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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室外的月光越發明亮清冽,王老提議說不如大家去庭院中消遣賞月,步朗尼趕緊布置下去在流月台擺上桌椅果品,再送上清甜養胃的紹興花雕,眾人醉眼朦朧步履蹣跚,賞殘荷嗅桂花,看看天上望望池水,吟兩句歪詩,行幾行酒令,十分得趣。

步朗尼守在池塘邊不敢有半分鬆懈,生怕在此時出個安全事故,伶俐的服務小姐趕緊叫來幾個保安人員遠遠守望著,步朗尼略微放下心來,坐在長木凳上吹風。

這一晚上真夠累的,趁夜色昏暗,他擠著臉嘆氣,真是難為這些學者文人了,憑自己掙的銀子難得享受一回,姿態豪放一次也不易。

那殘餘的小半盆「鼎湖上素」最後被樂正純和陳知晴兩人包了圓,總算讓他去了心頭芥蒂,人都是這樣,強悍的地方出個丑反而沒什麼,弱勢反而要藏得越深越好,黎向榮就是今晚的弱勢,所以更加不能出半點閃失。

精神繃緊,腸胃卻空空蕩蕩,晚宴前步朗尼吃了些點心墊肚子,此時早已消化殆盡,他苦著臉盼望著這些看起來很風雅的客人們快點盡興而歸,一會還能回廚房跟辛苦了許久的廚師們一起吃個夜宵。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有人竟然執著酒壺扭著老腰跳起舞來,一邊啞著嗓子唱「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一邊輕佻地盯住還在石台邊彈琴的美麗女子,醉醺醺地想湊過去,另兩位服務小姐趕緊過去扶著他坐在石凳上,又是端茶又是遞毛巾,侍候得密不透風。

那人還扭來動去很不規矩,饒是同行者也很輕蔑地笑了幾聲,樂正純快速過去按著他免得出醜。

步朗尼猶豫著該不該過去做點什麼,肩膀上突然被拍了拍。

陳知晴靦腆的笑臉近距離放大,露出八顆閃著白光的牙齒。

步朗尼驚笑道,「陳老師,今晚吃得好嗎?」

陳知晴比他個子還略矮一點,微微仰著眼睛,「嗯,挺好,樂正選的地方當然錯不了。」

步朗尼拉著他一起坐下來,隨口問,「陳老師和樂正教授交情很好啊?」

陳知晴卻立刻臉上一紅,很不好意思道,「還行,一般。」

步朗尼瞧出端倪,便體貼地轉移了話題,「您點評點評這些菜,我就怕你們不滿意呢。」

陳知晴恩康康康笑了幾聲,「那些人才是大頭啊,我就是個蹭飯的,別說山珍海味了,給個饅頭都是香的。」

脫離了餐桌上由於地位低微而帶來的縮手縮腳,現在的陳知晴是一個爽朗快活的年輕人,他手搭步朗尼的脖子,做出一副很文藝很憂愁的樣子,「其實我是個素食主義者。」

步朗尼眉頭一跳,低聲道,「那太好了,我有個素齋廚子,從曼殊院挖過來的。」

陳知晴道,「我就是想問問你,做鼎湖上素的師傅,我能不能見見?」

步朗尼瞅著他,奇怪道,「當然可以,但是按規矩出來見客的只能是主廚,我們只能私下見。」

陳知晴嘆道,「你們的規矩還真多,管他什麼主廚,我就喜歡這個菜,你看方便就引薦下,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當然方便!」步朗尼興緻勃勃地起來拉他,「走,我帶你去廚房。」

陳知晴喊著樂正純打了招呼,拍拍屁股跟著步朗尼去了廚房。

還沒走到幾步,就看見黎向榮正站在空處里遙望熱鬧的庭院,孤孤單單一個人被月亮拉出長長的影子,一身白袍也頗有架勢。

步朗尼正要替他們互相介紹,只見阿榮眼神發直地盯著陳知晴,語調奇異地說,「你來了。」

陳知晴嚇了一大跳,上下打量這娃不像神經兮兮啊,怎麼說話如此不著調,只得胡亂點著頭道,「你好你好。」

步朗尼側身隔在中間,伸手對陳知晴介紹了一番,著重強調了和自己的師生關係,心想黎向榮是不是太緊張不會說話了。

黎向榮慢慢把右手從身後抽出來,拽著明晃晃一把菜刀,月華如水更襯得刀鋒似雪,步朗尼臉色一變,迅速伸手去擋,陳知晴嚇得大叫一聲轉身就跑。

黎向榮雙眼空茫嗓音沙啞,任憑步朗尼一手奪過菜刀平地遠遠丟出,手腕被緊緊拽住。

「你發什麼瘋呢?」步朗尼兇狠地鉗住他的手,又驚又怒又氣又急,只想把這個神經病一巴掌扇死。

黎向榮突然全身劇烈發抖,幾秒鐘之後平靜下來,目光清澈神色平靜,淡淡道,「朗尼我剛才失態了,有點緊張。」

步朗尼沒好氣地推了他一把,「你那不是緊張,是鬼上身!」

黎向榮苦笑著抓抓頭髮,「嗯,也算是。」

步朗尼沖他呲了呲牙,「我去看看陳老師,你趕緊進去,別裝神弄鬼的,回頭再跟你算賬!」說完大步跑走。

黎向榮慢慢走過去蹲下身撿起了菜刀,刀鋒對著月光映照出他眼睛的淚水。

——師傅,是他嗎?

