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戰之罪也
開學前兩天,錦書正在公寓收拾以前的課本和筆記,導師忽然打了電話過來,興沖沖的嚷:「快快!到我辦公室!有禮物!」
錦書大樂。她飛速趕過去,幾位同門師兄弟都已經到了。錦書笑著與他們打招呼,轉過身偷偷問外號是「粉嫩」的師兄:「是什麼?」
粉嫩師兄也偷偷回答:「你以為以老頭的品味還能有什麼……」
她的偉大導師埃德加•約瑟夫教授整個八月都在南美一家研究所交流。老頭一回來就興沖沖召喚起自家幾個研究生,獻寶一樣分發巴西的咖啡豆。幾個學生先後告辭,教授卻神秘的把錦書叫住。等到房間里只剩他們師生兩個,老頭才笑眯眯地說:「勞拉,多謝你的薄荷油我才沒有被蚊子叮死!喏,這裡有一個特別的小禮物!」
「我看您臉上還是有很多斑點,而且準確地說那叫『風油精』。」錦書聳聳肩,笑著道謝然後接過來拆包裝。「可惜您不是二月去,不然還有桑巴舞可以看——咦?」
她手裡是一個小小的木盒。打開盒蓋,赫然是一支鑲嵌孔雀藍鋯石的金色吸管。
「這是喝馬黛茶的吸管,我記得你們國家好像以青色和金色為標誌,所以就買下了它。」教授得意洋洋,自吹自擂。「有個小販以為我是觀光客,竟然出價50美金,而我是以5美金的價格買下的!最後那個小販被我討價還價的都快哭了!」
「……」錦書撫額,好一陣無力。「謝謝您。不過那是我們皇室的標誌,您大概記錯了?」
教授皺起眉頭,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別管什麼皇室不皇室,都二十一世紀了,他們又不能把顏色註冊專利,話說回來,如果他們要這樣做,那一定是一群笨豬。」
教授對帝國皇室好像總有偏見,以前她就發現了。她固然愛國,但立憲制下的皇室只是存在於報紙上的人,錦書也懶得為他們辯駁,轉而問教授交流效果如何。
「還不錯——不過勞拉你能不能去煮一壺咖啡?」
老先生眨著眼充滿期待的看著她,錦書只好恪盡學生之職,認命的起身幹活。老頭樂的享受有事弟子服其勞,一邊看錦書忙,一邊跟她瞎扯閑聊,炫耀他曾經一頓吃了十幾盤烤肉。
等錦書端著咖啡壺過來,老頭從抽屜底層掏出兩個杯子,翕動著鼻翼希冀道:「啊!多麼芬芳!一杯南國的溫暖,充滿了鮮紅的靈感之泉——」
錦書淡定把杯子遞給教授:「您可千萬別去林間隱沒,那裡蚊子最多。」
老頭大笑不已。錦書當仁不讓的給自己也斟滿一杯,夾了方糖丟進杯子。教授喝了口咖啡,悠然問她:「你明年暑假開始實習,現在是否可以確定了?」
錦書正注目觀察著迅速融化的方糖,隨口回答:「是的,不過……都有哪些地方接受我們?」
教授於是放下咖啡杯,伸長胳膊找了個夾子,低頭一頁頁翻開。「荷蘭馬斯特里赫特大學、澳洲國立大學、中國燕京大學。當然,還有我們自己的實驗室。我並不建議你留下,每所學校都會為你們提供來回機票,多麼划算!而且按照你以往高的驚人的GPA,也很容易申請到那邊的獎學金。」
錦書眼睛明顯的閃亮起來!
