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千里落花風 第三章 春寒(上)
上官湄從書房出來后就一直心事重重,在建德殿尋不到上官敬堯,她便轉道來到隋昭儀所居的含樂殿。
「父皇聖安,隋娘娘金安。」
上官敬堯抬手示意平身,上官湄向上看去,見曾經精神抖擻的父皇如今頹廢衰微,懶洋洋地歪在榻上,心中很不是滋味。隋昭儀坐在身側給他按摩,倒是愈見神采飛揚。
「湄兒,朕有幾日不曾見到你了,濟兒倒是每日都跟著涵兒來請安。怎麼,近日身體不適嗎?」
「回父皇,女兒身體並無不適,只是洹妹妹前些日子練劍傷了手腕,女兒忙著照顧。」上官湄垂首道,「昨日女兒幫濟弟弟整理書帛時看到幾句話,覺得說得不錯,想細細品味,誰知宛娘娘讀書也不多,所以特來向父皇和隋娘娘討教問詢。」
「哦?」上官敬堯直了直身子,滿面含笑道,「濟兒小小年紀就如此勤奮好學,真好啊,真好!」
「陛下英明神武,景舜皇后仁德睿智,二皇子又怎麼會差呢?怕是青出於藍,更勝陛下當年呢。」隋昭儀眉開眼笑,小鳥依人般靠在上官敬堯身側,引得頭上的釵環叮噹作響。
「父皇,娘娘,女兒看到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又想起當年初學《尚書》時讀『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越想越覺得這句極好,將孟夫子的主張展現得淋漓盡致。」
「看來這是湄兒給父皇的功課啊,」上官敬堯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你有什麼話要說么?」
「父皇,」上官湄跪下懇切道,「女兒以為父皇得丘民而為天子,自當以民為重中之重。昨日女兒聽宮人議論,今春偏暖,雪化得早,雨水又較往年偏多,城外好多村莊已經被淹,餘下的也根本無法耕種;既有水災,窮苦地方疫病盛行,恐成大患。再者,女兒來時從金尚書處得知,都川國君和西薊首領不守祖制,竟在我們國喪期間屢次騷擾沂州邊境,視我大鄢如無物。我們身在皇宮不知外面情形,可已經有不少百姓因此受災受難。如今三月輟朝之期已過,加之內憂外患,女兒懇請父皇儘早復朝,召戶部和兵部尚書共商此事。」
「公主,」隋昭儀笑容不減,溫柔地打斷上官湄的話,「皇後娘娘過世不久,大家心中痛惜,後宮從上到下也都節省開支,就連臣妾的女兒都每日著素誦經,以示對娘娘的敬重。新年雖已過,但陛下龍體抱恙,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該此時議論。孝中有什麼規矩,公主難道忘了嗎?」
「孝悌之義在心不在形,隋娘娘誤會了。」上官湄正色道,「兒臣並不是違背聖旨,只是想這輟朝服喪之禮本是為了警世安世,而非故作縟節。國立於萬家之上,自然應該恪守孝禮以為臣民表率。但身為天子更應守時信諾,若民不安不幸,又怎能退而無為?兒臣身為子女理應服喪,可國事不能停這麼久。父皇召臣子議事,紓民困於危局,解災疾於未發,既無損父皇英明,也不負母后之託。女兒想母后在天之靈也一定不會——」
「湄兒!」上官敬堯冷下臉,坐直身子瞪著上官湄,「你說了這麼多,現在又搬出你的母后,是在指責朕昏聵無能嗎?」
「女兒不敢。」上官湄俯首拜了拜,「母后在世時,就算操持後宮,仍不忘提醒父皇民生之重。如今母后不在,作為母后的長女,父皇親封的世安公主,女兒有責任繼承母后遺志,為眾弟妹做好榜樣。請父皇接納女兒諫言!」
上官敬堯猛地站起身來一甩袖子,走到窗邊氣得說不出話來,殿內寂靜了幾秒鐘。
隋昭儀也跟著起來,走到上官敬堯身後,不斷地撫摸著他的背,微低下頭對上官湄道:「公主呀,你也太誇大其詞了。奏疏按時呈上,陛下幾時說過不問朝政了?陛下近來思念皇後娘娘,龍體欠安,理應多多休息,養好身體才能像公主所說『以民為重』呀。」
「父皇息怒,女兒不是這個意思——」
