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千里落花風 第六章 長亭(下)

卷一 千里落花風 第六章 長亭(下)

翌日,兵部尚書金煒奉天子密詔前往沂州督查邊境。他此行並未告知太多人,只有中尉高乾輕裝前來送行。

「高中尉乃我至親至信,如今前來送行,老夫也沒有遺憾了。」雖然僅僅一夜,金煒的頭髮還是白了許多,「陛下說是持令牌安定民心,實際上是將老夫遠謫沂州,還留著全府上下在京為人質,兵部的事宜又全部轉交段侍郎,等到復朝那日怕就真是另一番天地了。陛下此舉……也罷,又不是第一次被貶。只是老夫這一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夫人、女兒和你了。」

「岳父身為兵部尚書,十幾年來整頓兵馬,安撫各地,為大鄢鞠躬盡瘁,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督查便罷,陛下何以這樣對待您!」雖然早料到此前之事會引發聖上的雷霆之怒,但高乾萬萬沒想到上官敬堯竟然會頒下這樣絕情的旨意,連他作為一個旁觀者都格外失望。他義憤填膺,雙拳緊握,難以壓制心中的不滿。

「聖心難測,高處天寒,天下哪個皇帝不是這樣,我們和平民百姓又有什麼差別?」金煒面如古井,平靜地安慰了幾句,說到朝中情勢又不免唉聲嘆氣,「高乾,不說這個了。你今日不當值,若得空就去看看城邊的村子,前日聽戶部李大人說天氣回暖,疫病蔓延,他一個人都快壓不住了。而陛下……陛下至今不肯復朝,也不肯接納諫言召見大臣,要天下人如何看待?」他慈愛地撫摸著高乾筆直的背,感慨道,「老夫被罰被貶都無所謂……只怕會連累你。你本該身份尊貴——當初相識之日老夫也知道你胸懷大志,頗具才幹,可大鄢中尉名義上掌管京城治安,手中並無實權,實在是……」

「岳父!」高乾忙打斷金煒的話,急急解釋道,「我們本是一家人,家父走得早,小婿受您提拔感激不盡。至於旁的……」一言及此,高乾似是想起了什麼,眼神終於逐漸堅定了下來,「小婿雖然人微言輕,目光短淺,但我也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小婿相信憑我的能力,有朝一日定能實現抱負。」

金煒和高乾對視良久,又心照不宣地移開了目光。旁的不說,高乾是否能真正實現自己的抱負,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陛下素不喜高氏,老夫也只能幫你到這了,以後的路還需要你自己走。」金煒再次拍拍高乾的肩膀,鼓勵地點點頭道,「只希望來日能有人改變這樣的朝局,給你,也給我的女兒們一個好的前程吧。」

高乾當然懂金煒所指。他心知金煒於官場爭權本無甚興趣,最挂念的就是金夫人和金詩棋姐妹。但當年金煒毅然做主把金氏和高氏的命運緊緊相牽,現在看來也許是錯了。

——恐怕前路儘是漫漫長夜啊。

但即便是再混沌的黑夜,也總有一點星光,可以隱隱約約照亮四方。

「岳父是指……南平王?」

金煒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也許南平王,也許別人。有時候老夫真的希望……」他表情變了又變,終於還是咽下了後半句話,「罷了,說遠了。南平王殿下正直賢明,有先祖遺風,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若真能如願以償,老夫這番等待也不算辜負了。」

高乾的眸子突然亮了一下,死死盯住金煒。他只覺心中似有一團火焰噴薄而出,燦若白晝。

「那——若他日越女新妝,岳父可願出價萬金?」

「自然。」金煒愣了一下,隨即便淡然溫和地笑了,眼角的皺紋愈發加深,「高乾啊,還希望你善待小女,多多照看家中上下。老夫告辭了。」

高乾深吸一口氣道:「是。天涯漫漫,岳父一路保重。」

馬車疾馳,塵土飛揚,這只是大鄢京城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早上。

可對於金家來說,這也可能是他們相聚的最後一個早上。

送走了金煒,高乾心中十分不舍。他向城中走著,腦中卻不停地盤算著西南的戰事。就算都川懷有異心,可畢竟是小國,眾多細作在城中集體作亂,他們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集結這麼多人手?還是說一切的賬都要算到西薊頭上,都川只是乘勢而為?想到沂州一帶特殊的地形,高乾心中終於有了計較。他忽然後悔沒有早些想明白,能在金煒出發前稍作提醒。高乾停下來,用力地深呼吸幾次。不必杞人憂天,相信以金煒的智謀,應對此次危局還是綽綽有餘。至於旁的,不該自己置喙的,就當不知道罷了。

