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千里落花風 第七章 空山(上)
卯時的陽光溫暖愜意,高乾帶領著上官湄姐弟三人穿過長澤街集市。一路上高乾和上官涵各懷心事並不多言,上官洹不常出宮,如今有了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便拉著上官湄這也要看那也要看,還軟磨硬泡央求著上官湄給她買了一個金絲玉佩。
「多大的孩子了,還這麼貪玩。」上官湄拿手帕擦了擦上官洹額上的汗。
「能有多大?左不過我今年才十二三歲,哪像姐姐少年老成,凈學足了家長的派頭。」上官洹笑道,「不過我想姐姐和哥哥看到這集市如此熱鬧,百姓生活富足安居樂業,心裡也是高興的,對不對?」
「你這個瘋丫頭啊。」上官湄捏捏她的臉。
「涵哥,你說對不對!」上官洹見上官涵不理她,便握著剛買下的玉佩上前敲了敲他的頭。
「敲碎了我可不負責給你買新的,」上官涵捂著腦袋道,話音未落,上官洹便一個手刀劈過來,「——哎你個死丫頭怎麼翻臉不認人啊!」
「誰讓你不理我,你一定是嫌我聒噪!」
「你難道不聒噪么……」
高乾見到幾個人一路上打打鬧鬧,心裡的陰霾彷彿也被這歡聲笑語驅散了。但出了主城,越往前走,人煙越稀少,身後的笑聲也越來越小。到城北的村落處,已經能零零星星看到路邊有將死的百姓,皆是瘦骨嶙峋,絕望而空洞地盯著遠方。只要一觸碰到那樣的眼神,寒意就從人的骨子裡滲透出來。
上官洹畢竟比湄、涵都要小一歲,看了這樣的情景不免毛骨悚然。她握緊了手中的劍,顫聲道:「高中尉……這是……怎麼回事?」
高乾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面黃肌瘦、嘴上蒙著麻布的女孩從岔路口處的一棵樹后探出頭來,滿臉渴望地看著幾人。上官洹嚇得向後跳了一步,那女孩縮了縮頭,眼神瞬間黯淡下來,失落地走開了。
「高中尉,這便是昨日金大人所訴的瘟疫之事?」上官湄把上官洹拉到身後,手心裡也止不住地冒汗,心突突直跳。
「回公主,請恕臣自作主張引三位到此。」高乾回身跪下道,「不過請兩位公主和南平王殿下放心,我們走到這裡便不會再走了。前面北村是今春水害和疫情最嚴重的地方,過去就有可能染上疫病。公主看到的這些只是逃出北村和其他村子的倖存者,他們沒有染疾,但想來也是因為許久沒有東西吃的緣故。若非親眼所見,公主和殿下可會相信,堂堂京師,天子腳下,竟有這等慘烈之事?」
幾人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老人家,」上官湄走到一位老人身邊,蹲下道,「你家是北村的嗎?」
老人已經瘦得像一具骷髏,張了半天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而他的懷裡還抱著一個小孩子。若不是孩童有氣無力的嗚咽,上官湄根本沒有發現他。
上官涵沉默了許久,拿出剛剛在集市裡買的饃遞過來。老人一見到吃的眼睛突然睜大,從上官涵手中拚命搶過白饃,費力地掰開試圖塞進小孩子的嘴裡,卻猛然一顫,手中的饃掉在了地上。風吹過殘破的粗布,而裡面乾癟的身體卻再也不會動了。小孩子竭力撕扯著大哭,卻發不出多少聲音,只像只受傷的小貓一樣哀哀叫著。他從老人懷裡爬出來去抓地上的饃,彷彿任何一個動作都會耗盡全身的力氣。
上官湄獃獃地癱坐在地上看著這一切,她在宮中見過不少宮人嬪妃的殞去,卻從未見過如此觸目驚心的場面,老人盯著她的目光像一顆火熱的炭,狠狠地燒灼著她,燒灼著周圍的一切。那是是來自每個普通人的質問,對鐘鳴鼎食之家的質問,無論如何都甩不掉。
「誰在那?」遠處傳來馬蹄聲,上官涵抬頭望去,只見戶部尚書李政興從北村方向疾馳過來。
「李大人。」高乾拱手施禮。
「高中尉?你怎麼會來——」他一扭頭,看見了站在高乾身後的幾個人,慌得翻身下馬,對上官涵拜道,「微臣李政興參見南平王殿下、世安公主、二公主。」
上官洹最先抬頭,見李政興滿面倦容,衣衫不整,實在不像他平日里的樣子,不禁皺了皺眉頭。
「李大人從北村過來,那裡情況如何?」上官涵沉聲問道,聲音有些沙啞。
