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千里落花風 第八章 空山(下)
一片昏暗中,眼前儘是北村的亂象。她拚命地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人一個接著一個倒在眼前……
等到再醒過來時,上官湄已經回到了汀雲閣,空氣里瀰漫著湯藥混合著木槿的氣味。她身旁坐著上官敬堯和宛貴妃,皆是一臉擔憂地看著她。
「好孩子,你醒了。」宛貴妃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醒了就好。」上官敬堯也探身摸摸上官湄的頭道,「湄兒啊,下次想出宮就直接跟朕說,朕都准許,可千萬別再像這次一樣偷偷跑到那麼遠那麼危險的地方了啊。你是朕的愛女,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朕該怎麼向你的母后交代啊?」
上官湄費力地點點頭,掃視著周圍,然後看著上官敬堯抿了抿髮乾的嘴唇。
「涵兒很好,洹兒也很好,你別擔心了。」上官敬堯接過侍女遞過來的葯,一口一口餵給上官湄,「前前後後的事朕都知道了,太醫令說你急怒攻心,肝氣受損,需要好好休養,別再胡鬧了,聽到沒有?」
「讓父皇擔心了,請父皇恕罪……」上官湄掙扎著起來跪在床榻上,「宛娘娘,都是兒臣不好,兒臣不應該帶著涵弟弟和洹妹妹偷跑出去,連累弟妹,兒臣……」
話未說完上官湄便開始劇烈地咳嗽,宛貴妃上前扶住她,寬慰道:「好了好了,現在都沒事就好,公主快躺下。」
上官湄依言躺下,只覺頭暈目眩。她緩了緩,睜開眼睛問道:
「父皇,那北村……還有……」
「湄兒,」上官敬堯替她蓋好被子,緩緩道,「父皇已經召見了李政興,認為他封閉村莊的處理再妥當不過了。若興師動眾,萬一疫情擴散,更會鬧得人心惶惶,於朝局無益。朕已批准戶部所求銀兩救災,也給一些村子調配了御醫儘快醫治,剩下的就要看天命許不許了。」
「可——」
「湄兒,」上官敬堯語重心長地道,「外面的事有朝臣,還有涵兒在,你就別費心了,養好身子最重要,知道嗎?」
上官湄失望地閉上雙眼,竭力忍住眼中的淚,重重地點了點頭。
幾日後,上官敬堯復朝,以兵部侍郎段朴風代行尚書職;月余,這場沒來由的瘟疫才漸漸得到控制。事態平息后,上官敬堯便封上官涵為魏王,允許他參政。自從上次親眼目睹了村民的慘狀后,上官涵才真正意識到他們身在富貴中,早已忘記了民間疾苦,忘記了自己所背負的真正的責任。他暗暗發誓,一定要勤學禮法典章,改革朝制,體察民情,改善千家萬戶的生活。然而,年輕氣盛的上官涵入朝之後並沒有帶來想象中的革新,反而由於觸及了世家的利益,使朝中本就各懷心思的官員迅速分成兩派,積年的矛盾瞬間爆發,雙方屢生衝突,甚至有人直接指責上官涵有入主東宮奪位之心。一來二去耗了一些時日,上官涵發現他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來提防反對者的明槍暗箭,很多真正有用的見解根本無法成型,自己亦陷在官員內鬥的泥淖中無法脫身。而上官敬堯的從中裁決,回合之間都變成了維持現狀。上官涵偶爾去拜見上官敬堯申辯,也都是被斥責回來。
上官涵堅持了大半年終於力不從心,一病不起。上官敬堯聞言也只是讓他從王府搬回空山堂,囑咐他好好休息,並派得力的御醫為其醫治。上官涵沒想到,躲過了可怕的瘟疫,卻最終沒有躲過猜疑和忌憚,更何況是來自自己最崇敬最親近的人,不由得心灰意冷。宛貴妃整日照顧他,可上官涵的病情卻每況愈下,御醫們使盡渾身解數也無力回天。
一連數日,榻上的上官涵面色蠟黃,發著高燒,時不時地說著胡話。
「母妃……孩兒想和濟弟弟說幾句話。」
宛貴妃點點頭,將上官濟拉到上官涵床前,強忍著淚退到了外間。
門外陽光肆虐,鳥兒在樹上嘁嘁喳喳地叫著,好一派初夏的暖景。宛貴妃手扶著門框,雙眼微閉,劉憲戰戰兢兢地跪在她身前,也是一臉悲戚。
「劉太醫,你告訴本宮,涵兒還能不能……」宛貴妃有些說不下去,取出手帕側過臉。
「娘娘恕罪……」劉憲磕了幾個頭,悲憫道,「魏王殿下自小爭強好勝,身體底子本就不太好,加之這半年多來的操勞過度心情鬱結,疏於調養,早已經傷了根本。微臣醫術淺陋,請娘娘恕罪……」
「罷了……」宛貴妃嘆了口氣,揮手止住了他的話,「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宛貴妃迎向日光,心中絞痛,扶著侍女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來。為著聖心,上官涵病了這麼久,後宮里常來探望的也就只有王昭容。上官敬堯雖時常問候著,到底也只來過寥寥數次,難道他寧願相信朝中的風言風語也不願相信他們共同的孩子?他還是個少年,對未來充滿著希望的少年啊!宛貴妃緊咬嘴唇,深宮數年,她的全部希望都在這個兒子身上。她支持他入朝,支持他理政,卻沒想到上官涵終究還是被宮廷傾軋耗到燈盡油枯。
若你知愁,若你知退,是不是就不會落到今天這個結局?