老頭大馬金刀的把腿架到桌子上,洋洋自得:「怎麼樣?這可是我們當年扯皮好久才達成的協議!用你們的諺語怎麼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老師您是我們的英雄!」錦書奉承他,似乎看到美好的實習生活在朝自己揮小手,一時心旌飄搖。「哪裡都很好,有點無法選擇……我能不能再想想?」
「當然可以,鑒於在美國是我負責本項實習,你們可以推遲到明年五月之前再告訴我決定,」教授十分寬容,他很樂意為學生提供這種方便,「如果你選擇去中國,最終的實習地點會安排在忻都欖城。」
「不是在燕京?」錦書臉上露出一點意外之色。她喜歡那座城市。
教授搖搖頭,解釋道:「忻都地處亞熱帶,旱季雨季分明,你們是去做當地流行病例研究,那裡取樣最為得天獨厚。而且研究中心的設備都是與燕京大學聯網,分析數據也非常便利。」
錦書心裡果然一動,抬頭看著教授,欲言又止。
「但你也要知道,那裡條件不太好。」教授似乎想起了什麼,神情里有一瞬間的惘然。他隨即恢復了平靜,注視著眼前的學生,語氣溫緩。「與燕京或者悉尼相比,欖城可不是一個現代化的城市。我讀博士的時候就曾在欖城實習半年,四十年過去了,那裡似乎沒有什麼明顯的發展。」
「勞拉,你的國家光榮而偉大,但在統治殖民地上,做的似乎不怎麼好。」
錦書小聲嘀咕:「那裡名義上是海外行省……」
教授善意的笑笑,合上夾子。「我們不討論政治。我只是想告訴你,假如你選擇去忻都,就要做好防護工作。這個臨行之前我們都會再有培訓,到時候我會通知你們。在你的前幾屆有一位碩士生也選擇去欖城實習,但他在那裡感染了瘧疾,差點沒能回來。」
一邊思考著實習地點,她在這裡度過的第七個中秋夜到來了。
整個中秋一天,錦書都泡在實驗室與豬大流感病毒頑強奮戰。她本碩博都在這裡讀下來,因此節約了一些時間,不出意外,後年夏天就能答辯拿到學位。這樣想一想,也能鼓舞一點士氣。對於錦書而言,就是忍受噁心的微波食物,下午還能神采奕奕的進實驗室。
她從出生就跟著父母駐外,只有十三歲時在國內短暫的上了幾個月初中。但何夫人廚藝頗佳,總能利用各種食材做出正宗的中餐。何大使駐蹕奧地利期間,他夫人還在官邸後花園里種了蔬菜,錦書甚至記得那一段早餐總能吃上薺菜肉餛飩。對比現在,真是讓人滿懷心酸……
她和室友瑪麗慶祝中秋的方式是到一家中餐館吃飯。錦書充滿希望的前來一試,結果翻開菜單就失望了,無精打採的點了一道炒麵。瑪麗倒是樂滋滋的點了一份甜酸雞套餐。
看到錦書一臉絕望地翻攪著麵條,瑪麗善意建議:「想想非洲難民……」
於是錦書木然地吞咽著炒麵,心裡淚流滿面地想著回國。
回程路上,瑪麗開著車,錦書坐在副駕駛上喝可樂。夜風微涼,手機在這時滴滴響了。錦書騰出一隻手掏出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頗有些意外:
「爸爸?」
父親說給她帶了今年的新桂花,囑咐她過幾天給外祖母寫封信。言簡意賅地指示完畢,何大使似乎很忙,連錦書的學習近況都沒問就掛了電話。
錦書的外祖母家姓吳,世居西湖之畔,年年都給海外的女兒女婿寄來桂花杭白菊新鮮龍井之類的土產。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錦書至今沒去過杭州,但心嚮往之已久。
何夫人是她外祖母唯一的女兒,錦書還有兩位舅舅,都陪著老太太住在餘杭。她的幾位表姊妹接受的都是傳統的中式教育,養的溫蘊秀雅。吳家原本就是有名的書香世家,小姐們都是一時閨秀,幾百年只出了何夫人吳霜這個異類。
當年吳霜堅決不肯就讀私立女子學校,本科在燕京大學學英語,畢業后考進了外交部翻譯局。她與當時年輕的參贊何麓衡在那裡相識,幾乎以閃電速度便把自己嫁了出去。何家人多半在海外發展,用吳家的話說,就是「根基太淺」,本來是不贊同的,但也奈何她不得。吳霜生性爽朗豁達,與沉穩的何麓衡相得益彰,婚後她隨丈夫駐外,幾十年來婚姻美滿兒女雙全,吳家也就放下了心。
但這麼一倒騰的後果就是,本來在吳霜身上就不多的書香風流,到了錦書更是所剩無幾。
她的表姊妹們學的是古琴,錦書學的是鋼琴;表姊妹們幾歲就能熟讀唐詩宋詞,錦書小時候的課本里是十四行詩;表姊妹們在桂花樹下品獅峰龍井,錦書用實驗室的液氮冷凍香蕉;表姊妹們出口成章文採風流,錦書拿刀切人毫不手軟……
扯遠了。
老太太不願坐飛機,錦書因此從沒見過外祖母,何夫人前些年回去過幾次,卻是孤身一人,丈夫兒女都沒隨行,且回來后總會低落幾日。吳夫人雖然對錦書的專業頗有微詞(「勞力者治於人!」,她一直這麼認為),但對唯一的外孫女仍然十分疼愛,年年都寄裁好的絲綢衣裳過來。
