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聲

秋聲

「沒錯,我就是出來散心的。」

沈斯曄站在露營地中間,面對著表情抽搐的羅傑,坦然地說。

櫸木燃燒起來有特有的清香,枝葉在火中嗶啵作響,便攜煤氣爐上烤的三明治也熟了,抹的是暑假從國內帶來的牛肉辣醬。撲鼻香氣在深夜的森林公園裡溢開,連助理羅傑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十月正是英格蘭最美的時光,樹木披上了美麗的秋裝,公園裡擠滿了興沖沖的露營者。在他的帳篷十步外就有一家人,夫妻倆帶著兩個孩子和一條叫「莎麗」的一歲小狗。這時是深夜,人們都已睡下,那條哈士奇卻聞到了香氣,顛顛跑過來滴著口水直搖尾巴。

沈斯曄莞爾,拿了片還沒抹辣椒醬的火腿片拋到空中。莎麗一個縱躍,準確的銜住了肉,樂的嗚嗚直叫。吃完了,又在他腳邊趴下。

一宵好夢后早早睡醒,早到連森林都沒有醒來。

雲雀在絕高天際展示著柔美歌喉,歌聲驟雨似的漫天落下。天色淺藍明凈,風裡瀰漫著破曉時分的涼爽和初開野花的芬芳,讓人感到一種甜美的倦意。莎麗看見他醒了,高興地叫了一聲,撲過來把前爪搭在他腰上,伸出舌頭想來舔他的面頰。

沈斯曄不由啞然失笑,甩了甩頭上的水珠,便牽著莎麗悄悄溜了開去。

等到助理羅傑醒來發現找不到他而抓狂時,沈斯曄剛好牽著狗轉完一圈回來。他泰然的對羅傑打了個招呼,便坐到昨夜的篝火灰燼旁邊,拋一個飛盤逗著莎麗飛撲去接,一人一狗都樂不可支。羅傑本來預備了一肚子的說教之詞,這時反倒一句都說不出來,鬱悶了半日才道:「……殿下,您以後能不能別不通知我們就擅自離開?」

「我見你那時還睡的很香,所以才沒叫你呀!」沈斯曄愉快地回過頭笑眯眯,「擾人清夢,多不道德!再說我只是出去走一走,我覺得沒必要叫你才沒叫的。」

莎麗犬坐於前:「汪!」

羅傑一陣啞然。

沈斯曄前天忽然說要出來露營,並且早就準備好了一應用具,連反射望遠鏡都打包帶上了,顯然是早有預謀,並且毋庸質疑的幾乎立刻就上了車,他和安全組的同事們只好跟上。那一番話好像很有道理,但問題在於自己的工作就是隨時跟著他,像剛才這樣,已經是嚴重失職了。森林裡什麼沒有?這附近只有松鼠,可萬一這要是碰上了蛇呢?

羅傑想到那種粘膩膩冰冰涼的軟體動物,連脖子根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他不畏懼一切猛獸,卻對那種嘶嘶吐信的動物有種發乎內心的排斥。

「——蛇?」沈斯曄詫異道,「蛇有什麼好怕?」

羅傑這才意識到他把心聲說出了口。

那邊端王殿下猶在如數家珍:「我外公以前得了風濕,每天都要喝蛇炮製的藥酒,庫房裡全都是大玻璃罐,裡面都泡著一條一條沒剝皮的蛇,盤成一團死不瞑目——」

羅傑撲到地上吐了。

沈斯曄眼睛一轉,關切的跟過來為他拍背順氣。羅傑灌下一杯濃茶才覺得胃裡好受了些。轉過頭,端王正面對著朝陽,沖自己微微一笑。金色的晨曦灑在林間,把一切都鍍上了淡淡霞光。碧綠的樹枝在周身交錯,有褐色松鼠輕捷的跳躍其上。沈斯曄迎風立於林中,目光清澈安然的好像他是這片自然之王。

羅傑於是為自己剛才的懷疑而慚愧。這樣的人,怎麼會故意捉弄他?一定是無心的,他討論蛇時那麼自在,根本就不是怕蛇的樣子。很久之後羅傑才知道自己當年的謬誤有多大。

而他的年輕僱主,也絕不是個簡單的人。孩童般的好奇心與成年人的明哲保身并行不悖,追求意志自由與極端維護秩序存於一身。有時冷靜理性到近乎冷漠,有時卻又顯露出脈脈的溫情。他為人真誠坦然,然而羅傑從未見他真正對誰敞開心扉。溫文、剋制,一成不變的從容微笑,似乎是他最好的面具。