「好了公主,本宮自然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隋昭儀淺淺地笑道,「只是今日想必公主也累了,還是趕緊回去吧,要不然貴妃娘娘該著急了。陛下現在不宜動怒,最需要安居養神。公主不常見陛下,怎麼愈發不懂規矩了?」
「隋娘娘,您現在是陪伴父皇最多的人。兒臣斗膽問娘娘,娘娘既知天子當以江山社稷為己任,為何不早替父皇分憂?母後過世多時,娘娘既然如此尊重,為何不效仿母后做一個賢德妃嬪?」
隋昭儀的表情有些尷尬,但也從容答道:「陛下沒有從悲痛中走出來,皇後娘娘當年也曾多次教導要順應君意。本宮陪伴陛下就是替君分憂,就是效仿景舜皇后。難道公主以為本宮身為嬪妃,應該以下犯上觸怒龍顏嗎?」
「隋娘娘,」上官湄極力壓住心中的怒火,並未退縮,「心結的確需要時間才能紓解,但依兒臣所見,父皇身體和精神都並未好轉。作為一國之君,這麼久沉溺於兒女情長,可合乎天理?作為後宮妃妾,這麼久令天子流連花草之間,可合乎賢妃之德?」
「上官湄,」隋昭儀眼中閃過一絲凌厲,「本宮尊重你是我大鄢公主,景舜皇后的嫡長女,身份尊貴,才對你以禮相待。但你是不是也應該尊重本宮乃你的長輩,陛下在此,哪有為人子女者無故犯上,逼迫父皇、指責庶母的?難道當日皇後娘娘就是這樣教導公主的?還是說公主離了生母,貴妃娘娘就把公主嬌慣成了這樣子?」
「隋娘娘何必惱羞成怒攀扯宛娘娘呢?」上官湄冷笑道,「兒臣所說的一切,是諫言也好,是頂撞也罷,都是為了保父皇名聲,保娘娘名聲——」
「好了,不要吵了,朕還沒老糊塗呢。」上官敬堯有些不耐煩地道,「湄兒,既然你也思念你的母后,就去祠堂看看她吧,順便好好想想什麼是君臣父子之道。至於朝事,朕心中有數。」
這次對話以此終結。上官湄退出含樂殿,淚水在眼中打轉,膝蓋也還在發抖。她望向庭院樹上不知何時新長出的嫩葉,陽光有些刺眼,卻沒有一絲生機。
「公主。」
身後傳來一個溫柔渾厚的聲音,上官湄轉過頭,看見高乾正立在含樂殿門口恭敬地向她行禮。
「高中尉,」上官湄點頭回禮,「你還沒回去么?」
「臣……特地前來代金大人謝公主仗義執言。」
「沒什麼,」上官湄搖搖頭,走在高乾前面,「若不是你與金大人親自到書房告訴,我久居深宮又怎會知道邊境如此不寧,可氣那堂堂都川國君和西薊首領竟如此陰險狡詐!」
「金大人與微臣食君俸祿,也只是做好本分。至於都川國君,他雖與我們異國,卻與我大鄢世代共處富饒之地,不同宗也可以算同源。大喪之期縱兵擾邊,如此不守祖禮,言而無信,可見他們馭下無方,長此以往臣民不易歸心。」高乾不緊不慢地分析道,「西薊不過我們的屬國,區區部族國力日漸衰微,如今乘人之危只不過是與都川相互依附,何足掛齒?不過……」說到這,他語中多了一絲躊躇,「公主今日為臣等冒犯陛下與隋昭儀,恐怕……」
景舜皇后才剛崩逝,隋昭儀尚未執掌六宮就如此急不可耐,想想也確實令人心寒。上官湄輕嘆一聲,復淡淡地笑道:「到底我的身份還在,宮中還有貴妃,她不能把我怎麼樣。至於父皇……只希望今日我這一番提醒能讓父皇見見兩位大人吧。」
「陛下久不臨朝,整日徘徊含樂殿臣也有所耳聞。公主這次諫言必定深受委屈,臣與金大人實在是……」
「高中尉不必說了。」上官湄停下腳步,整理了一下髮絲,「我雖貴為公主,喜好詩書,卻也只是一介女流,於朝政而言既無天賦也無興趣,恐怕不會有太多助益。金大人掌管兵部,高中尉守衛京城,這都是關係到我大鄢生死的重擔,還請二位多多輔佐父皇,報效皇恩。」
高乾後退半步,再次施禮,「臣等定不負公主所託。」
「那就好。」上官湄點點頭,準備離開。
「公主去哪?」
「……去宗祠。」上官湄的神色略一黯淡。
「公主身邊無人服侍,不如讓臣護送公主去吧?」高乾忙道。
「不必,我一個人習慣了。」上官湄恢復了平靜無波的語調,「高中尉不宜離開職位太久,先告辭了。」
上官湄欠身微笑,孤身踏上了去往宗祠的路。以後含樂殿的一草一木於她而言,恐怕只會增添無數的煩惱,再無往日的歡樂了。高乾站在原地,目送著上官湄一點點走遠,直到看不見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