——不,不是的,徐疾的聲音充滿疲憊和哀傷。

——以後不要亂上我的身。阿榮沒好氣地低吼。

——再也不會了,阿榮,徐疾淡淡說道,你不想再見到我的話,我馬上就消失……

——我不是這個意思!阿榮一屁股跌在草叢裡,狠狠瞪著刀刃上的倒影。

——阿榮,我不是一個好師傅,你……

——那你就當一個好師傅!

——我就算這樣利用了你,你還是願意當我的徒弟?

——想見到故人……這不叫利用。

他已經不是我的故人,我只是一縷幽魂。

——師傅。

——嗯?

——就算只有一點點希望,也要堅持著努力,對?

——對。

所以就算是只有微不足道的悸動,我還是想再次看看你,哪怕是藉助別人的眼睛。

知晴知雨,前世今生。

現在不是最好的時代,也絕不是個最壞的時代。

——師傅,你怎麼知道那就是你要找的……

——超能力。

切!

黎向榮抓著刀柄站起來,對師傅堅持軒昂的態度又難掩猥瑣本性的扭曲面貌十分不屑。

昂首眺望,繁華喧囂與寂靜幽陰在夜色□存,黎向榮輕聲嘆道,「明天我就要離開步家了嗎?」

徐疾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為了喚起故人的記憶他逼迫阿榮烹飪「鼎湖上素」,然而陰陽兩隔,世事無情,知雨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和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和接觸的,活生生的人。

這世界萬事萬物本質為空,連靈魂都不過是漸漸消散的虛相,他不是佛陀,也不是修行者,他不過是被歷史的風沙遺漏的微塵。

傾盡熱血的歲月早已消逝,刻骨銘心的感情隨風而去,緣起緣滅,猶如一夢。

要醒嗎?要,離開嗎?

——師傅!留下來,幫我。

——幫我成為一個真正的好廚師。

黎向榮彷彿意識到徐疾的動蕩與頹唐,堅定說道。

——怎麼突然這麼上進?徐疾淡淡嘲笑。

——因為我渾噩了太久,直到這場盛宴,才看到人生的方向。

——哦?你看到什麼了?大朵快頤,腦滿腸肥?

——不,我只是看到了一個廚師可以做到的事,黎向榮手指輕輕撫過解肉刀,我想起了爸爸,廚師的能力就是可以讓很多人幸福。

——也可以讓很多人更加痛苦,徐疾冷漠地說。

——我想,還是讓別人幸福比較好。

黎向榮笑著低下頭,親了親冰冷的刀刃。

從長廊的屋檐下仰望夜空,幾縷雲彩飄動著,清幽的滿月晶瑩剔透,一覽無餘,花叢上降了夜露,映著月華閃動著微弱的光點,宛若星芒。

何之山背靠在廊柱上,白色的廚師袍下擺隨意卷上來,一隻腳豎起,手裡端著淺綠色的琉璃杯,濃郁的酒香飄散在夜氣中。

紅酒甘甜而醇厚,順著喉嚨直透肺腑,他滿足地仰起脖子,舌頭過唇瓣。

「之山,就那麼有把握嘛?」蒼老的男聲響起,呂永在一旁背手而立。

「月色很美,正好微醺啊,」何之山彎起唇角,「師傅會擔心我嗎?」

「不,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並且能幹到什麼程度,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呂永冷笑道,「你,好自為之。」

「師傅!」何之山抬腿跳下來,向老人的背影深深鞠躬,「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絕不會離開步家!」

呂永搖搖手,緩緩走遠。

「知晴,你怎麼怪怪的?」樂正純攬著陳知晴的腰,裝作有點喝醉的樣子將頭歪在人家脖子里,熱乎乎的呼吸略微急促。

「我跟你說啊,步家有個廚師是神經病!」陳知晴鼓著包子臉,一邊費力地拖著樂正純,一邊氣呼呼地抱怨。

「他非禮你了啊?」樂正純明顯不信,只顧著心猿意馬地亂動亂蹭。

「別鬧!」陳知晴咬著厚厚的嘴唇,「不過,可能天才都有點奇怪,那個素齋真的好好吃啊。」

「我也是天才啊,我一點都不奇怪!」樂正純偷偷摸摸地親了親知晴的脖子,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裝死。

「對對,我剛下飛機!」鍾誠坐在車子里打著電話,「明晚的比賽嘛,當然當然!我知道地方,你別擔心!」

「什麼?有步家的廚師?!」

「那可就熱鬧了!」

----前傳完--------牛bb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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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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