「回殿下……」李政興猶豫了一下,強顏歡笑道,「北村……一切如常,月前的水災和疫情已經基本得到控制……百姓生活已經無大礙了。」
「無大礙!」上官涵勃然大怒,「你說無大礙!無大礙會有人逃離村子?無大礙會有人餓死街頭?李大人,你是怕本王偷秉父皇還是有意欺瞞?這裡距離北村不過百步,眼前的境況你看不到嗎?村裡什麼情形你以為本王想象不出來嗎?」
見上官涵動氣,上官洹立刻拔出寶劍橫在李政興脖子上,唬得李政興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
「公主息怒,殿下恕罪,臣實在無意隱瞞……北村……立春以來京城雨水之大本已成澇災之勢,今年的收成恐怕希望渺茫,加之疫病橫行,村中已有一半人受災。臣、臣真的無力解決,請殿下、公主明察!」
上官涵聞聽此言,表情變了又變。
「那你為何不稟報父皇?京城尚且如此,那其他臨近地方豈不都成空城了?」上官湄冷冷地問,連頭也沒有抬。
「公主明鑒,臣怎會知情不報?」李政興急得幾乎掉下淚來,「可景舜皇后仙逝,舉國哀悼,陛下更是下旨任何事都不許打擾,臣的奏疏進了皇宮卻如石沉大海。臣見不到陛下,銀兩批不下來,臣家中能動用的銀錢也有限,臣實在是走投無路啊!再者,臣聽說金大人因上奏邊境之事已被貶官。臣怕死,想留著腦袋安定一方百姓,除了遞奏疏真的別無他法了……」
李政興與金煒一向交好,他們之間通消息本也正常,令上官涵最生氣的是他居然把一切罪責都推到了上官敬堯身上,還堂而皇之地當眾說了出來,豈非不忠?
「李大人,想來你熟知這裡的疫情。」上官涵強壓著怒火,「那我只問你,城郊遍地荒蕪,城內卻一片繁榮,我們還都被蒙在鼓裡呢!你倒解釋解釋這是怎麼回事,是有人故布假象還是有人以權謀私啊?」
「臣不敢!臣已經將疫病流行的村子隔離起來,不許人出入,不許謠言外傳,臣只能做到如此了……」
「這樣的確是死傷最少,你自己也能撇乾淨了啊。」上官涵冷笑道,「那李大人是想保著自己的腦袋,放任村裡的百姓白白死掉嗎?」
「回殿下,臣怎麼可能如此心狠?」李政興苦苦哀告道,「臣已經冒死請太醫署幾個世交的御醫前來救治附近幾個村的村民。但無奈此次瘟疫爆發突然,且與以往不同,傳播太快,幾位御醫一時也沒有有效救治的法子。殿下,治癒疫病需要時間,這您是知道的。臣每日隻身往返尚書府和北村,卻只能看到百姓一家一家地死去,臣心中也有愧啊……」
上官涵聽他如此說,便也不好再為難,他用手撥開了上官洹的劍,扶起李政興道:「既如此,辛苦李大人了。你說實話,北村的災情到底嚴重到什麼地步?我只要實情,要具體的實情,那些不盡不實的話就不要用來搪塞了。」
「這……」李政興的聲音小了下去,遲遲不肯開口。
上官涵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他鬆開手,飛身上馬,提起韁繩指著李政興道:「你不說,本王就親自去看,誰都不許跟過來!」說罷,上官涵轉身向北村騎去。
「殿下!」
「涵哥!」
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喊道,可上官涵已經離開,只揚起了滿地塵土,遮蔽了視線。
上官湄這才緩過神,她猛地站起身來,顫抖著望著上官涵的背影,驚得說不出話。一陣眩暈湧上頭頂,她支撐不住跪在地上,掙扎著站起身往前走。上官洹和高乾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扶住她。
「姐姐你這是幹什麼!」
上官湄試圖甩開二人,大聲吼道:
「放開我!我去找涵兒,涵兒不能有事!放開本公主!」
「公主!公主你冷靜一點!」高乾緊緊抓住氣喘不定的上官湄,「臣知道公主擔心殿下,讓臣去,臣去把殿下帶回來,湄——公主你真的不能去!」
不顧上官湄仍在用力掙扎,高乾說完便立即朝上官涵遠去的方向奔去。上官洹勉強扶住上官湄,卻見她一臉焦急地搜尋著什麼。上官洹縱然不解也沒心情琢磨,只牢牢抓住她的手臂,生怕她一衝動自己再衝進北村去。
這可如何是好?如果涵兒出事,如果高乾出事……
一時間,上官湄只覺得心中大慟,眼前化作了一片漆黑。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