正想著,幾個本在路邊玩鬧的小孩子迎面沖了上來,為首的一個一不留神撞上了高乾,手中的餅也掉在了地上。

「叔叔,對不起……」小孩抬頭,又是愧疚又是害怕地看著高乾。

高乾蹲下身,含笑摸摸他的頭,從旁邊的攤位上買了一個餅遞迴去,「沒關係,拿去吧。」

小孩歡天喜地地跑開了,高乾回想起金煒的話,只覺得胸口墜墜地不痛快。

又走出一段路,高乾忽然看到上官湄、上官涵和上官洹身著常服急匆匆跑來。

原來姐弟三人本是打聽好時辰相約來為金煒送行的,上官濟吵著要跟來,被上官湄好說歹說才勸了回去。為了防止被宮人發現,上官湄特地帶著弟妹從皇宮西南角一個隱秘的角落偷偷溜了出來,直把上官洹驚得目瞪口呆。那幾塊鬆動的磚石是幼年時湄、涵姐弟為了去城中玩耍秘密挖出來的出口,年深日久,當年的孩童也長大了,幾個人鑽出來頗費了一番工夫。

「好一個端莊貴重的皇長姐,好一個文武雙全有出息的涵哥哥,你們倆小時候竟然瞞著我們出去玩!這就是你們給我做的榜樣嗎?」上官洹氣得直跳腳。

「行了洹妹妹,你嚷得這麼大聲是打算讓守城的士兵發現我們嗎?」上官湄無奈地笑道,忙沖著上官涵使眼色,「我答應你,以後出來一定帶上你,好不好?」

上官洹想了想,氣鼓鼓地住了嘴。幾個人也不再多話,繞了一段路后便急忙奔向城中的長亭。

高乾正滿腹心事,忽然一抬頭見到熟悉的三個人,嘴角揚起一絲遮掩不住的微笑。但畢竟是在街市上,周圍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他忙收拾好表情,恭恭敬敬地迎上前去。

「微臣參見南平王、世安公主、二公主。」

「高中尉,」上官涵點頭回禮道,「你也是來送金大人的?」

「是。」高乾答道,「回殿下的話,岳父已經離京了。」

「什麼,已經走了?」上官湄輕聲驚叫。

高乾點點頭,上官涵也驟然失落了一下,躊躇著道:「還是來晚了,來晚了……」他抬頭看了看天,「說好的辰時啟程,金大人怎麼這麼著急?」

「路途遙遠,況且又不是驚動祖宗的大事,岳父也不願人來相送,還是趕路要緊。」高乾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似是在自言自語,「『如彼遡風,亦孔之僾』。」

什麼?

高乾后一句低低的,卻還是像不詳的詛咒一樣隨風飄進了上官湄的耳朵。她詫異地看著高乾,卻發現他的表情依然平和恭敬,沒有絲毫異樣,上官湄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可那八個字,依然如鐘鳴般在耳邊迴響,永不知收斂。

「高中尉話裡有話啊?」上官涵目光銳利,瞬間語氣又緩和了下來,「高中尉,以我們平日的交情,我要你說實話,金大人走時可有怨言?」

高乾愣住了,只好低頭尷尬地笑了笑,「殿下笑話,陛下恩旨,岳父豈會怨懟?」

「恩旨」。高乾雖這麼說,但這兩個字的含義上官涵是再清楚不過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是在巍巍宮廷里亘古不變的法則。沒有人再說話,只有長亭邊的冷風呼呼地吹著,穿過街巷,也穿過通往沂州的路途。高乾忐忑地瞟了一眼上官湄,發覺上官湄也在看著他,連忙避開了她的目光。他想了想,又繼續解釋道:「殿下放心,兩位公主放心,岳父確實覺得此去沂州是為君分憂、為民造福,身為臣屬,不就是應該做君王的另一雙眼睛,看遍世情百態么?岳父臨行前還囑咐微臣盡心保民安民,效忠陛下。」

「真的?」上官湄目光閃爍了一下,眯眼盯著高乾,彷彿要看穿他的心思。

「是,臣不敢欺騙公主。」

「但願吧,」上官湄微微鬆了口氣,「但願我大鄢君臣永不相欺。」

一直插不上話的上官洹聽他們的談話終於接近尾聲,忍不住上前道:「高中尉今日不當值,不知稍後有何打算?」

上官湄無奈地搖搖頭,這鬼丫頭定是又想和高乾比試身手了。她在後面佯咳一聲,高乾會意,道:「時辰尚早,左右各位也是出宮一趟,若公主、殿下有心,臣願為三位引路,一起去看看京城中百姓生活如何,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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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顏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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