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遇
今年是阿沅第一次在永平府過年,諸事皆覺新奇,早早吃完年夜飯就惦記著出門。可父親說了,今夜不許出門,待在家守歲。
前廳小院里春竹和成喜並幾個丫鬟小廝在玩煙花,玩得不亦樂乎,阿沅跟著玩了一陣,可耳邊不時傳來的爆竹聲,頭頂轉瞬即逝的煙花,還有府院牆外遠遠傳來的歡鬧的鼓樂聲,撓的她心裡直發癢,恨不得就此跳到牆外去。
母親知她心思,扭頭對祖母道:「要不……讓她出去轉轉,亥時過半前回來?」
祖母慈眉善目地看看母親,又看了眼心早就飛到府外去的阿沅,道:「如意老說我慣著她,實則是你慣著她才對!」
「您又拿我說笑了。阿沅平日里是貪玩些,可本性上是個知分寸的孩子,」母親有些羞怯,說著又朝院中的阿沅看去,「眼看著年歲大了,也瞎鬧不了多久了……」
祖母會意,續道:「是啊,年一過就十四了,眼瞅著成大姑娘了。」
「是呀,成大姑娘了……」
母親說著說著傷感起來,祖母不便引她傷心,只叫阿貴帶阿沅出去逛,亥時過半前務必再帶回來。
聽到可以出府,阿沅立即樂開花,朝廳上的祖母和母親遠遠地躬身俯禮后,撒腿就往大門跑去,阿貴緊跟在後。春竹一看阿沅興沖沖地跑出去,阿貴又跟著,就知道她們肯定出府上街去了,跟往年除夕夜一樣,遂也跟著跑出去。
永清街上家家戶戶門口掛著兩個大紅燈籠,紅彤彤的燭光,像夜空里的點點星光,瞧著又喜慶又明亮;紅紅的爆竹燃爆后的碎紙屑落滿一地,零零散散地還有些小鬼在玩爆竹、在紙屑堆里撿小爆竹。望著夜空中或遠或近的煙火轉瞬即逝,聽著那就在前方不遠處的鼎沸,阿沅腳下不由得升騰起來,剛到半空,就被拽了下來。
「你瘋了!在這裡耍輕功!」
阿貴有些激憤地壓低了嗓音道。阿沅隨即左右瞅了瞅,小聲嬉笑道:「走神了走神了。」
阿貴不悅地悶哼一聲。這時春竹氣勢洶洶跑到跟前,「這次你們可不許丟下我!」
阿沅狡黠一笑,「你要能追上的話……」說完就向前跑去,那速度,春竹一看傻眼,在後面追的上氣不接下氣。
跑出了永清街,進入北蘇巷,人潮漸漸多起來,到了阜平街,就熱鬧多了。到處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等踏入朝闋大道,滿目所及,流光溢彩。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新年的喜氣。各處牌匾明亮幾凈,兩側林立著迎春的對聯。歌舞坊里歌聲、舞袖、彈唱不絕,花樓里鶯鶯燕燕,不絕於跡,茶舍中靜謐品茗談心,酒肆中歡快暢飲,說書人激情澎湃……阿沅興奮地竄來竄去,一會兒加入街上賣藝的活動,一會兒又竄到酒肆里別人的桌上,不由分說端起人家的酒一飲而盡,正待人家發火時,又謙卑無比地恭祝人家新年快樂,財源廣進,說完即溜。也許是燈火太亮,也許是人潮太涌,阿沅有些看不到朝闋大道的盡頭,恍惚間,宛如置身極樂之境……
春竹從大娘手中接過剛炒好的栗子,一轉身,哪裡還有阿貴和小姐的身影。她跳下台階,四下找來找去都不見她們的蹤影,這才明白過來,氣憤地跺腳大喊道:「騙子!」
阿沅剛才派春竹去買栗子,她和阿貴則坐在炒栗子攤點旁的台階上休息。待春竹沒留意時,阿沅拽著阿貴鑽進了人流,到了僻靜處,提議道:「我們上去吧!」
阿貴不悅地白了她一眼,「這裡人太多了,京府衙門更是不少,還是去街上吧。」說完轉身就走。
阿沅立即拽住阿貴的胳膊央求道:「不飛的,就在屋頂上看看。」
「不飛?只站在一處?那回府站府里的屋頂上看也一樣。」
阿貴說完又欲走,阿沅又拽她,繼續求道:「哎呀,那不一樣呀。府里的屋頂只能看到一點點,這裡能看到更多。」
「你少誆我了!你是想一個房頂一個房頂地看吧。」
被猜中了心事,阿沅嬉皮耐臉道:「那樣不是更好嗎?」