羅傑有時想,這種面具要是與他的處境無關才是有鬼。

身為皇帝與第二任妻子的長子,沈斯曄上面還有一個年長八歲的哥哥受封皇儲。而他父母的政治婚姻早已近乎破裂,能勉強維繫多年的分居已是不易。因此他並不受父親的喜愛,儘管背後有勢力強大的外家,但沈斯曄本人幾乎沒有繼承皇位的可能。這一點從他出國讀書、而非如其他皇室成員一樣就讀歷史悠久的燕京大學,也隱約可見端倪。

望著身邊岩縫裡艱難求生的一束盎然綠草,羅傑憐憫地無聲一嘆。

上午沈斯曄想去划船,羅傑和安全組的人沒的說自然得跟上,只留了一個人看家;隔壁帳篷的一對雙胞胎這兩天和沈斯曄迅速混熟,也嚷著要去。他們父母對這個劍橋的年輕人充滿不知從何而來的信心,連囑咐都沒有就把孩子放走了。

沈斯曄一時心血來潮,去牽了租來的棕色馬過來騎上,雙胞胎一前一後緊緊抓著他的袖子,跟著馬兒輕輕躍動的腳步咯咯大笑,讓挽著韁繩的人清峻眉宇間也柔和了不少。

林中的湖泊並不遠。流水映照著靜謐的天空,清風淡淡拂過面頰,陽光暖洋洋的引人睏倦。羅傑倚著一段木頭坐著,鳥兒清脆的啁啾逐漸在耳邊飄忽,忽而很近,忽而又很遠……

就在他即將會見周公時,小男孩忽然歡喜的大叫起來:「魚!魚!」

羅傑一個激靈醒過來。沈斯曄正在收桿,一條肥碩的大魚撲騰著掙扎,濺的他身上都是水花。雙胞胎中的妹妹想去抓大魚,險些一跤栽進水裡,小男孩也不顧的魚了,一把抓住自己妹妹,結果用力過大,兩個孩子都在水邊青苔上摔了個屁股墩。

「哎喲!」羅傑連忙去扶起他們。兩個孩子倒沒哭,小女孩只是抿了抿嘴,伸出小手幫哥哥抹去褲子上的青苔印。沈斯曄望之一笑,拆了魚鉤把魚放進水桶。小男孩回到他身邊坐著,他在小傢伙肩上拍了拍,認真而悄聲的說了句話。羅傑只能看見小傢伙紅著臉挺了挺胸,臉上的雀斑印更明顯了。

午後,剖魚的任務就交給了安全組,羅傑則被派去研究烤魚技術。

金色的陽光暖如醇酒,從山毛櫸和菩提樹的枝葉縫隙里漏下來,樹葉的顏色越發濃綠深沉,馥郁芬芳的草木氣息令人格外心曠神怡。一個完美的秋天下午就如同一個完美的愛人,讓人只想依偎在它懷抱之中薰然欲醉。但沈斯曄卻只能拿出筆記本電腦,倚在帳篷前開始工作。他出來露營是忙中偷閑,兩篇論文的的最後交稿日已經迫在眉睫,而這裡比他在劍橋的宿舍要舒適的多,沒理由不幹活。直到翻到文檔最後一頁,才釋然的吁了口氣。

「——頭通鼓,戰飯造,二通鼓,緊戰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進退俱都聽令號,違令項上吃一刀!」

剛想伸個懶腰,鈴聲被他設成《定軍山》的手機卻響了。

手機號碼只有幾個至親知道,外人自然會先聯繫助理。沈斯曄皺起眉,有些被打擾的不悅;想到這一點,還是飛快的掏出手機。雖然來電的人地位高貴,但他並沒有客套的打算。橫豎他又不是宰予,既不晝寢,自然也不會心虛。

