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千里落花風 第四章 春寒(下)

卷一 千里落花風 第四章 春寒(下)

含樂殿中,上官敬堯在窗前停立良久,直到雙腿酸痛方沉聲道:「隋昭儀,把朕的裘衣拿來。」

「陛下,」隋昭儀示意紅袖取過紳帶和裘衣,一一替他細心穿戴好,「天色尚早,臣妾親手做的湯還在灶上煨著,您現在就要回去了?」

「有人告訴朕,為君者要以民生為重,才能算是不負祖宗江山,才能算是不負皇后託付。朕豈能不聽?」

明知他只是在和上官湄賭氣,隋昭儀還是小心翼翼地寬慰道:「陛下,方才公主只是一時情急才出言頂撞,她平日里不是這個樣子的。定是貴妃娘娘近來忙著照顧二位皇子疏忽了,陛下快別生氣了,您要是氣壞了身子可就是臣妾的不是了。」

上官敬堯轉過身,溫暖的陽光從背後的窗口照進來,依稀給他疲憊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色。這麼多年過去,那個貌美如花的妙齡少女如今也上年紀了,眼角也有細碎的皺紋了。隋昭儀,宛貴妃,還有去了的景舜皇后,若能一直保持著當年的樣子該有多好啊……上官敬堯把手搭上隋昭儀的肩膀,用力一握,眼神里一瞬間的恍惚立即消失,「其實湄兒也沒說錯,只是邊患錯綜複雜,朕……近來時感疲乏,實在沒有心力料理這些政事了。」

隋昭儀扶著上官敬堯的手,輕輕地靠在他懷裡,喃喃道:「那不如讓臣妾陪著陛下一起吧?臣妾一直都希望……」

「好了,你的心意朕都知道,朕處理完就回來。」上官敬堯寵溺地撫摸著她的長發,那發尾的清香纏纏繞繞,一直徘徊在指尖,無法揮散。他頓了頓,尋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況且,西薊是你的母國,這件事情你也不好插手,不過你相信朕一定會秉公處置。馬程,宣兵部尚書,擺駕建德殿。」

隋昭儀低頭稱是,戀戀不捨地看著上官敬堯,眼底淚光盈盈。

上官敬堯快步走出院子,身後的馬程連大氣也不敢出。作為陪伴皇帝數十載的皇宮內監之首,這些年來他從未見上官敬堯偏寵一個側妃到萬事不問的地步,更從未見他對上官湄動過怒。馬程不知道上官敬堯此時召見金煒是福是禍,只得依言傳旨。片刻,皇帝的儀仗轉過巷道,遠遠望見鳳儀殿門口站著一個身著官服的人,馬程在上官敬堯身後宣道:「陛下駕到!」

那人聞聲,立即跪伏在地,口中高呼萬歲:「微臣金煒叩見陛下,陛下聖安。」

上官敬堯俯視著他,停了一會才不緊不慢道:「起來吧。金大人日理萬機,憂心邊關外敵之事,又費了許多功夫鼓惑朕的女兒在朕面前做足了戲,也夠辛苦的了。現在又私闖內宮,來皇後殿門口堵著朕,該當何罪啊?」

「陛下恕罪,」金煒再次跪下道,「驚擾陛下實屬不得已,累及公主臣更覺不安。但此事非同小可,微臣才不得不如此行事,還請陛下容臣詳奏再治臣之罪。」

一陣駭人的沉默。

此刻的上官敬堯正懵然望向鳳儀殿的方向,思緒早已飄到了遠方。直到馬程在身後輕咳提醒,他在轉過頭道:

「罷了,看在你為先帝和朕安定邊境多年也算有功,有什麼事你且說吧。」

「回稟陛下,前日微臣收到文書,都川袁朝皇帝和西薊部族一月前趁我們國喪期間屢次騷擾邊境,常有兵卒偽裝成都川商人潛入沂州。因大鄢與都川自古都有貿易往來,所以守城的將士也盤查不出什麼,等到發現的時候卻已經晚了。景舜皇后仙逝乃大喪,無陛下旨意,沂州都府只保留常備的守城軍,且大半都已去抵抗來勢洶洶的西薊兵馬,祖制國喪期間沒有陛下旨意,臨近地方軍不得支援。沂州刺史無法,只能上書朝廷,臣有刺史和戍邊將軍的文書,已經擬好奏疏,請陛下過目。」金煒從袖中取出奏疏,畢恭畢敬地舉過頭頂,馬程接過去遞給上官敬堯。

上官敬堯草草掃了一下奏疏中的內容,上面述到西薊與都川兩國同時發兵,一個鐵騎直逼沂州,另一個潛入城中伺機作亂,如此裡應外合應是早有勾結。沂州軍分身乏術,雖勉強與西薊形成對峙之勢,但沂州中老百姓死傷過百,軍中與民間均是人心不定,局勢草木皆兵。

