著貴妃服飾的貼身侍婢,宛貴太妃和公主、殿下皆不在殿中。於是侍衛立刻在皇宮內搜查,結果……結果……」
「結果怎樣!」高乾面色鐵青,陰沉地低吼。
「結果……他們在宮城西南角發現了一個洞,巡邏的侍衛立刻在城中搜查,發現並帶回了榮紹殿下,宛貴太妃和世安公主逃走了,然後……然後……整個城內都沒有再發現她們。當時陛下正在舉行晚宴,侍衛們不敢驚擾更不敢聲張,所以……所以……」
「廢物!」到底是低估了她,高乾暗恨道,一拳砸在膝蓋上,「傳陳弋來,調動所有暗衛,全城搜捕,務必把她二人給朕帶回來!」
黃仁海忙站起身,連滾帶爬地下去傳令。
「等等!」高乾望著殿門口,「他們之前做得對,閉緊嘴,別讓無關的人知道。若再有風聲傳出,朕唯你是問。」
「是……陛下。」
黃仁海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高乾站起來轉過屏風,心亂如麻。
金詩棋靜靜地看著失態的高乾,從他的熾熱的瞳眸中瞬間明白了他的心思。一種奇怪的感覺從她肺腑中升騰,像成群結隊的蟲子攀援而上,乾澀澀地,愈是難受愈抓撓不到。金詩棋驀然悲傷,嘆息一向自詡聰明的自己卻始終沒有發現高乾對上官湄的感情,半年多來的疲倦失神只當是在籌謀大事,卻不想——
陛下啊陛下,你的心,到底藏得有多深?我曾為你前程所做的一切,你到底明不明白?
——算了,有些事我們也只好慶幸你不知。
正思索著,金詩棋突然想起母親曾和她提過宛貴妃原是巒州人,於是略略整理了一下思緒,站起身,慢慢挪到高乾身後。
「陛下別急,一定能找回來的。」
高乾轉過身,臉上的悲痛轉瞬即逝,溫柔地扶著金詩棋到榻上坐下,半抱著她道:「夫人懷有身孕,切莫勞神,還是趕緊歇歇吧。」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高乾的懷抱令自己難以接受,金詩棋動了動,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陛下這可就小看臣妾了,」金詩棋故作輕鬆地一笑,「臣妾與宛貴太妃和世安公主好歹也是舊相識。臣妾現在有著數不盡的榮華富貴,陛下猜猜臣妾除了陛下的心,還在意什麼?」
「你方才說過,是家人。」高乾瞭然地笑笑,「你啊,還真是朕的知心人。」
金詩棋定定地望著他。我從來都知你心,為你甘犯天下。
可你為了上官湄,寧願違了我們為你謀划的天下。
「是陛下英明,臣妾只不過是恰好猜到了而已。」金詩棋努力不去理會心頭冒出來的濃濃的悲涼,「宛貴太妃和世安公主一旦逃出皇宮,便是無親無故之人。景舜皇后出身沂州,宛貴太妃父母又是巒州人,除了故鄉,她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投奔呢?」
「詩棋,」高乾真摯地看著她,「是你提醒了朕,朕要好好謝謝你。」
金詩棋靠在高乾肩頭,唇角再也支撐不住,笑意漸漸淡了下去。
高乾歇了一刻鐘后就回建德殿處理政務了。金詩棋在卧榻上思考良久,喚來貼身侍女沉夢,寫了封密信讓她帶出宮,交給母親親自拆閱。
「杼縣多產烹制雕杺茶必需的一味香料,現在是再好不過的時機,我可不想今冬宮裡只能飲這些苦澀無味的茶水。」
沉夢領命退下,金詩棋望著頭頂的青鸞幔帳,知道母親必是明白該怎麼做的。妒忌?慾念?她不知道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卻又無法說服自己停下來。當年,在高府的庭院里,她為他煮酒烹茶,他為她點妝簪花,他們也是一對琴瑟和諧的神仙眷侶。可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就悄悄地變了。雖然他還是時常對著她笑,可那笑意卻不再抵達眼角。
世間林林總總,終是黃粱。
金詩棋雙手抓緊被子,恐懼地閉上雙眼。夢裡,她只覺渾身僵冷異常,眼角緩緩流出了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