所以晴朗的周末下午,錦書獨自開車去了波士頓總領事館。何大使來出席一個國內企業的併購儀式,錦書從不喜歡張揚,她父親亦不會因私廢公,便讓女兒自己來取。
才拐進總領事館所在的街區路口,錦書不由得一怔,下意識踩住剎車。
——圍繞著領事館淺灰色的辦公,照她粗略目測,大概有幾百人坐在門前的草坪上。
服裝是統一的綠色,人群舉著電子擴音器高喊口號,各色標語旗幟挑的老高。黃色警戒線外是本地負責維護治安的警察,抗議者與警察彼此相安無事。橫豎只要不違反本地治安法規,警察們就不會主動制止。敵意的目光向她投射而來,錦書在發獃的一瞬間,擋風玻璃上已經被潑了兩勺子醬湯。
錦書張口結舌了幾秒,當機立斷開始倒車。
好在退路仍在。領事館的側門掩映在一片幽靜的林蔭里,安靜到只有北飛的候鳥啁啾。但因為局勢緊張,錦書等待了一刻鐘才被允許入內。外交官們對這種陣仗見多不怪,工作的依舊井井有條。她確認了父親在五會議室,便按圖索驥的找了過去。推開門,何大使正負手站在會議室窗前,若有所思的俯視著窗外。錦書輕聲喊:「爸爸……」
何大使招手讓她過去。錦書走到父親身邊,也看向下。從這個角度能俯瞰全局,她這才得以看清橫幅上寫的英文大寫粗體字樣——「殖民者去死!」「還我主權!」
她有點無可奈何的吸了口涼氣,頓時明白了狀況。
——帝國二百年前征服了忻都,於首府欖城設立總督府,派駐高級官員,並有軍隊護航。忻都地理位置重要、自然資源豐富,帝國為了保住這塊肥肉下了不少力氣,殖民地自二戰以來亦從未放棄過獨立的努力。「亞穆納河之子」作為獨立運動的領導者,發動幾場遊行已經是家常便飯,去年他們甚至在忻都西北山區建立了根據地,成立了武裝。諸如聚集在帝國駐海外使館門前,更是常見到每到換季就會發生一次。除了別有用心的國外媒體還會報道,如今早已引不起公眾的注意。
錦書對政治的了解不比她對國學的了解更多,但從小見這種架勢見得不少,這時也看出一點不同來——這次人數比以往幾乎多了一倍。聲勢壯大的抗議者膽氣頗壯,一遍遍的高喊著口號,群情激奮。這附近又無民居,不會有人投訴擾民,是以人群有恃無恐。儘管隔著兩層玻璃,仍然阻止不了襲人聲浪。
「這次人多,是因為明年初就有首相大選。」父親看出女兒的疑惑,耐心的解釋道。「要佔據話語權,最好的辦法就是壓住別人的聲音。」錦書點點頭。這個她還能理解,但理解不代表有興趣。「桂花您帶來了?」
當父親的只好嘆了口氣。下的抗議者們仍未離去,好像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何大使見慣了大風大浪,平靜的勝似閑庭信步,但錦書定力還不夠,思緒幾次三番都被口號攪亂了。
她自然是愛國的,但作為一個準醫學工作者,即使是出於人道主義,錦書對殖民地還是十分同情。因為衛生條件和防護措施不夠,一些本來能避免的傳染病年年爆發;那裡初生嬰兒的死亡率也高到了離譜的程度,錦書記得第一次看到那個數據時,她還懷疑小數點是不是點錯了位置!所以她對這些只知道喊口號的人有著幾乎本能的反感——在她看來,與其浪費金錢時間在這裡折騰,不如把錢花在為孩子接種疫苗上。
她曾向父親表達過這種困惑,父親沉默良久,才淡淡的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他這樣說就代表著他不想深談。錦書索性也放棄了追問。父女倆一時都沒有說話,靜靜地俯視著窗下的眾生相。
「爸爸什麼時候回國?」
何大使沉吟片刻,方緩緩道:「小錦,爸爸也不瞞你了。我回國就準備遞交辭呈。」
錦書一時愕然!「為什麼?」
大使閣下莞爾一笑,反問她:「你想不想爸爸將來擔任外交大臣?」
偏著頭思索片刻,錦書搖搖頭道:「不……還是算了。」言罷似有所悟。
「真乖。」何大使輕輕一合掌,語帶欣慰。「我不想回國參加這次大選組閣,剛好心臟不好,而且兒子又快結婚了,我正該去含飴弄孫,可不想再摻和進去。」他嘆息,但臉上並不見憂色,反倒有種即將如釋重負的坦然平靜。「行已有恥,使於四方而不辱君命,捫心自問,這時候辭職也算問心無愧了。記得不要對別人講。」
錦書瞭然的點頭,又小聲問:「媽媽呢?」
「你媽很支持。」何大使笑笑,「她早就勸過我,是我沒下定決心。」
錦書輕輕舒了口氣。她原本擔心父親是被迫去職,但幸而看起來並非如此。
「不過,」父親抬一抬眼鏡,看向女兒的目光慈愛里混雜著歉疚。「以後就只留你一個人在這裡了,爸爸媽媽都很擔心你……」錦書少不得安慰父親一番。她哥哥獨自在德國讀了近十年書都熬過來了,而且混得很好,連媳婦都騙到了手;何況這幾年她早就習慣了獨立生活,除了偶爾被研究任務和paper逼得想死,日子過得頗為自在,哪有她爸想的那麼慘?