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那些宵小之徒非但不懂得收斂,反而變本加厲,看來不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是不會罷休的。上官敬堯剛想發出派兵旨意,轉眼又想到了景舜皇后新喪,公然見血光可是對皇后之靈的大不敬。況且自己有言在先,若發兵豈非朝令夕改?左右為難間,上官敬堯的眉頭擰成了個結。

「那依你之見,此事該如何解決?」

「回陛下,」金煒短暫思索了一下答道,「雖然大喪期間不宜興兵,恐令先皇后魂魄不寧。但臣以為事出從權,民生為重。應先調臨近地方軍支援沂州擊潰西薊和都川的騷擾,遣使者前去兩國分別商談,再派朝廷官員對死難的將士和百姓家眷加以撫恤,直至平息此亂。據微臣所知,現在已經有人借著喪期和戰亂之際哄抬物價擾亂人心,微臣以為這類人必得嚴懲。」

看來你知道得不少啊。上官敬堯冷笑:「就這樣?」

「臣……」金煒猶豫了一下,「臣覺得此次兩國聯手,無非是因為今春全國各地雨水偏多,他們想藉此機會奪些金銀糧食。臣愚見,我們不妨調撥一些……以解燃眉之急,日後安定了可以再行商議。只是不知我大鄢現有多少……」

「好了。」又是要人又是要糧,他是生怕事情鬧不大嗎?上官敬堯強忍著怒氣,簡短道,「這件事朕會處理,你明日來建德殿,先回吧。」

眼看著上官敬堯不欲再談,金煒只得喏喏告退。他心中陣陣打鼓,也不知此次外敵邊擾他到底會不會放在心上。

「金煒,朕還有疑問需要你解答。」上官敬堯一揮袖子,突然叫住了他,「朕傳召你的旨意剛剛才下,你是怎麼這麼快就知道的?你又是如何知道朕會經過鳳儀殿,對朕的行蹤了如指掌?金煒,你居心何在?」

金煒一愣,立即垂下了雙眼。且不說冤枉與否,上官敬堯是皇帝,他當然會有這樣的心思。金煒手在袖子里不斷地搓著,咬住嘴唇思索著該不該將實情告知上官敬堯。

「朕提醒你,你雖然與朕相識多年,對社稷有功,但臣子有臣子的本分,注意你自己的言行。你,都記清楚了嗎?」

「微臣知罪,微臣不敢欺君。」眼見無法,金煒跪下磕頭道,「陛下,今日臣去書房見了世安公主,提及此事,公主囑臣不要回府等候陛下傳召,臣才敢留在宮中。微臣輔佐陛下數十年,深得陛下器重,臣感激涕零,從不敢有僭越之心,還請陛下明鑒!」

「敢與不敢不是嘴上說說,西薊還對朕俯首稱臣呢。」上官敬堯疲倦地打量著金煒,「但願你還記得,朕與你首先是君臣,其次才是故友。」

「是,微臣一定謹記。」金煒戰戰兢兢地伏在地上。

該說的都說了,面對這個一向還算信得過的老臣,還能怎麼辦呢?

「金煒啊,你輔佐朕十多年,你感恩朕的提拔,朕也相信你的忠誠。除了你,朕對誰都不放心。」上官敬堯突然仰頭笑了一下,「也不必明日再議了,朕准你所奏,調莞陵、邊州和成州三城軍隊退敵。沂州刺史延誤軍情,傳朕旨意,罷刺史之位,念其頗有政績,特賞百金返鄉養老。兵部尚書金煒忠君正直,朕便派你親赴沂州領刺史之職,持令牌安定民心,明日啟程。朕顧及路途顛簸,邊境戰亂,家眷行動不便,准你夫人和二女兒留居京城府邸。朕會另派官員協助你好好調查邊境之事,不查清楚別來回朕。京里的公務有兵部段侍郎和鄭少卿給你擔著,你不必費心。」

說罷,上官敬堯拂袖而去。聖旨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金煒在鳳儀殿前麻木地跪著,眼中的情緒一閃而過,畢竟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接到這種旨意了。面前是冰冷的巷道地磚,他早已年邁,此一去便不知何時能再回到大鄢京城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金煒心裡便止不住地發寒。他想到了夫人和兩個女兒,想到了高乾,想到了整個金家的命運,既可以憑藉著昔年功績平步青雲,也可以隨著他這一去再次一落千丈。

而一落千丈之後是否還有回升的可能,就全然是未知之數了。

「還有,」上官敬堯再次站住,回頭瞥了一眼金煒,語氣里仍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怒,「離朕的女兒遠一點。若是朕最疼愛的女兒因為你背上串通朝臣圖謀不軌的罪名,朕殺了你全家都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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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顏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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