還是說,這一切都是我一時自私的報應?
如果能重來,母妃一定不希望你做我的孩兒,活在風口浪尖上。
「母妃,孩兒不孝,恐怕以後無法侍奉在側了……」上官涵斷斷續續地說著,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胡說。」宛貴妃命人送上官濟回頤華殿,強忍著悲慟坐在榻邊,緊緊握住上官涵的手,「母妃在,御醫也在,你不會有事的。」
宛貴妃喚了一聲,劉憲上前又為上官涵施了次針。上官湄得知上官涵情況不太好,匆匆從建德殿趕來。待她來到空山堂時,上官涵胸口起伏得小了些,但氣息還是越來越弱。他看到上官湄,支撐著抬起身子,眼睛突然睜大。
「長姐,放糧之事可有定奪?」
上官湄喘著粗氣,嗓子里儘是腥甜。她頓了頓,安慰道:「涵兒放心,有我在,父皇遲早肯的。」
「遲早肯的」,上官涵輕笑一聲,頭頹然落在枕上,目中一下子失了光彩。他歇了片刻,直盯著頭頂的幔帳,眼角緩緩溢出一滴淚。
「姐姐,你說當年我們那樣引以為傲的國家,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上官湄沒有回答,亦不知該怎麼回答。如果可能,自己何嘗不想改變現狀?她緊抿雙唇,看向宛貴妃。
「好孩子,別想這麼多了。」宛貴妃拿起手帕輕輕擦拭著上官涵的雙頰,「我大鄢是最強盛的國家,你父皇自然也是明君。巒州偏遠,消息閉塞,等地方奏報呈上來,他不會不體察民情的。」
「母妃,孩兒什麼都懂。」上官涵搖頭冷笑,「父皇不信孩兒,無非是因為先前曹大人曾為孩兒辯護,父皇懷疑我們結黨營私。」他痛心地道,「孩兒做事光明磊落,一心向父皇,何時有過謀位之心?父皇……就真的信?」
他的灰心亦是她的傷心,上官湄只覺得自己的喉嚨被堵住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她走上來跪在榻前,用力握住上官涵的手臂。姐弟眼神交匯的瞬間,便已能讀懂彼此的心。
弟弟留下的遺憾,只好勞煩長姐了。
我會的,你放心。
「母妃,姐姐……我……想睡一會……」上官涵突然握緊了宛貴妃的手,費力地咳了幾聲。
宛貴妃擔心地摸摸他的頭,似乎比之前要涼一點,便稍微放心了些。
「涵兒……」
上官湄別過頭擦去眼角的淚,勉強扶著宛貴妃的肩膀道:「看涵兒的精神也好一些了,娘娘……就讓他歇一會吧。」
宛貴妃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她扶著上官湄的手慢慢站起來,給上官涵掖好被角轉身離開。就在簾幕合攏的前一刻,宛貴妃回頭望見兒子逐漸紅潤的臉色,眼睛里微微閃著亮光,有不舍,有期待。
願言思子,泛泛其逝。
悲愴年華,空有謝家之名,又有何用。
聖隆十七年五月初十,皇長子上官涵於空山堂含恨而去。
上官敬堯追封上官涵為昭襄太子,牌位奉入祠堂。他站在靈前,手握著上官涵生前隨身的玉佩,腦海中不斷閃現著上官涵從一個咿呀學語的孩童成長為意氣風發的少年的景象。終究是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上官敬堯不禁有些後悔對他的苛責和不信任。然而無論怎樣,上官涵是再也回不來了。
昭襄太子逝后,上官敬堯徹底被擊垮了,不再過問政事,整日沉迷聲色,聽歌宴飲。上官湄苦勸無果,被迫開始接觸朝政,卻因公主身份致使宮裡宮外流言四起。天象有異,民怨沸騰,宮外暴亂層出不斷,穆州甚至出現了「天將亡鄢」的預言石,大鄢已然陷入一片混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