把手機夾在肩膀上,沈斯曄歪著頭,繼續飛速操作膝蓋上的筆記本,與此同時頗為於禮不合地懶洋洋隨口答話,全沒有應該有的恭敬謹慎。這一幕若是給媒體看到,大概又會議論什麼「不友不恭」;不過橫豎他無需介意,而電話那邊的人顯然也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

「不可能!」

平穩的聲調驟然拔高,震得打盹的莎麗都汪汪叫起來。羅傑和安全組立刻緊張的看著他,卻只看見端王緊皺著眉頭。「父親會怎麼說,你想過沒有?」

他越聽電話,表情越是驚訝嚴峻。後來索性甩了筆記本,站起來走來走去的與人爭論。

「……你不想想這可能么?以蘇家的家世能由得你這樣?何況你那個誰還是忻都……」沈斯曄的聲音頓了頓,似是在努力剋制情緒,言語間比一月的溪水還要冷。「現在到你結婚只有三個月了,多少人都在盯著你們,輿論會怎麼評論你貿然退婚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可你有沒有想過後果?」

「蘇家又不是我家!而且你讓我用什麼名義去勸?」

「——我沒有脾氣不好!」

他驀地抬高了聲音,幾隻松鼠吱吱叫著逃開。樹葉一陣簌簌亂動。羅傑與安全組面面相覷。沈斯曄深深喘了口氣,一言不發地掛了電話,眉頭緊鎖心不守舍的走回來,途中險些被橫生的灌木樹根絆倒。咬著牙沉默良久,他忽然笑了,那個笑容鋒利如刀,看的助理一陣心驚。

「我去騎馬走一走。你們不必跟著。」

未及反應,沈斯曄已經解開系在樹上的韁繩,踩著馬鐙翻身上馬。急雨般的馬蹄聲遠去在林間,羅傑只覺得眼前一花,他已消失的影子都不見。

端王高中畢業后曾在陸軍服役一年半,這個羅傑是知道的,但沒想到他的騎術嫻熟至此。這也是兩年多里羅傑第一次見他氣急失態。他咽了口唾沫,開始撥打沈斯曄的手機。

自然是沒人接聽。安全組的幾位著急起來,羅傑讀過幾本初級心理學,知道這時不宜火上澆油;雖然沈斯曄有時候有些任性,但這一年多足以讓羅傑大致有信心。他拔腳奔回帳篷,飛快的開啟了便攜定位系統,運指如飛的輸入自己的專屬密碼。

系統開啟。羅傑緊張的盯著屏幕。但屏幕上卻很快閃現出「對不起,您的定位對方關閉了定位儀」!他原本寄希望於是衛星信號不好,徒勞的重試兩次后才意識到,這台機器是軍方研製的,怎麼可能有信號不好的紕漏。安全組沒有羅傑那麼多的顧慮,當即準備四散前往尋找,要不是羅傑死命攔著,說不定他們連報警的事都幹得出來。

羅傑苦笑。安全組只需要負責端王的安全,但他的任務還包括維護沈斯曄的公眾形象。這種近於負氣出走的行為,一旦被媒體發掘,以帝國國內對皇室成員不遺餘力的八卦熱情,不鬧的滿城風雨,他就穿上超人服去長安宮門前倒立!何況偌大一個森林公園,又去哪裡大海撈針的找去?

還好如他所想,不到二十分鐘,離家出走的人自動回來了。

沈斯曄高高坐在馬背上,一雙眼睛已恢復了看不透的清深,臉上亦無多餘表情。但他承認錯誤還是很誠懇的,說當時一時衝動之下就把腕錶內置定位器拆了,以後絕對不會再這麼任性,請他諒解。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半低著頭,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霾。

事態未明,羅傑只能謹慎的保持著沉默,直覺卻敏銳地感覺到,恐怕有什麼事情不好了。

羅傑和安全組忙著收拾行李。隔壁的夫婦帶著孩子去林中商店購物,沈斯曄靠著樹榦發獃,只有莎麗戀戀不捨的咬著他的褲腳,濕潤的眼裡充滿悲傷。她用前爪抱住沈斯曄的腿,鼻子蹭著他的手,嗚嗚哀鳴。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沈斯曄低下頭,摸了摸莎麗的腦袋。涼風拂過林間,他站在異國的土地上,心緒複雜。

不知道喪鐘會為誰而鳴?牛bb小說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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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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