「這裡是永平府要地,多少雙眼睛盯著呢,誰敢那樣飛來飛去!」
「所以才要你幫忙嘛!你輕功最好了,帶著我,肯定不會被發現的。」
「少恭維我!」
「好嘛好嘛!」
阿貴被阿沅軟磨硬泡的又煩小臂又酸,「上去可以,但不許撒開我的手,如果……」
「不會,絕不撒開你的手!」
阿沅站直身體,舉手起誓道。
瞧她那樣兒,阿貴搖搖頭,拽著阿沅的手臂一躍,上了附近的屋脊。
從上往下看,永平府又是另一番景象。富貴繁華,舞樂喧天,煙花裊裊,皆有了另一重面貌。那景象不似人間,似仙境,似仙境,又似人間……
孝煜突然發現頭頂有人影閃過,迅速跟了過去。對方輕功著實了得,轉眼便沒了蹤跡。待他準備放棄時,人影又閃過,一來二去反覆了好幾次。他停下來喘息,身後忽然有掌風襲來,好在他反應快,躲開了,但還是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還未喘口氣,又有掌風襲來,只聽一聲「阿貴,住手!」,對方伸到跟前的手驟停,退到了聲者身後。
阿沅冷言道:「三公子為何一直跟著我?」
孝煜站直身體后回道:「在下不是有意要跟著小姐,只是剛才忽見頭頂有人影閃過,一時好奇才跟了過來。失禮了。」
阿沅見他行禮致歉,態度極佳,想著原本也是自己行事不妥在先,便借著轉移話題劃過剛才的事情:「三公子也逛街市?」
孝煜淡笑道:「除夕盛景,一年難遇。不來看看,豈非可惜?」
「不看確實挺可惜的。有個疊羅漢賣藝的,你看到沒?可好玩了。」
阿沅的神情已放鬆下來,語氣上也不似剛才那般冷硬,看來是放下對自己的誡心了,孝煜回道:「是嗎?確定好玩?」
「好玩!我還玩了兩把呢!」
阿沅得意地笑著。
「那回頭我找找看。」
他們並肩穿行在人海中,阿沅一路開心地說著自己的見聞,孝煜時而詫異,時而微笑,時而搖頭。一直在找孝煜的孝翊在人海中看到他們時,有種他們已相識了很久的感覺。
「三哥,你跑哪去了,找你好半天?」側頭看到阿沅,疑道:「你怎麼在這裡?」
阿沅反問道:「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孝翊想想,是自己問的不對。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裡,她當然也可以。他實際上想問的是「你怎麼跟我三哥在一起?」
「碰上的啊!」
「碰上的?……不可能。我一直跟三哥在一起的,我怎麼沒碰見你?」
「可你剛才沒跟他在一起啊。」阿沅閃著眼珠子鄭重地回答著這位四公子的疑惑,又補充道,「還有,你現在不也碰見我了嗎?」
從剛才碰見時,她就一直有意迴避他會問她為何在屋頂的事,眼下更是糊弄起了孝翊。孝煜抿嘴解釋道:「我剛才看到有顆流星閃過,情急追了過去,在半途遇見何小姐的。」
阿沅扭頭,似懂非懂地看著孝煜。孝翊這才釋然,「哦,這樣啊。那你也叫上我嗎。害我以為出了什麼事,擔心半天。」
「沒什麼事。接著逛吧。」孝煜說完,拍了下孝翊的肩膀,徑自朝前走去。
望著沒入人潮的身影,阿沅抬抬眉角,看了眼阿貴,輕聲道:「沒事。」說完也朝前走去。
四人在街上又逛了一陣子。接近亥時時,阿沅向孝煜和孝翊辭別。進了永清街,遠遠就看到靈竹立在大門口,伸著脖子向這邊張望。
阿貴知道靈竹一直不喜歡自己教阿沅功夫,遂對靈竹投來不悅的目光她權當沒看見,只顧跟在阿沅身後進府。
「小姐,你跑去哪裡了?亥時早過了。老爺一直在問你,夫人只說你在老夫人房裡等著一起守歲呢。」
「那趕緊去祖母屋裡!」阿沅一邊放輕腳步一邊快速朝祖母的屋子移動。走著走著,這才想起春竹來,「春竹回來了嗎?」
「早回來了。你們又把她撇下,她可生氣了,嚷著要去告訴老爺呢!我勸了好久才勸下來的。」
阿沅聽著豎起大拇指,「還是靈竹你最好了。」