就像母親曾經說的,她爸爸就愛操心,對於兒女的事情,簡直恨不得考慮的萬無一失。早早辭職,省下點心力,對他的健康必定大有好處。錦書這樣想著,心情也輕鬆起來。每逢節日都是使館最忙的時候,她的記憶里,父親從沒與家人一起度過一個完整的新年。母親為此不知私下抱怨了多少次,以後一家人團圓……
「砰!」
就在她冥想的時分,窗玻璃忽然被猛然擊中。錦書未及反應,已經被父親一把拖開,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粉碎的番茄,鮮紅汁液淋淋漓漓,粘在窗面上流淌成河。錦書不由由衷的驚嘆道:「哎呀呀!」
何大使原本以為是什麼暴力襲擊,這時也不禁苦笑,嘆氣說又得給保潔人員增加麻煩。能把番茄砸中五玻璃,這人臂力可委實不簡單,為什麼不去參加奧運會?
錦書額角滴下一滴冷汗,嘀咕道:「幹嘛不扔雞蛋呢?蛋清幹了還能補玻璃……」
父親睨了她一眼:「怎麼,你想做番茄蛋湯?」
……她有時真心覺得,自己性格中某些惡趣味是遺傳自父親。
等到錦書參加的校際藝術社團開始一年一度的招新,她也是多年資深會員了,就過去幫著捧場。醫學院不在主校區,而本校與MIT和威爾斯利學院向來關係友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雖然按錦書的看法,兩校男生多半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人氣就是這樣高上去的啊。
東方人總是比實際年齡看上去要年輕。錦書只是隨便的穿了條牛仔褲過去,好幾次被誤以為是新生而搭訕。等她笑眯眯地往副社長席上一坐,當即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歡迎加入我們。」錦書第不知多少次微笑著把一本材料遞給眼前的新生,想想又補了一句,「明年春天請注意花粉過敏。」
「好的,謝謝你。」
對面十六七歲的女孩子說的卻是一口純正的國語,聲音既柔且清,一字字如有珠玉聲。錦書這半年幾乎沒在學校說過漢語,不由有些訝異的抬頭。那個女孩兒大概以為她聽不懂,連忙用英語道歉。女孩子長的極可愛,五官精緻到臻於完美,看的錦書暗暗讚歎。但最引人注意的,還是那一雙慧黠靈動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眸中若有水光流轉,隱隱透出三分熟悉。
世界真是小。
「真巧,」她也改用久違的漢語,笑眯眯地看著眼前白衣的小女孩。「我見過你哦。」
女孩子輕輕「啊」了一聲,圓眼睛里露出既困惑又措手不及的神情,看的錦書不好意思再開玩笑,當下解釋清楚。少女輕輕舒了口氣,眼珠兒一轉陡然明亮:「就是你把泥人賣給我哥哥的?」
錦書說:「對,當時是我看店。」想了想又補了句:「對成品還滿意么?」
小女孩滿足的吁口氣,使勁點頭。錦書很滿意,這大概算是為朋友的小店拉到了一個潛在回頭客?她低頭看看女孩子填寫的申請表。姓名一欄上,用流暢清雋的花體字寫著「AnneShen」。
「Anne?」錦書念了出來。很普通的英文名字,倒是挺符合主人的甜美氣質。「你漢語名字呢?」
女孩子有些煩惱的歪了歪頭。
「……我叫斯允。」牛bb小說閱讀網