走著說著到了祖母屋裡。一行人帶進來的寒氣似重了些,原本躺在榻上的祖母激愣了一下,醒來,道:「回來了。」
阿沅迅速脫下披風,脫掉鞋鑽進祖母懷裡抱著祖母道:「好冷啊!」
祖母被她這一抱,感覺寒氣更重了,皺了下眉頭。阿貴這時走到跟前,不悅地輕拍了下阿沅的肩頭:「你這一身寒氣就往老夫人懷裡鑽,小心老夫人受寒。」
阿沅聞言想來確會如此,遂欲起身,被祖母按下了。祖母嘟囔道:「好了。躺都躺下了,就別折騰了。」
阿沅把祖母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把自己跟祖母都蓋的嚴嚴實實的,祖母說要捂死了啦,她卻只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阿沅在祖母屋裡跟著祖母和阿貴一起守了歲。隔日一早回屋時,春竹一臉的不高興,看見她都不跟她說話,正打算寬慰寬慰春竹,靈竹這時急匆匆地進來道,「老爺被宣進宮了!」
大年初一早上卯時剛過,何府的大門就被敲響,來者是太後身邊的貼身總管蔡昕。原來除夕夜各家歡慶時,宮裡卻起了波瀾。
皇帝閔孝衍在大年夜的宮宴上當著太后、皇后、眾位妃嬪、太妃、太嬪和諸位王爺的面與龔子優眉來眼去,惹得在場諸人不快,更引起幾位太妃和王爺言語上的不滿。宮宴上的事本已隨著諸人離去告落,豈料皇帝昨夜不僅未守歲,還與龔子優廝混了大半宿,太後知道后動了雷霆之怒,一氣之下,叫人連夜宣何如意進宮。可當時寅時初過,宮禁未解,遂等到卯時宮禁一解蔡昕便火速趕往了何府。宣人進宮這等差事原本不必蔡昕親自出馬,但事關皇帝私隱,太后才著他親自前往。
路上何如意幾次想從這位蔡公公口中得知這麼急著入宮所為何事,無奈這位蔡公公口風甚緊,始終未能探知。
安陽宮正殿的坐榻上,太后正閉目養神。自知道皇帝昨夜的荒唐后,太后就再未入眠。
一踏進殿門,何如意便感到空氣中游散著巨大的怒氣。果不其然,未行幾步,就聽到太后的威嚴之語:「何如意,你可知罪!」
雖不知發生何事,但兩年在宮中行走的經驗使他覺著定是出了大事,頓時跪拜於地,忐忑回道:「臣,不知所犯何罪……」
太后冷笑一聲:「先帝把你調到皇帝身邊時,哀家曾盼著你能把皇帝教導的識大體,敬臣民,懂得怎麼做一個好皇帝,可兩年過去了,皇帝不僅沒有上進,反而比從前荒唐更甚,你說你這個侍讀是怎麼當的!」
太后說到「荒唐」二字時格外地加重了語氣,何如意的身子不禁抖了一下。荒唐?皇上做了何事讓太后如此震怒,震怒到覺得到了荒唐的地步?何如意在腦子裡迅速拼接著昨日在宮裡的情形,對了,龔侍郎,一定跟龔侍郎有關。昨日他離開時,龔侍郎來了。龔侍郎常常夜宿宮城,該不會昨夜也夜宿吧?何如意越想後背越涼。
「皇帝年紀尚輕,行事上有諸多不妥,這些哀家都知道,遂一直寄希望於你,希望你陪在皇帝身邊,教導皇帝多在國事上用心,用正心,可結果呢,你卻常日教皇帝畫畫吟詩,沉迷於淫辭艷曲中,全然沒把心思用在政務上!何侍讀不會是仗著自己是書畫大家,想藉機更上一層樓吧?」
淫辭艷曲?何如意的鬢角不由地突突了兩下。自陪侍在皇上身邊后,他為皇上選薦的皆是歷代名家名作,何來淫辭艷曲一說。心內雖很想反駁太后之語,理智卻在阻撓他,不能反駁,不能反駁,不能反駁!好不容易壓下心頭焦灼,怎奈太后又懷疑自己仗著皇上侍讀的身份和在外的書畫聲譽試圖謀取更高的權位,這是他萬萬不能忍受的,情急之下,牙齒打顫地回道:「微臣不敢!望太后明察!」
「不敢?我看你敢的很!聽聞是你建議讓龔子優陪侍在皇帝身側的?」
果然,果然跟龔侍郎有關。「太后明鑒。去年四月間皇上患頭疾,太醫們幾番建言要皇上寬心,不可神思過郁,可皇上的頭疾始終未見好轉。那日龔侍郎進宮,皇上與之相談甚好,以致那日頭疾竟未再發,太醫也說皇上心境清朗,只要就此將持一月,頭疾便可不藥而癒。微臣當時替皇上高興,遂隨口……隨口說了句……」
「龔侍郎是陛下的良藥,該長進宮陪侍在陛下身側,是嗎?」太後補言道。
何如意深深地伏拜在地,額頭冷汗蹭蹭地往外冒。
那日一出宜興殿,黃公公跟他說了句「何侍讀,你好自為之吧」。他當時還不明所以,半月後,才意識到已禍從口出了。來京府一年多,平日里甚少交際,也不喜打聽奇聞軼事,遂對皇上和龔侍郎的過往知之甚少。若了解的更多些,他斷然不會口出那句話的。可惜啊,可惜……
龔子優自皇帝還是皇子時就跟在皇帝身邊,皇帝被封為太子后,龔子優被太后發配到了宮外。為了不激起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過大的情緒,太后只是把龔子優趕到了宮外,還向先帝請旨,為其在工部謀了個閑差侍郎的職位,贈其府邸,並賞賜了不菲的錢財銀帛。那之後一年多,龔子優偶爾也會進宮,與皇帝說說話,但到了時辰是必定要出宮的。皇帝對此變動一直心存不滿,時日久了,漸成心病,以致引發頭疾,不能上朝。
自龔侍郎以有益皇帝頭疾康復為由日日出入宮城后,皇帝的頭疾一日好似一日,太后、皇后,其他妃嬪,還有朝中諸位大臣卻一日比一日頭痛。有人建言龔侍郎出入宮城過於頻繁恐不妥,皇帝皆以「爾等是不想朕的頭疾早愈是嗎?」打發,連太后都不例外。
宮中朝野一直以來都有傳言,說皇帝好男色,一開始很多人都只當做傳言聽聽罷了,可日子一久,漸漸有人開始相信,尤其皇帝登基兩年來,無一皇子皇女所出,剛過去這半年又與龔子優過從甚密,甚至到了招人耳目的地步,大臣們坐不住了,太后更是寢食難安。
自大年初一那日神色凝重地回府後,之後每日回府何如意甚少有神色不凝重的時候。阿沅不解,閑聊時問祖母,祖母只說:「皇家的差難當。你也學著懂事些,別闖禍,徒增你父親煩憂。」
原先上學下學都是春竹陪著,現在改為阿貴和靈竹兩個人陪著,阿沅越想越氣,不滿道:「幹嘛像防賊一樣防著我啊!」
「防賊可比防你簡單多了。只要在府院派人把手就行,你這樣的,派人把手沒用,得派人盯著。」
瞧著阿貴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阿沅喊道:「哎,還是不是一夥的!」
「看情況。」
「看情況?」
「有時也看心情。」
阿沅石化。
靈竹瞅著車裡兩人,抿嘴偷笑。心想老夫人真是厲害,派阿貴來盯著小姐,算是派對人了。
除了上課時常常神思外游外,阿沅在書院的言行還算得當,沒再有什麼出格的。
閔孝雲還是看不慣阿沅,阿沅也看不慣她。這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人,互相就是看不慣。
家裡氣氛凝重,書院里也了無意趣,每日除了去書院就是回家,不是讓練字就是讓練畫,好在母親沒強逼她繡花,彈琴,真是要瘋了。要不是每月有三日還可以跟阿貴練練武,她真的想離家出走了。
氛圍凝重的不只家裡,整個永平府的氛圍都在悄悄地變得凝重起來。
皇帝依然寵信龔子優,不踏入後宮半步。新皇繼位兩年多,無一子一女出生,這在皇宮內苑是很不正常的事。近日來,紛紛又有臣下上奏請求皇帝不能再荒廢子嗣事業,尤其中樞閣老大陳繼良陳請言辭激烈。可皇帝一概不理會。
皇帝的言行越來越乖戾,何如意受到的非議也越來越大。他已嗅出危機。主動請辭侍讀一職,皇帝卻不允。皇帝說他身邊沒有幾個能說話之人,他是少有的幾個,希望何侍讀不要棄他而去。想起在皇帝身邊這兩年,何如意也心有不忍,遂又繼續待在皇帝身邊。他苦口婆心地跟皇帝講了很多為君之道,皇帝聽的時候看似認真,可一轉頭依然多半日與龔子優廝混在一起,在朝事上馬虎,在子嗣上荒廢。何如意的眉頭越蹙越緊,漸漸地眉間那裡現出一個明晃晃的「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